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紀陷入了黑暗之中，但是他并沒有失去意識。

在一片沒有聲音和光線，失去了所有五感的虛無中，他的意識異常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存在，同時也異常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所處的虛無境地。

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感知不到任何東西的處境，形成一張巨大的恐怖之網，牢牢地把他的心靈給捆綁、收緊。

他以前就常聽說某些監獄或軍隊里，有把人關進小黑屋的刑罰。只是切斷一個視覺，便足夠讓一個成年人痛哭流涕、誠心悔過。

那如果切斷五感呢？人會不會立馬發瘋？

他現在就切身體會到了那個滋味。

只是一瞬間，他便幾乎受不了了。

他有一種類似‘喘不過氣’的感覺，就像是赤身裸體沉入萬丈深淵，又像是沒穿太空服被拋入宇宙空間，又像是被丟入十公里深的坑洞然后被填土活埋......

所有這些加在一起，再乘以十倍！

生不如死。

如果現在有得選擇，他寧愿馬上死去，也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可是他死不了。

他無法做任何事，只能在這片虛無中無助地呆著。

他熱切期待任何情況的出現，任何能夠打破這片虛無的事情。就算是突然有一只域外天魔沖過來吞噬他，也好過再這樣過上一秒鐘！

可是沒有，虛無中仍是一片虛無。

就在他陷入絕望之前，好像真的有神明看到了他的苦難，降下了救苦救難的甘霖......

他感知到了一個‘點’。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這個‘點’，只知道它似乎存在于無窮遠處，但卻與他意識中的某個部分鏈接在了一起。

他忽然‘感知’到，自己意識中也有一個點，和那個無窮遠處的點是一對的......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它們是同一個點的兩種狀態。

就像一枚硬幣的兩個面。

幾乎就要陷入瘋狂的夏紀忽然冷靜了下來。

這個點，就像是一盞明燈，照亮了這片虛無，給了他一個投放專注力的目標。

他得救了。

在重新掌握理智的那一刻，他福至心靈，將專注力全部投放到那個無窮遠處的點上，然后告訴自己：

我就在那里。

下一瞬間，他就來到了無窮遠處，就好像他本來就在那里。

這就像是......量子糾纏狀態下的配對粒子？

夏紀剛剛覺得自己好像對量子力學有了新的理解，但還沒來得及多想，就發現了新的情況。

他感知了另一個近在咫尺的意識！

準確的說，他和那個意識體正處于同一個點上。

也就是說，在他‘發動瞬移’之前，那個點就已經存在于另一個意識之中。

換言之，他瞬移到了別人的意識體內！

下一刻，一股充斥著混亂無序的意念沖入他意識體之中，沖刷著他的記憶，彷佛要把他思維中的邏輯、順序、以及對規則的認知，都加以攪亂：

藍色的天空變成了紅色、白云變成蠕動著觸手的面條怪物；城市里的建筑變得支離破碎、道路像瘋狂的過山車一樣飛舞、街上的人都變得奇形怪狀......

李特使邁動八只長腿像蜘蛛一樣追著他跑......

前方辦公桌后面的***經理對他大聲咆哮：“You’re Fired!”......

記憶深處的父母腦袋長在一座擇天蔽日的肉山上，一臉慈祥地對他說：“來，爸爸/媽媽抱抱！”

......就像在做夢一樣，可是他知道這不是夢。

這是他的記憶正在被篡改。

對方想要殺死他，不對，是想要‘吃掉’他！

夏紀馬上就認識到：雙方現在都是意識體，或者說是‘幽靈狀態’，記憶就是他的全部。一但他的記憶被打亂，那‘夏紀’就不復存在，而只要再將混亂的意識體按照對方的思維重新排列，那對方就將得到補充增強。

這是意識體之間的狩獵與進食。

得出了這個結論，夏紀感受到靈魂深處的戰栗。

這是他在這個虛無的世界中，所遭遇到的第一個活物，甚至就是這個相遇，把他從懸崖邊拽了回來。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幽靈’就是他的恩人。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恩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吃了你”。

戰斗就這樣毫無預兆的開始了。

事關自己生死，什么恩人來都沒用，夏紀絕不會束手就擒。

可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新手，他并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樣去戰斗。

他只能緊守自己的記憶，一遍遍的重復回憶自己所記得的一切，包括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經歷。他多年前早就遺忘的記憶，現在都重新浮現出來，互相印證，將他被打亂的記憶重新恢復。

這一切他做得如此自然，就像本能一樣。

在這同時，從‘恩人’那里也不斷傳來大量的記憶。這些記憶大部分都是殘缺的、碎片化的、混亂的，而且許多都缺乏邏輯、順序顛倒、甚至是自相矛盾。

對方就好像《科學怪人》的故事里，被不同人體部分拼裝起來的怪物，只不過其中一大半的材料，根本就不是來自人體，或者干脆就是從垃圾桶里隨便翻找出來的東西！

是的，對方就像是一個垃圾堆。

夏紀發現自己并不需要再做任何額外的事情，因為他每一次的重新回憶，都會把對方那混亂無序的記憶給‘捋’一遍，而對方的記憶就會變得更像夏紀自己的記憶多一點。

整個過程，就像是兩個電腦里的文件在互相比拼誰發出的‘Ctrl+V’指令更快、權限更高一樣。

勝利者將把對方變成自己的復制體，或者養分。

在一段不知道多長的時間后，夏紀突然靈機一動，不再重復回憶從出世到現在的那些瑣碎記憶，而是專注于回憶起了數學公式：幾何體周長、面積、體積公式，三角函數、拋物線公式......接著是物理公式：F=ma、pV=(m/M)RT、F=G(m1m2)/r2、mg=mV2/R......

果然，這樣一來，他發現自己‘省力’得多了，因為這些都是他所確信的‘相對真理’，他并不需要花費力氣從自己的其它記憶中尋找證據，來證明它們的真實性。

夏紀五歲時可能尿過床，也可能沒尿過，兩者都可能是真的。想要證實，就需要去回憶他母親曾經說過的話，但是他對母親的記憶也不一定是真的......

他很難從這些記憶中找出一個相對‘真實’的基點，來印征其它的記憶。

但是1+1=2肯定是真的，F=ma也確定是真實的，E=mc2也當然是可信的......夏紀可以輕易利用它們之間的互相印證，來確定自己的記憶完整、理智完好、邏輯健康。

因此他把所有的生活記憶給收了回來，放出了‘科學公式’這個新武器，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

‘恩人’本來就邏輯混亂、自相矛盾的記憶，被冰冷無情的‘科學公式’一頓沖擊，頓時如同沙灘上的茅草屋遭遇海嘯一般，被沖刷得支離破碎、潰不成軍，殘余的記憶也在相對真理的逼迫下陷入了自我否定，乃至自我毀滅。

于是戰斗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