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張子霖第三次對伊曼痛下殺手，同時也是第三次謀殺落空。

第一次時，她抱著必殺之心，她根本沒想過會失手，但還是被中田讓這個攪局者干擾，她在出刀時被猝不及防地撞開，手里的餐刀飛得很遠，一直撞到舞臺邊緣的墻壁。

第二次時，空壓槍遭遇到飛船震蕩，子彈沒有一擊斃命，可震蕩還在持續。為了不白白浪費時間，她很快扔掉了對她而言陌生的槍械，改換成用最原始的方式，使用自己可以信賴和操控的雙手，狠狠地掐住伊曼的脖子。

伊曼窒息而死，心電圖一度歸附沉寂，但最后卻不料‘死而復生’。

至于這第三次，也是這一次，最后一次。

一直于旁側觀望的秋夢涼，如同在百年間都波瀾不驚的無風地帶忽然掀起的一股狂風般閃掠過來。她在中田讓那詫異，毫無防備，甚至于有些狂喜的目光盯視中越過治療艙，她的影子一度被舞臺天頂只剩下單只的強光燈拉得很長。

沒有人料到這個粉色長發的姑娘會這時候出現，一來不覺得她有這樣直面刀刃的勇氣，二來她與伊曼僅僅只是從屬關系，在此之前她都沒有為伊曼挺身而出的理由。

就連在事發時，站在秋夢涼身邊，離她最近的江厭都渾然蒙在鼓里。直到他看到秋夢涼突然出現在不遠處的正前方時，他才驀地反應過來，原來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舞臺中央，不速之客秋夢涼最終張開雙臂，從正面將張子霖牢牢地抱在懷中。張子霖的餐刀還在就勢落下，但最終沒有落到它應該落到的地方。而是因為手膀被秋夢涼的肩膀卡住，刀只能僵硬的懸在半空，不能再往下半厘。

“收手吧。”秋夢涼緊緊地環抱著張子霖不盈一握的腰肢，將臉貼在她耳邊，帶著哽咽和抽泣輕輕地說，“不要再繼續下去了，他不值得你為他那么做，他甚至不值得你記恨。你想告訴我的江厭已經告訴我了，答應我，求求你，收手吧。”

張子霖手中的餐刀從她手中脫落，不是慢慢松開的，而是一瞬間松開的。

銀質沾血的刀刃落下，刀柄率先著地，砸在地面發出金屬刺耳的撞擊聲。

自從秋夢涼出現便一直處于失神狀態的張子霖被這粗暴尖銳的撞擊聲遽然驚醒，以此聲為契機，她忽然開始奮力掙扎，毫無征兆地發出意義不明的尖叫。在場的人見了紛紛搖頭，他們都一致覺得張子霖是一個譫妄癥患者，現在顯然是病癥發作。

她看起來似乎迫切地想從秋夢涼的懷抱中掙脫出來，讓自己重歸自由。但奈何秋夢涼抱得很緊，像一串纏身的鎖鏈。佐之張子霖掙扎得越來越劇烈，這使張子霖從身體到心理都感覺到由內而外的窒息。

但秋夢涼終究沒能困住張子霖，張子霖成功地用掙動和尖叫從她懷中逃脫了出來。

至少在旁人看來的確如此。

可真正的事實只有江厭和查特拉斯看得清楚。事實是，張子霖并非是掙脫的，而是秋夢涼自己松開了緊抱的雙手。只是張子霖掙扎得過于激烈，所以掙脫看起來像極了她個人努力的結果。

當時秋夢涼于心不忍，臉上的表情因為愧疚困苦而有些扭曲，眉毛把額頭都皺出了褶紋。秋夢涼覺得這或許是在對自己的好友施虐，是對張子霖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摧殘。秋夢涼很想坦白地告訴張子霖，她必須立刻收手，這樣一來結局還有回旋的余地。

但只要一旦有人死去，就誰也無法扭轉了。

然而秋夢涼說不出口，因為她看到正前方，大約一米開外的距離。剛從她雙手中掙脫出來的張子霖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秋夢涼無比清晰地看到，張子霖的雙目中不停的有淚水奪眶而出，仿佛要把這輩子所流的淚全在這一刻流光似得。

源源不絕的淚水淋濕了她那張因為血色的缺失而漸轉蒼白的臉。臉色的蒼白并沒有讓她丑陋，反而徒增了一種別致的，塵世中尤其少見的病態的美感。

讓人交口稱奇的是，張子霖雖然在流淚，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呼吸都靜悄悄的消失了。如果閉上眼，沒有人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從她眼眶中不停滾落的淚水好似是別人的淚水。

看到張子霖那無比痛苦的，無聲淚流的模樣時，秋夢涼猶如在半夢半醒的昏睡中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肩膀般，倏然渾身一怔。她隨后掩住了自己的臉，將整張臉都藏在雙手后。

秋夢涼好像明白了什么，就這樣掩著面龐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雙方的臨時助手，從外頭趕來的峰會警衛，來自醫院的醫生護士，誰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們都懷疑是不是自己錯過了某些細節，張子霖哭還有跡可循，但秋夢涼為什么也開始放聲大哭呢。

他們最終都想不清楚，只好草草地把原因歸結于秋夢涼性格的感性和善良。

肯定是因為秋夢涼看到張子霖在無聲流淚，不由發散思維地想到了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后在監獄里形影相吊，如同在地獄中漫無目的消磨時光的日子。于是心生惻隱之心，也跟著對方一同感傷起來。

江厭心里沉甸甸的，他想把身子背過去，最后還是讓腳在地上生根。

舞臺中央，詭譎奇異的一幕仍在繼續。

兩個女人都在流淚，張子霖安靜得像個啞巴，淚水像沖破防波提的江水不停地向外翻涌。秋夢涼則哭著喊著，呼天搶地，悲愴得像要讓全世界都要明白她心里的痛苦，這種痛苦讓她的心臟都快被撕裂，但秋夢涼明白，張子霖比她還要痛苦。

張子霖無聲地痛哭著，秋夢涼也在大聲地痛哭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子霖打破了這詭異的僵局，她向后發動右腳，在腳掌落穩后，又向后發動左腳，速度并不快，雙腳跨度也很小，只是目光一直盯著前方的秋夢涼。

張子霖就這樣慢慢地退了幾步，離得秋夢涼更遠了一些。

峰會警衛抖了個機靈，他們以為張子霖要順勢逃跑。想圍截上去把她再度抓擒，控制住。但他們的行動再次被查特拉斯制止了下來，查特拉斯則好奇地看著眼前的畫面。

警衛們聳聳肩，只好把槍握好，時刻警惕，以免張子霖又做出危險舉動。

張子霖停了下來，緊接著，她的身子突然痙攣，手腳不停抽動，雙目中驀地翻出一片雪白。臉色也愈發岑白，嘴唇像尸體似得發干發紫。她能清晰的預感到，基因壓縮藥丸的十二小時時限已經要結束了，在她體內作祟的十七種毒品在同一時刻開始作弄起她來。

這突如其來的，比起剛才更加詭異和毛骨悚然的一幕讓周圍的人都汗毛直立。

張子霖咬緊了牙關，她奮力控制住身體的異狀，然后抬起頭，定定地仰望舞臺高空的光點，忽然大聲喊道，“時間要到了，我馬上就會變回原來的那副樣子。”

所有人看著這一幕都大惑不解，她像是對誰說話，可她究竟在對誰說話呢？如果是秋夢涼或者查特拉斯，那她為什么不干脆看著對方。又或者并不是他們兩個，她其實在祈禱，希望得到上帝的寬恕。

“趁現在我還有理智。”張子霖沖著天空高聲說，“我知道我殺不掉他了，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也做不到。那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呢...我做了兩份蛋糕...對了，道別，我來這不僅是來殺他的，我還是來正式道別的。”

話到中途的時候，張子霖明顯有幾秒鐘的魂游天際，說的東西也驢唇不對馬嘴。像在課堂上不小心睡著后突然一個激靈又驚醒過來。江厭看得出，張子霖的意識已經在崩散的邊緣，但她依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保持理智。

“趁現在我還有理智。”張子霖絲毫不覺得自己在重復，身子搖搖晃晃地沖天上說，“記得你和我約定好的交易...一份蛋糕被扔了很早就被扔了...你答應我...殺他...答案在第二份蛋糕...答案就在那十七個數字里。”

一面說著，張子霖一面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餐刀。

接著在眾目睽睽之下朝一名年輕的峰會警衛踉踉蹌蹌地沖了過去。

年輕的警衛顯然被張子霖這瘋瘋癲癲，歇斯底里的模樣嚇得魂不守舍，出于自我保護意識，他在張子霖還沒靠近前就盲目地，情不自禁地扣響了扳機。

天階等級B-的槍械操控知識讓他無需刻意瞄準都能做到在近距離一槍斃命。

高密度的空氣壓縮子彈一瞬間就洞穿了張子霖的心口，強大沖擊力將張子霖那孱弱的身子猛地掀翻在地，樣子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按壓胸口重扣在地面。

隨著張子霖緩緩合上雙眼，鼻翼因最后一縷氣息消失而停止鼓動。

她的身體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柔順的長發變得干枯而毛躁，蓬亂地像西部的野草。她的肌膚以肉眼可見的松弛，老化，臉頰上顯出密密麻麻的雀斑和褶紋，并朝顴骨內側塌陷出一對深坑。

臀部失去了豐潤，身桿瘦得只剩下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