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高中第三年，大家都紛紛開始為大學做準備了。

白靳宇也不例外，不去足球隊訓練的日子里，他都泡在圖書館里。按照媽媽的安排，高中他修了五門AP課程（美國大學預修課程），并且在去年五月份的AP單項科目統考里，微積分和物理都拿到了高分，再加上平時幾乎滿分的成績單，除了社會經驗不足外，白靳宇的履歷表可謂完美。

正是因為如此，Ms. Mayen找白靳宇談話時，也隱約表達了這個意思。

“Jin，你在學校的表現幾乎是完美，但是你缺少社會經驗這一塊，我擔心你想去的那些名校可能會因為這個而拒絕你……”

白靳宇明白Mrs. Mayen的意思。在美國生活了將近四年，他漸漸發現自己失去了一些在國內本該有的優勢。雖然學習成績好，球也踢得還不算差，在學校里的生活還算愜意，但面臨升學，他就不得不面對一些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這個世界不缺成績單完美的人，但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卻十分不被看好。白靳宇的媽媽每天早出晚歸地工作，除了在白靳宇的課業上給出指導以外，生活上她什么也顧不上。白靳宇來美國的第一年，就學會了做飯、洗衣服和打掃衛生。有時候想家了，他就叫中餐館的外賣來吃，雖然味道比不上家鄉的那些美味，但也算是安慰了他的胃。

或許應該去問問那家中餐館需不需要人幫忙。白靳宇這樣想著。

下午的圖書館很安靜，大家都在趕著做完功課，畢竟明天就是感恩節的假期了，誰也不想在假期里做作業。

白靳宇做完手頭上的事，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抬頭的時候發現斜對面有個亞裔女孩在往他這邊看。白靳宇以為她在看別的地方，繼續收拾東西，直到他放回椅子準備離開時，那個女孩朝他走了過來——

“Hi.”

“Hi.“

白靳宇一頭霧水地看著她，女孩皮膚黑黑的，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又圓又亮，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叫Kimberly，和你一個年級的，你叫什么？”

“Jin.”白靳宇回答。

“Oh， Jin.”這個叫Kimberly的女孩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又回頭看了看自己座位的方向，只見另一個女孩用書擋住了臉，生怕被白靳宇看到自己。

“Nice to meet you.” Kimberly笑道。

白靳宇點了點頭：“Good to see you too.”

說完他就離開了圖書館。

感恩節期間媽媽難得地給自己放了假，不僅給白靳宇做了感恩節大餐，第二天還帶著白靳宇去商場購物。

“元旦的時候我會回去一趟。”商場里，媽媽一邊挑選著衣服一邊說道，“你要不要選一些禮物給爺爺？我前兩天還跟他通話來著，他一直問你的情況。聽到你學習成績很好，他特別高興。”

“可是Ms. Mayen說我社會經驗不太夠。”

“這個沒關系，你寒假的時候再去參加一些社區活動就好了。我幫你打聽過了，社區圖書館現在需要人。”

“哦。”

白靳宇更想去中餐館這種地方，跟福建的老板娘聊聊天也好。他們好像還有兩個女兒，一個上小學，另一個上初三。每次白靳宇去吃堂食的時候，那個上初中的女兒都在柜臺收銀，招待起客人來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但聽老板娘說她的學習成績很好，考試次次都是滿分。

“寒假在家也不要總是玩，該做的功課都要做。”

購物結束后，母子二人坐在“Apple Bee”的餐廳里，媽媽一邊給白靳宇切牛排一邊叮囑道。

白靳宇這才明白，原來感恩節的休假，不過是為了補償下個月圣誕節乃至元旦的缺席。不過往年他們也不怎么慶祝圣誕節，有一年圣誕節他甚至是在Jonathan家過的。

“學校申請得怎么樣了？”

“嗯，你說的那幾個名校我都在準備資料。”白靳宇吃著盤子里的沙拉，回道。

“等我回來，我帶你去斯坦福看看，還有東部那幾個學校想去伐？哈佛、耶魯、普林斯頓……”

“去旅行的話沒問題。”

“你這孩子……”媽媽瞪了他一眼，“明年無論如何都要上藤校，媽媽這十幾年來的心血才不算白費。”

除了工作，把白靳宇送進名校也是媽媽的人生目標之一。白靳宇甚至可以想象，明年他拿到藤校offer后媽媽臉上的表情，她恨不得要讓全世界都知道，自己的兒子進了藤校，這一切都是她辛勤培育的功勞。在丈夫出軌，家庭破裂的環境下，她果斷決定和兒子移民國外，并且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

即使媽媽已經離開了國內家長們的圈子，但她的影響和余威，依舊震懾著他們，包括自己的父親。

晚上白靳宇跟爸爸通話時，得知他和新太太剛生了一個女孩，聽到白靳宇準備申請大學的事情，他不禁感嘆道：“樂樂出生后，我還沉浸在當爸爸的喜悅之中，結果又聽到自己的兒子要準備上大學了……我真的是老了啊，不服不行。”

“雖然我媽很想讓我去藤校，但我其實更想去加州理工或者伯克利。”

“你隨著自己的想法來就好。對了，你談戀愛了沒？”

“沒有。”

白靳宇每天修課都快忙死了，哪有時間考慮談戀愛的事情。

“你要是在國內讀高中，爸爸肯定不建議你談戀愛，耽誤學習。但如果是在美國的話，環境比較寬松，其實也可以試試看嘛。人生寶貴的體驗就只有一次哦，不要錯過。”

“我是真的沒興趣。而且這里的女孩子不喜歡亞洲男孩。”白靳宇不耐煩地說道。

“那就找亞洲女孩子嘛，加州很多的吧。”

有了女兒后心態就變這么年輕了？當時可不是這樣。白靳宇躺在床上，忿忿不平地想到。

“小宇，我去趟實驗室，你早點休息。”

“喔，好。”

白靳宇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如今媽媽和爸爸已經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她自然不想聽到爸爸和那個女人有了孩子的事情——盡管她最后還是會從其他人那里得知。

他們三個人的關系向來如此，父母站在對立面，白靳宇則夾在兩人中間，試圖在他們身上尋得一絲平衡感。當爸爸選擇放棄這個家庭，和另外一個人重建家庭時，是媽媽獨自將這個家撐了起來；而當媽媽因為工作而忽略了白靳宇時，爸爸則會打來昂貴的越洋電話，安慰和鼓勵著白靳宇獨立面對生活。

盡管如此，白靳宇還是發現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失衡了。比如學習，他可以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但他卻忽略了社會活動，幾乎不能和周圍人玩到一起，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社交恐懼癥。足球部的練習和比賽固然有趣，但他也只是個參與者而已，踢球的時候他會和隊友們配合，將球送進球門，比賽結束后便各歸各路，沒有任何私下往來——除了Jonathan。

不過話說回來，談戀愛……嗎？

白靳宇不知為何想起葉千夏來，那是第一個他想要更多了解的女孩，結果因為出國就這樣斷了聯系。

當時因為住得近，他們并沒有刻意留聯系方式。白靳宇出國后不久，爺爺也計劃著搬到老人之家生活。他年紀漸漸大了，沒法獨自生活，小瑤阿姨也無法照料他的生活。于是爺爺住的地方也空置了下來，白靳宇每次回國都是去老人之家探望他。

不過，當時收拾行李時，白靳宇還是給千夏留下了一個聯系方式的，就在那個黃色的筆記本里。不知道千夏發現了沒有。不過時至今日白靳宇都沒有收到過任何來自千夏的聯絡，說明她沒有發現。

手機屏幕再一次亮了起來，閃爍著‘Message——來自媽媽’這幾個字樣。

”小宇，媽媽在GreenWay圖書館有認識的人，他說他們圖書館有義工的職位，明天你去把表格填一下。“

”你好，這些書是要放在社科類的。“

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響起，白靳宇抬起頭，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亞裔女孩推著一車書站在他面前。她穿著寬松的衛衣和黑色打底褲，腳上穿著一雙棕色的雪地靴，她說話的時候會用袖子捂住口鼻，似乎是有點害羞的樣子。

”哦，好的。“

白靳宇道了謝，將手推車里的書放進自己的工作區域。然而白靳宇搬完了書，女孩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白靳宇不禁一臉困惑地看著她：”還有什么事嗎？“

”噢、噢沒什么。你是Kirkwood高中部的，對嗎？“

”嗯，我今年十一年級。你也是嗎？“

”我也是，之前在經濟學的AP課上見過你幾次。“

白靳宇裝作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但口氣又帶著一絲不確定：”不好意思，你是……？“

”Beverly Lim.你叫Jin，對吧？Jinyu Bai.“

”是啊，很高興在這里碰見你。”

“You too.”

說完她就紅著臉跑開了。

之后的義工時間里，白靳宇每次都能碰見Beverly。她負責管理兒童區的書籍，還有故事會，每次一到故事會的時間她的身邊就坐滿了小朋友。

Beverly是土生土長的亞裔女孩，穿衣打扮完全是美籍華人的風格。盡管看上去平易近人，但獨自一人的時候，她渾身又會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場。那種疏離感，白靳宇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

寒假就這樣在圖書館還有游戲中度過，平安夜的前一天，是白靳宇做義工的最后一天。

”平安夜你會做什么嗎？“

Beverly站在一排高大的書架前，一邊整理著書籍一邊問身后的白靳宇。

”可能會出去逛逛吧，你呢？“

”我們家不過圣誕節。“

白靳宇”哦“了一聲，聲音里不帶絲毫的詫異。

”你是第一個不覺得奇怪的人。“ Beverly笑道，”Kimberly家過圣誕節，我告訴她的時候她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我在中國的時候也不過圣誕節，搬到棕櫚城來也沒怎么過過。“

“有意思，為什么呢？”

“中國人都不過的吧。不是我們的文化。”

“但是這里也不會慶祝春節的啊。我們家一年到頭只會在元旦的時候休息一天。”

“你們家……是做什么的？”

“中餐館，就在這附近。”

白靳宇想起那家他常點外賣的那家中餐館，還有坐在收銀臺的那個初中生女孩，這才想起她身上的疏離感從何而來。

“他們很辛苦的吧，沒日沒夜地工作。”

“嗯。”

那天的談話就到這里結束了，白靳宇下班后還是收到了Jonathan的短信：

明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們去教堂參加平安夜的特別聚會？

白靳宇想了想，回復道：好啊。

反正在家也沒事可做，不如入鄉隨俗去看一看。

回家的路上，他經過家門口附近的那家中餐館，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那個初中生女孩依舊坐在收銀臺后面，一臉冷漠地下單，收錢，將外賣盒子遞給客人。旁邊是一家美式小酒館，感恩節后就早早地掛上了圣誕的裝飾，里面放著吵鬧的圣誕歌曲，相比之下，中餐館里節日的氣氛則淡得多。樸素的白色燈光照映出來，仿佛是五顏六色的節日燈光中的一座孤島，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圣誕節那天，白靳宇和Jonathan去了一趟市區。在比弗利山莊附近閑逛時，他們遇到了同樣在閑逛的Beverly。

“Beverly來到了比弗利山莊。”

咖啡店里，Jonathan端來飲料，笑稱道。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白靳宇問道。

“今天店里難得清閑，我就一個人出來逛逛。” Beverly笑道。

“哦，不叫上朋友？”

“Kimberly一家去圣地亞哥了，圣誕節大家都在陪家人不是嗎。”

“除了他。” Jonathan指著白靳宇道，“他媽媽回中國了，他都是一個人過的。”

白靳宇不好意思地笑笑：“沒什么的，我都習慣了。”

“原來你也是不過圣誕節的，難怪那天你的反應沒那么大驚小怪。”

白靳宇聳了聳肩。

“喂，你們在說什么？”

“我跟Jin在同一家圖書館做義工，前兩天我告訴他我們家不過圣誕節的。”

“什么？！” Jonathan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不早說，你也可以來我家的啊！”

“那倒不用，平安夜那天晚上我要在前臺收銀以及收拾桌子的。”

“他們家開中餐館的，平時要幫忙。”白靳宇解釋道。

Jonathan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白靳宇沒理他。

“以前我媽媽來比弗利山莊玩，她覺得這里實在是太奢華了，當時特別向往這里。以至于我出生后她給我起了這么個名字。”

“Beverly是個好名字。” Jonathan應和道。

“Jin，你的名字呢？是什么意思？” Beverly一臉好奇地問道。

“Jin是我媽媽的姓。”白靳宇回道，“沒什么特別的意思。”

白靳宇很少和外人提起自己的母親，此時他更不想提那個遠在國內，連新年都無法陪他度過的母親。

寒假很快就結束了，回到學校后白靳宇便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軌跡上，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踢球，還有一堆家庭作業。

“Jin，這學期你選了微積分的課嗎？”

課間，Beverly看見白靳宇，追上來問道。

白靳宇搖搖頭：“我上過了。”

“我這學期選了，覺得微積分有點難……你可以幫幫我嗎？”

“可以。不過要等我足球隊的訓練結束后。”

Beverly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可是我還要回去幫忙照看餐館……“

白靳宇也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那……“

”我等你，在社區圖書館見，可以嗎？“

白靳宇想了想，點點頭同意了。

于是每天訓練結束后，白靳宇便會去社區圖書館做作業，Beverly有時候來得比較晚，但好在她的數學底子還不錯，白靳宇稍微指點一下，她也就明白過來了。

”謝謝你啊，不然這門課我可能拿不到高分了……“

”沒什么。“

白靳宇想起以前也有一個女孩，她的數學不是很好，每次白靳宇跟她講題的時候，她都是一臉困惑的表情。后來，為了能讓她更好地理解，白靳宇甚至將題目拆分開來，知識點掰碎了，一點一點喂下去，她才明白過來。

“你在想什么？這么出神。”Beverly問道。

“沒什么。”白靳宇搖搖頭，“時間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那個，為了謝謝你幫我，這個周日我請你去看電影好不好？”

“誒？”

“這可不是約會哦，別誤會。”

Beverly說完，就抱著課本走開了，留下白靳宇愣在原地。

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