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順富側身坐著，面朝窗外，窗外烏黑，他在窗玻璃上看見自己的臉，五官像被扯著，顯得很怪異，他往后縮了縮，垂下目光，不敢長時間盯著那張臉。

自縣醫院的醫生說了那番話，林順富就害怕照鏡子，但越害怕越忍不住照，看見玻璃或亮的東西就湊上去。他站在家里那塊被刮花的鏡子前，感覺眉目眼鼻都沒了精神，變得軟塌塌，臉色又灰又黃，面皮干巴巴，他整張臉壞了，像冬日里葉子，一天天黃下去皺下去，更可怕的是，眼睛變了，好像是另一個人的，兇巴巴，帶著很重的怨氣。他又討厭又害怕，轉身跑開，發現自己的雙腿也沒有了力氣，竟跌坐在地。

目光離開車窗，林順富低頭看懷里的黑包，手伸進去，捏住那張紙，捏了一會，抽出來，慢慢打開，紙上的字很細，有很多怪怪的符號，林順富看不懂，但他知道紙里寫著什么。湊近那張紙，鼻尖幾乎觸了紙，想再確認一次，又猛地將紙推開，沒必要再看的，醫生說得很清楚了。

“你是成年人，又是一個人來的，我得給你真實結果。”醫生想用這些話緩緩那個消息，“不讓家屬來？商量一下。”

“直說吧。”林順富牙齒磕碰了一陣，擠出幾個字。

醫生真的直說了，說林順富最多不超過半年，要及時治療。他沖醫生嚷：“不超過半年還治什么，治了會好么？”

醫生沒答話。林順富怒目直視醫生，半天后身子一軟，怯怯問醫生需要多少錢。醫生略略想了一會，說了個大概數字。林順富跳起來，喊：“我的命有那么值錢？”他想起一年前，兒子躺在病房里，斷了藥，那時他苦苦懇求著醫生，但現在他沖醫生發脾氣。大吵一陣后，他沖出醫院，立在熱鬧的人群里，他對所有人都有氣，甚至對上天也有了怨氣，這是大半輩子來第一次。

林順富在縣城里四處晃，手里捏著那張檢查表。他走到濱江公園，坐在江邊，細細梳理他的一輩子，理不出什么大錯。只記得有一次，為了加大一塊水田的面積，他在一個正午扛了鋤頭，繞田四周扒出一線土，把田埂邊扒細了好幾寸，使水田四周可以多插一圈秧苗。但那天回去后，他老想著那件事，怕隔田的人家罵，就算不罵，他自己以后恐怕也過不去。當天晚上，他連夜趕回田里，將泥土重新培上田埂，回家之后一覺睡到大中午。

還有一次，林順富到鎮上賣菜，一路上有條狗緊跟著，趕也趕不走，林順富確認那是條野狗，當那條狗跟進鎮子的大橋時，他站下了，起了一個主意，將這條狗引到鎮市場狗肉攤，能賣出幾擔菜的錢。他不再趕狗，轉身沖狗吆喝兩句，狗跟得更緊了。遠遠看見狗肉攤，林順富忽然走不動了，后來他轉身走開，挑了菜擔蹲在市場邊老實賣起菜。

林順富了承認，在這兩件事上自己是有過歪念頭，但終沒有鑄成錯誤，這是很重的罪么？他看著緩緩流過的水，暗暗問上天。

別的呢？林順富努力想了半天，再想不起來了，他和村里人相處得好，一輩子沒對不起別人，偶爾有過口角也很快過去。他不貪吃不偷懶，用雙手養著一個家。他養的女兒溫溫順順，嫁到別人家賢賢慧慧，兒子腦子好，性子也好。林順富想不出哪里出錯了，他真想一頭扎進河里。不行，他不怕死，但不能死。

為了抵制撲進河里的沖動，林順富急急離開河邊。

從縣城回去的路上，他不住默念，不能死，不能死。兒子身子剛剛休養過來，正準備好好重新走路，欠下的錢還沒有還，他怎么放心。回到家，林順富開始苦苦想辦法，他得好好安排。

現在，他正奔向這個安排，出發前，兒子還邊看著養魚的書邊做著筆記，為了這樣一個兒子，他的安排得順順利利，從此，兒子將有一條路。林順富覺得應該笑一笑，但嘴唇動的時候，他差點哭起來。對面的孩子抱著奶瓶喝水，眼睛睜得圓圓的，看著他，林順富突然不敢直視那孩子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