第29章 佳節
- 彪悍的生財貓
- 古結
- 4303字
- 2020-05-08 13:49:01
有那么一瞬間,莫小笙覺得自己還在夢里。
置身于這涼薄之世十余載,莫小笙見識過殺人如麻的森然血色、經歷過家破人亡的蒼涼命途、亦斡旋與西北商界這盤縱橫錯雜的棋局之中。卻何嘗見過這樣向陽春暖般的團聚佳節?
她一直以為,那些安穩平淡的煙火氣,就像銀票那撲騰的短腿一般,生來就不愿在她這里停留太久,總是還沒抓緊看清楚,便散的一干二凈了。
好在,上天還是沒有薄待她,給了她這么一幫子生死與共的朋友陪她折騰。
“怎么啦?”
見莫小笙一動不動地樣子,孟姝予莫名其妙,拿手在莫小笙面前晃了晃,露出一個這孩子該不會是傻了吧的表情。
“啊……沒什么。你們提前要來也不跟我說一聲。”莫小笙若無其事的掩飾一句,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意來。
察覺到莫小笙做了什么虧心事,姝予站過去,警惕地一吸鼻子,臉色轉瞬間就陰沉下來了:“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啊……喝了……一點點吧。”
莫小笙抬起手,食指和拇指輕輕一捏,比了一個一丟丟的動作。她干笑兩聲,有些心虛地瞟了姝予一眼,剛要溜走,就被少女猛然揚起的手臂攔在了當地。
“站住,別想跑。”
孟姝予雖說比莫小笙大一歲,但是臉上還帶了些嬰兒肥,眉眼間少女特有的嬌憨也更為濃厚,她斜睨了一眼莫小笙,冷冷威脅道:“老實交代,昨晚去哪了?”
莫小笙難得聽話的站在了原地,這事也怪得很,莫小笙天不怕地不怕,卻偏偏害怕這個比她大一歲的孟大小姐,每次聽到她威脅的時候乖巧地就跟個三四歲的孩子一樣,連嘴都不頂。
識時務者為俊杰,莫小笙非常干脆利落的道歉道:“我錯了。”
莫小笙這么乖乖的認慫,其稀缺程度不亞于銀票看到飛禽類還能老老實實安守本分這一違反生物規律的舉動。一旁的羅子和楚應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都見死不救地抄著手,覺得這樣的場面不配上一袋兒瓜子實在可惜。
唉,莫小笙行走江湖這么多年,深諳“什么都沒有銀子重要,多少銀子都沒有命重要”這一條準則。所以一直以來,她對于這位雖然嘴臭但醫術著實高明,關鍵時刻真能救命的孟大小姐著實尊重。
加上孟姝予性情直爽,脾氣也算不上好的,長時間下來,兩人便形成了一種貓鼠般的奇妙磁場。
“家貓”姝予優雅地舔了舔爪子,繼續追問道:“錯哪兒了?”
慫成老鼠的莫小笙:“不該喝酒。”
“嗯……還有呢?”
“不該夜不歸宿。”
要是尋常人聽過來,沒準還真以為莫小笙是個守禮守節,每天乖乖呆在家里的大家閨秀呢。
孟姝予白瞪她一眼,冷嘲熱諷道:“莫老板好本事啊,拖著一副病體還能大冬天的在外面喝酒留宿,你這么能耐,有本事下次不要半死不活地來找我。”
“那怎么行呢,沒有姝予的神醫妙手,我估計現在都不知道投了幾回胎了,莫大小姐發發慈悲,就饒了我這回吧。”
在一旁的羅子牙疼似地嘶了口氣,露出一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惋惜表情,道:“小笙你拍馬屁可悠著點兒,我這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
莫小笙斜瞪他,也知道自己裝老實過了頭,有點適得其反的功效。
她干脆使出苦肉計,在手里哈出白蒙蒙的熱氣,湊近姝予道:“姝予,我們先進去吧,凍死了。”
姝予又無奈又好笑,老老實實地被她推了進去。
有時候覺得,小笙真的就是個孩子。
莫小笙家不算大,四四方方的,正房偏房倒是很齊全。院子中間是個種著各色花草的大花壇,現在僅存了一些枯枝,也都被冬天經日的積雪給蓋住了,兩側回廊環繞而過,在房門口匯集一起,正對著莫小笙正廳那扇花紅柳綠的大屏風。
這扇屏風是個小笙和幾個外邦商人做生意時,順手低價進來的。屏風面用了極好的琉璃彩繪,圖案是花團錦簇中一只白色的小貓的在撲蝴蝶,雖說整體畫面布局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是不巧在太過花哨,實在不符合大梁人高雅風流的審美癖好。
這屏風長久沒人來買,新貨壓成了舊貨。莫小笙倒是越看越順眼,便一不做二不休,讓店里的人搬進了自己家里。
屏風剛搬進來,就被眼尖的銀票一眼瞧見了自己的同類。
這只屏風上小貓是只有雙瞳色的波斯貓。和銀票彪悍兇猛的體型截然不同,它身姿輕盈小巧,看上去可愛又優雅。
銀票圍著屏風耀武揚威地走了幾圈后,終于意識到這只好看的小貓是個死物,惱羞成怒之下干脆把屏風當成了自己的貓爬架。不到一年的功夫,這扇精致的屏風已經被折騰得面目全非了。
屏風后面的桌椅板凳都冰得怕人,屋子里連爐火都沒有生。幾人站在門前,看到莫小笙這毫無煙火氣的房子,心里都不動聲色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心累還是辛酸。又或者是一些其他的什么。
楚應走到門前,把手里油紙包好的點心放下,左右張望了一眼:“小笙,你這大年初一的,家里也沒留個下人嗎?”
“懶得折騰了,怪麻煩的。”
莫小笙去拆楚應帶來的點心,發現里面是包好桂花年糕和牛舌餅,當心心花怒放地往嘴里放了兩塊,而后一邊嚼著,口齒含混不清道:“不過家里沒人給做飯,你們估摸著得自己動手了。”
“我就知道。”
羅子哈哈笑了兩聲,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灶臺,早有預料道:“你來她這里吃飯,不自備些材料,估計都得餓死。得了,咱們自己做吧。”
莫小笙嘿嘿露出一個壞笑來,轉而挽起袖子道:“我來幫忙。”
“你還是先歇著吧。誒對了小笙,你地窖里的青酌酒應該還沒動吧,給我們搬上幾壺來。”羅子一面說著,一面將刀鋒對著案板上的雞,左右比劃了兩下。
在一旁的銀票被這只雞激起了戰斗欲,十分不滿地跳了跳,又被羅子強行拿菜刀武力恐嚇了幾下后,只得悻悻退出了。
“有的,我去拿。”
莫小笙興奮地回了一句,順手摸了摸被氣得原地打轉的銀票,而后吹著口哨就要往酒窖里走。突然,她被姝予一把拉住,當下有些納悶道:“怎么了?”
她倒是好意思問。看著這個恨不得馬上去地窖再灌三大壇酒的莫小笙,姝予努力心平氣和道:“之前說過要忌酒的,你先坐下,讓我給你把把脈。”
莫小笙聽天由命地坐下了。
廳內的爐火已經被楚應生起來了,熊熊燃燒的火苗跳躍在眾人中間,銅黃的茶壺座在爐上,騰騰冒出了熱氣。
一旁廚房里還能聽到羅子和楚應兩個人切切炒炒的聲音——這兩個曾經在土匪窩里殺人越貨毫不手軟的兩個大男人,拿起菜刀時雖然有些滑稽,倒是也得心應手。煙火繚繞中,這兩個人忙忙碌碌的背影看得莫小笙浮想聯翩。
這兩個人,也不知道將來會便宜了哪家姑娘。
或者是,誰也不便宜呢……
看著舉手投足間越來越默契的兩個人,莫小笙強忍著沒有笑出聲來。手旁,姝予已經給她把好了脈,正一言不發地收拾自己的那套行頭,莫小笙湊上前去,笑瞇瞇地問道:“姝予,怎么樣啊,沒事吧。”
言外之意是我好的差不多了,可以喝酒了吧。
姝予沒理她,繼續認認真真地整理她那幾根被擦得锃亮的銀針,隱隱約約帶了些難以言說的殺氣。
“姝予,你好歹回我句話嘛,你這樣讓我感覺我馬上就要死了。”
對這種殺氣已然習慣了的莫小笙繼續大膽地試探,露出一個愁眉苦臉的表情。
“你沒事兒,死不了。”
聽罷這句敷衍,莫小笙心道:你還不如不說呢。
“傷口倒是沒有再裂開,但氣血還不暢通,再胡亂酗酒,不好好休息,你就等著再回床上躺著去吧。”
姝予繼續整理著自己的醫藥包,懶得搭理一旁蔫頭打爛腦的莫小笙,另一邊,楚應和羅子已經把菜蔬都料理得差不多了,幾大桌菜端上桌來,香氣格外誘人。
羅子給自己和楚應都倒了滿滿一碗酒,把在一旁只能眼巴巴看著的莫小笙饞了個半死,最后還是求著姝予給自己倒了一茶杯。
說來,幾個人這一年來也都經常在外奔波,難得團聚,好容易可以在年關一起盡興地吃肉喝酒。外面寒風蕭蕭,炮竹震天,屋內則是暖意融融,幾人談笑風生,舉碗相撞,時不時發出暢快的大笑。
姝予給銀票丟了個雞腿,這位常年與禽類隔離的大貓受寵若驚,難得沒有搗亂,乖乖地溜到角落里去啃雞腿了。
天色漸漸越來越亮,風卻慢慢冷起來,白茫茫的天幕間開始有云慢慢囤積起來,看來今天的一場大雪是免不了了。
開年第一場雪,竟然下在大年初一,倒也是罕見。
“一晃都三年了。”
羅子又一次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又笑道:“好酒。”
幾個人不言,都默契地把碗里的酒喝干,腦子里恍若又浮現出當年在黑風寨的日子。置身這樣的險山惡水,縱然格局動蕩還能九死一生地逃出來,好好地圍坐在這里喝上一碗青酌酒,幾人一時間都有些恍惚,好似不知今夕何夕。
雪終于沒憋住,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將漫天遍野的炮仗味兒狠狠地壓了下去。幾人都不自覺地抬起頭來,看著屋外信信飛旋的鵝毛大雪,在空中起起伏伏,有如浮萍般的飄灑。
雪自天上來,雪歸何處去。
“回頭讓店里的人燒點紙錢,家里的人沒得早,就算日子久記不得了,也終究是血濃于水。燒了紙好讓他們在那頭兒看著,咱們過得還行。”
羅子年紀最長,很多時候也像是他們的大哥。他啞著嗓子說完這句之后,楚應和莫小笙都悶著聲點了點頭。
姝予坐在他們中間,知道這個時候她插不上話。
自打最開始認識莫小笙這幫人,她就覺得他們身上有很多及其難得的氣質:重情、俠義、無畏、肝膽相照。但她也知道,這些人經歷的那些猙獰的過去,是她窮盡一生都無法想象的。
也只有在這兩位大哥面前,平日里沒個正經的莫小笙才會顯露出最為信任、真摯的一面來。
她攔著莫小笙,沒讓她多喝,剩下的兩個人又在一起悶著肚子喝了幾碗酒,羅子和楚應都顯露出醉意,有些坐不穩當了。
姝予這才皺著眉把他們兩個的酒碗都給收了。
楚應趴在那里醒酒,羅子慢慢站起身來,醉醺醺地對小笙開了口。
“小……小笙,你從寨子里出來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能耐大……不甘心就在這個小地方一直待著。但是……你畢竟年紀小……很多事情你干不過他們。我在江湖上走了這么些年,多少明槍暗箭,你就算再有本事,躲不過也就只能活活挨著。”
莫小笙知道羅子意指為何,卻沒有回話。
“你要把西北的生意做大我不攔你,你想著和肖白那些紈绔子弟走得近些我也不攔你,但是……倘若你想要摻和京都那攤渾水,想去和晏銘那群深不可測的人謀事,還是要慎之又慎……”
“小笙,我知道我攔不住你。但你一定要記住,咱們再怎么不同尋常,也不過是東陽的小商小販,有的弟兄們身上還都背了人命官司。京都的那些人,咱們惹不起。”
羅子說罷,好像終于把心里的話吐了個干干凈凈,長呼出一口氣,又和緩道:“不過真出了啥事,千萬別憋著。我們一起長到這么大,別的沒有,就這一條命。就算豁出去了,也能幫你拼出一線生機來。”
莫小笙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些什么。
一旁的楚應已經發出震天的鼾聲,羅子走過去狠狠在他頭上搗了一下,笑罵道:“臭小子。”而后便搖搖晃晃地坐在門前,看著飄雪出神去了。
大梁光武十六年的大年初一,大雪措不及防地覆蓋西北邊界,不少百姓見之欣喜,都認為這是新一年的吉兆,都說這一年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發生。
沒人說得準這話是對是錯,不過這一天,是東陽為首的西北諸城徹底放行通商政策的第一天,也是晏銘正式擔任西北商會主事的第一天。
這一天,東陽城的一座小院子里,羅子和楚應都喝得爛醉如泥,姝予被他倆氣得頭腦發昏,恨不得直接把銀針給這兩人一人來一下,銀票沉溺在這種雞飛狗跳的溫馨氛圍中,難得也有些出神。
莫小笙卻從來沒有這樣清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