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城不知自己在車廂來回了幾次，他最后一次走到車門，往外探頭，良久，縮回身，拿出手機，找到幾個空著的座位，抖著手撥出那個電話，目光避開屏幕上“周智理”三個字。電話接通的鈴聲音響起時，他幾乎停止呼吸，還沒緩過神，那邊有人接電話：“您好。”周智理聲音完全變了，不再有多年前那種稍軟的文質彬彬，變得沉穩有力，甚至有點沙啞，但尹志城立即肯定是周智理。他喉嚨用力哽了好一會，無法發聲，周智理喂了幾聲，尹志城只是喘，周智理按斷了通話。

攥著手機在車廂內走了一個來回后，尹志城重新撥出電話，他擔心周智理不接，但對方接了，仍很禮貌：“您好。”

“我是尹志城。”尹志城閉上眼，說。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遲遲疑疑地說：“尹志城？”

“就是當年一起在……”

“哈，知道了。”周智理猛喊起來，“尹志城，是你！”

他是因為想起周暖雪才想起我么？尹志城莫名其妙地想，他深呼吸幾次，說：“對不起，我，我向你賠罪了。”這句話像某種硬物，一旦出口，身體通暢起來，呼吸也正常了。

“賠罪？”周智理完全摸不著頭腦。

“當年，是我告發了你。”尹志城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甚至有些狠。

周智理不知怎么反應。

“當年，你一直回不了城，完全是因為我。”尹志城開始講述，怎么因為周暖雪而懷恨在心，怎樣去村書記面前胡說八道，導致周智理失掉回城機會。

“混蛋！”周智理大罵，尹志城胸口一動，他準備好周智理罵下去，越狠越好，但罵了這一句后，周智理扣了電話，聽著手機的忙音，尹志城手足無措。

重新打周智理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尹志城不斷問自己，若周智理關機，拉黑他怎么辦。他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準備了兩個充電寶，并預留了一個。第五次撥出去時，電話接通了，周智理冷笑：“真了不起，用告發這一招。”

“我找了你二十年。”尹志城急急地說，“就為了親自向你坦白。”

“坦白？”尹志城聽見周智理鼻子哼著。

“我不是為了求原諒，也不是求心安，心沒法安了，我也不知為了什么，我一直找，二十年，沒有停過——我說這些做什么，這些比起我做過的算什么呢，前幾天我才打聽到你的消息，得到你的地址和號碼，現在我在火車上。”

“我不想見你。”周智理說完，再次斷了通話。

尹志城再打電話，反復地打，周智理再沒有接。尹志城又走到車門邊，傾著身子將頭扎進外面的黑暗，一刻鐘后，他退回，頭發臉面濕淋淋的。他退到角落里給周智理發信息：本想去見，當面坦白，但出了點事，怕見不了，只能打電話。

信息發出一會后，尹志城又打周智理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但對方接了，在電話那頭沉默著。尹志城說：“我本該走到你面前，可火車出事了，可能再也走不了，直接點，我可能死在這，這個電話再不打，怕沒有機會了。”

周智理仍沉默。

“不過，真在這里結束也算不錯了，命運還是可憐我，至少我找到了，說了想說的話，我這二十年算有了結果——周智理，因為我，你的命運可能完全變了，我的命運也換了方向……”

周智理沒聲音，但尹志城肯定他在聽。

“我悔得腸子都青了，就因為一個混蛋念頭，不單單是一個念頭，我原本就是混蛋，才有這樣的念頭，當年本想找你單挑，好好打一架的。”

“你以為我怕你？”周智理終于出聲。

“若走不出去，我無法再到你面前去。”尹志城說。

在尹志城結束通話前，周智理突然說：“你要沒來好好打一架不是男人。”

打過電話，尹志城雙眼閃著奇異的光，他收起手機，站到車廂中間，大聲說：“別呆著想東想西，結果無非就幾個，最壞的是不單前后被堵住，連高架橋也塌掉，最好的是前面路通暢了，不好不壞的是熬到白天，等人來施救，不管是什么，先交代點什么吧。”車廂霍地靜下來。

尹志城突然拍拍手，提了個建議：“我們把車票收在一起吧，車票上都有名字，一張車票是一個人，帶小孩的把孩子的名字添在車票上。”沒人詢問，也沒人反對。尹志城從身邊開始收：39號王金濤，40號陳麗娜，41號林銘英，42號周世健，43號劉威，44號林順富，45號許文錚，46號吳香，47號陳敏敏，48號林筱涵，49號吳敏玲，50號陳佳佳，51號黃楷……

尹志城將車票封進塑料袋，走到車廂一頭的管理室，交給列車員：“如果有可能的話，交給火車站，是個見證，都是有名有姓的。”

收過車票后，尹志城加了件外套，背了貼身小包，拿件上衣包在頭上，說下去探路，如果能探到路，一定回來。如果探不到，試著找一下真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