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城變得出奇地安靜，鄰座的人都有些不習慣了，這幾個小時，車廂里很多人已經把他當成發聲的人，這時，又有人讓他再去走走，探探火車的情況，但尹志城似乎失去了熱情和希望，淡然地說：“不用問了，火車肯定還沒法開，至于真相，其實永遠得不到的，最終極的真相總是被隱藏起來。”他的狀態和話讓車廂里的灰暗的情緒愈加濃重。

尹志城凝神看著窗外，開始火車能不能繼續開，懷疑愈積愈濃重，變成恐懼，難道這次又要錯過嗎？他打了個寒顫，胸口塞滿恐慌，覺得自己時間不多了，自認為再也經受不住再一次打擊。

尹志城已經找了二十年，直到去年，終于打聽到周智理的消息，在一家公司當高級工程師，公司所在的城市，公司的名字是確切的，那是離周智理最近的訊息，尹志城當晚就直奔那個城市。他找到了那家公司，公司里確實有一個叫周智理的高級工程師，只不過已經走了，離開兩年了，幾個和他有點聯系的人也離開了，他的手機號換了。尹志城再次斷了線索，成為無數次撲空中的一次。

這些年，尹志城就這樣不斷地尋找，希望，撲空，重新尋找。

當年，尹志城進城后，就開始尋找工作，安排婚房，與周暖雪結婚，孩子出生后，一頭扎進日子里，不讓自己分心。當一切到某個段落時，尹志城清晰地想起周智理，無法回避。他終于跟周暖雪坦白那件事，并決定回去向周智理坦白。

可周智理已經離開那個村子。問起周智理，村里人有很多話說，知青們陸續回城，最后剩下他一個人，他變了，不跟村里人打招呼，開始時眼皮垂著，脖子垂子，誰也看不見他的目光，一段時間后，他的脖子和腰背突然挺起來，目光變得惡狠狠，每天扛著鋤頭在田里拼命干活。村里人指著村子外竹林下一間矮泥屋——那原本是牛間，其它知青走光后，周智理就搬進那間泥屋，一個人吃一個人住，晚上連油燈也不開，有人說他每天早早睡覺，有人說他坐在黑暗里，整夜沒有上床。

好像為折磨自己，尹志城在那間泥屋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出門時臉色灰白，眼神渙散。此后長長的歲月里，那一夜不斷地被回憶，不斷地出現在他的夢里，尹志城想，這夢直到找到周智理才可能消失。

村里沒人知道周智理去了哪，只知道他突然消失了。尹志城趕回城里，周暖雪模模糊糊記得周智理提過他所在的城市，尹志城趕過去，幾番周折找到周智理一個遠方親戚。那個遠房親戚不知周智理在哪，能肯定的是，周智理是獨子，他母親去世后，他再沒有留在這個城市。尹志城暗然離開。

尹志城聯系了以前的知青，終于打聽到周智理所去的城市，那個知青原本和周智理住同一個城市，借過一些書給周智理，周智理離開前，把書還給他，談話中提到那個城市，但沒有具體地址，因為那時候周智理還沒有找到安身之所。

尹志城奔往那個城市。出發前，他辭掉了工作，收拾了很大的行李袋，對周暖雪說要好好找一找，可能會離開一段時間，周暖雪咬著唇點點頭：“希望早點了結。”

尹志城在那個城市住了五個月，他買了輛舊自行車，五個月里，每天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邊尋找邊賣水果，直到周暖雪來找他。尹志城的意思是還想再找找，周暖雪說：“家里的積蓄用光了。”尹志城拿出幾個月來賣水果的收入，周暖雪不看錢，看住尹志城：“這個家你還要嗎？”

尹志城跟周暖雪回去了，用心經營生意，很快有了起色，但每年必跑一趟那個城市，住上幾天。直到有一年，尹志城站在一個舊房子的門前，房東很確定地告訴尹志城，周智理住在這里。他描述了周智理的樣子，是尹志城尋找的那個人，可惜他已經離開幾個月，未向房東透露搬到哪里，只說要離開這座城市。鄰居的評價是周智理這人還成，但和妻子都不夠熱情，跟人交往不深，走之前沒看到他們和任何人告別。

尹志城在那間房子前站了一下午。他又開始和以前的知青聯系，但毫無線索，周智理不愿意跟以前的知青聯系，大家都感覺周智理是很遙遠的存在。

尹志城又從頭尋找，但失去了最微弱的消息。此后的那么多年里，他的尋找完全沒有頭緒，像在耀眼的空白里尋找光線。無數個夜里，尹志城被宿命的絕望攫住，那些夜晚都極黑，就像今晚火車外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