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應天到廁所擺弄假脖子的時間里，江厭先排上了隊。當他躡手躡腳地回來時，江厭已經排到了這如龍長隊的中段位置，前面舉目不見頭，后面也回首不見尾。

所幸，應天插隊插得一帆風順，并沒有遭到旁人的阻撓或勸止。

在場的大多數是天階E級和D級，真理之環的紅光和黃光交相輝映。

這里地處城市的最外圍，生活節奏緩慢，地廣人稀。

這的人平日里很少能接觸到超過C級角色。能夠純熟地運用真理之環給予的專業知識，成功參與到大書庫龐大且復雜的勞動分化體系中的天階C級已經讓他們無地自容，天階B級便更是難以觸及的存在。

而今天這鬼地方竟突然有B級的大人物關顧，就像是一個充斥著垃圾的惡臭之地突然有天使降臨，那圣潔到難以逼視的光輝令這里所有人身上的污漬都無處可藏一樣。任誰都覺得如坐針氈，羞怯地臉頰通紅。

甚至于在應天加入到隊列中，和江厭并排站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前后都自然而然地空開了大約能塞下三個人空檔，那一雙雙灼烈熾熱的目光讓應天緊張地冷汗直流。

“別縮著頭！”江厭站直了身子，盡量放低了聲音提醒道，“把手給我從衣領上放下來，你現在可是天階B級，給我拿出B級該有的架勢出來。抬頭挺胸，目空一切，要想騙過別人，你先得說服自己。還有你那雞窩一樣的頭發能不能扎好，眼鏡也摘了。”

應天默然點頭，按照江厭的叮囑卸下黑框眼鏡，束起頭發，整個人因此清爽了很多，但兩頰的塌陷卻無法補救，江厭告訴他，若是有人問起，便說是天生營養不良。

“這樣才對。”江厭頭也不回地注視前方，商店陸續有人進出，隊伍在緩慢前行，“排到我們還有些時候，這段時間你好好調整心態，B級該有什么樣子，你就做出什么樣子來。”

應天將身子繃的如同松竹般筆直，下頜微微揚起。一米八幾的他有天生的身高優勢，只需稍微下點表面功夫，就能發揮出遠超出往日的數倍壓迫感，成效可謂立竿見影。

“可是我不知道B級到底該有什么樣子。”應天不安地翕張著他那干燥開裂的嘴唇。

“因為處在一個天階的分水嶺上，剛剛爬上精英的門檻。”江厭前進一步，應天也跟著前進一步，“所以天階B級大多數都自視甚高，他們自以為知曉了一切，掌握了世界上的全部真理。經常在聊天的時候會在盡量避免‘違規知識泄露’的前提下，不經意間向旁人表露出自己知識的淵博。大部分，嗯...我再想想，至少百分之六十的天階B級都是這幅德行，他們以此為樂。”

應天很想看看江厭現在是一副怎樣的表情，但他只能看到一個頭發干枯發躁的后腦勺，“那我該怎么表現得自己知識淵博，我只是一個E+，怎么都不可能淵博起來啊！”

“白癡，這里只有你一個B級。”江厭說，“你隨便發揮。說宇宙的盡頭是一間按摩會所，說炸薯條在黑洞里泡過一道后會變成意大利面。反正誰都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也誰都不知道你說的到底是真是假。在這里，你說什么都是對的，他們都會相信。”

“他們會信嗎？”應天有些浮躁不安，他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江厭從包里掏出煙殼，這只干癟的的煙殼引起了周圍人們的注視，但西可惜的，煙殼剛才就已經空了，孤零零的徒有其表。

他又把煙殼踹回兜里，“他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大書庫。”

應天點頭，愣愣地看著江厭的背影，不知怎地，他突然覺得江厭十分陌生，“江厭哥，明明你是E級，比我還低一個小等級，為什么總感覺你什么都知道。”

“猜的，愛信不信。”

半個小時后，江厭和應天終于進入了商店，為了秩序著想，商店每次只能進入兩個人。

定點商店除了有權販賣煙酒之外，和普通商店并無二致。

沒有人會視圖愚蠢到在這家指定販賣店進行搶劫或偷竊。

商店里的入口靜悄悄地站著兩只安保機器人，配備槍械和防爆裝置。盡管現在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在睡覺，可一旦商店里出現什么風吹草動，它們便會被瞬間激活，像猛獸一樣奪門而入。

剛才路過門口這兩個看門狗一樣的安保機器人時，應天身子顫抖得厲害，拘束地像是出入龍潭虎穴。好在這兩只機器人還沒有洞察人心和解析情緒的能力，它們仍一動不動。

商店老板隨意地撇了兩人一眼，重新看向手里的報刊，他并未對應天的出現表露出意外的情緒，只是按照慣例，不冷不熱地說上一句，“動作麻利點，后面還有人等著。”

江厭看得出來應天在緊張，他臉上溢出虛汗，指節不停的顫抖。

這副模樣不可能不遭到懷疑，江厭只得把應天拽到距離收銀臺最遠的貨架邊，裝模作樣地挑選商品。他表現出一副猶豫再三的樣子，將瓶裝醬油拿起又放下，“最后一步了。”

“我知道，江厭哥。”應天背對著江厭，也從貨架上摘下一袋火鍋底料，顫抖的指頭把紅色塑料袋捏得嘩啦作響，商店老板揚起臉朝這邊瞥了一眼，“我就是有點害怕，你放心，我會盡量控制住的。”

“想想咱們從這走出去之后的樣子，懷里抱著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煙，還有周圍那些人嫉妒的表情，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的事情了。我從沒問過你你一個不抽煙不喝酒的人，每個月要它們干什么，今天也不會問。好好想一想，你只需要停止你那無用的顫抖，像平常買衛生紙一樣花一分鐘的時間為你的商品結賬，然后抬頭挺胸的走出去。”

“我知道的。”

應天深深地呼了口氣，有了江厭的勸慰，他緊張的跡象有所緩解。

江厭不再猶豫，將一瓶醬油和一包食用鹽扔進提著的商品簍，想回頭看應天，但轉念止住，眼中有一絲不忍稍縱即逝，“當然你還有另外一個選擇，拿好你的火鍋底料結賬離開。不買煙也不買酒，沒有人會怪你，這是你的自由。”

“沒事的江厭哥，我已經準備好了。”

在江厭的鼓動下，應天終于停止了顫抖，他將火鍋底料牢牢地握在手里，目光堅毅地朝收銀臺舉步走了過去。

江厭跟在他身后，中間隔著一個身位，整個過程默然不語，低著頭窺看商品簍里孤零零的醬油和食用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應天個子很高，他的頭發幾乎觸到了潔白的天花板，以至于在商店里走動的時候，他必須稍微前傾著身子。在掠過商店中央的吊燈時，還需要特意彎下腰。

商店的櫥窗有有百葉窗做遮攔，入口又是防彈的磨砂自動門。如果不趴在櫥窗上睜大眼睛朝百葉窗縫隙里窺看，外頭很難知曉商店里發生的一舉一動。更何況門口還有兩個安保機器人，幾乎沒有人敢在機器人眼皮子底下做出這樣偷偷摸摸的偷窺行為。

來到收銀臺前，應天把火鍋底料拍到桌面上。

老板放下手里的報紙，見真空塑料袋里塊狀的底料已經被捏得有些變形，不禁有些意外，所幸除了意外之外，并未流露出其他異樣，“不愧是天階B級，力氣挺大。就它嗎？”

應天搖搖頭，手揣進衣兜，用目光示意老板身后的玻璃柜臺，“再給我十包煙和十瓶酒。”

“干嘛非得大老遠的跑這么遠買，內環沒有賣的？”老板一邊說，一邊轉過身，踮起腳尖，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將柜臺上等額的煙酒逐一取下，放進準備好的商品袋中。

“家里有人生病了，過來照顧兩天。”應天自然地應對道，“看到這有定點商店，就順道了。”

“要小心啊。”老板將煙酒分成兩個商品袋裝好，“聽說最近有流感，出門記得戴上口罩。”

“謝謝關心，我會的。”

到目前為止，應天的表現都遠遠超出了江厭的預料。按照慣常流程，現在只需老板掏出他的記錄簿，記下應天的真理之環編號，以及相應的購買數量，付罷錢后便可全身而退。

江厭的余光看到，應天別進衣兜的手又開始顫抖，只不過這次不是因為緊張和恐懼，而是因為馬上就能大勝而歸的激動，連他那對稀疏的眉毛都開始興奮地撣動。

看得出來他還在克制，竭盡讓自己保持原狀。

但奇怪的是，老板并未從打開裝有記錄簿的抽屜，而是從一個類似老式電話的儀器上拿起一只像手握聽筒的黑色的東西，展示般地于應天和江厭面前輕輕揚起，“讓我掃一下真理之環就行了，新玩意兒，昨天剛到。”

江厭眉頭一皺，“這是干什么的，以前怎么沒見過？”

“這不昨天沒開門嗎，就是等這東西發配下來安裝。”老板笑著說，“本來對購買煙酒數量管的不松不緊，就是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么。忽然要求嚴抓，這東西厲害著呢，只要對著真理之環輕輕那么一掃，買過多少煙酒，還能買多少的信息就全出來了，方便得很。”

說著，老板還炫耀似得往自己脖子上輕輕一點，天階D級的購買數量便在條狀的小屏幕上魚躍而出。他已經用掉一份額購買香煙的權限，這個月還能買四包煙和五瓶酒。

“我不太愛喝酒。”老板笑著撓撓自己的腦袋。

怎么辦。

江厭腦袋里有一瞬間的空白，這三個字最終全盤占據了他的大腦。

下意識地看向應天，作為當事人，他出乎意料的淡然。

表情還和老板介紹這臺儀器前一模一樣，臉頰的膚色永遠都是那么蒼白，兩頰的塌陷好像比往常更醒目了一點，又好像沒有，江厭不敢確定。

他實在是太過淡然了，淡然的近乎可怕。

如果不是他的胸口還隨著他井然有序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睫毛還會跟著斂合張開的眼皮上下顫動，江厭都快以為他是不是在某一瞬間，在某一刻不為人知的突然死去。

應天沒有說話，紋絲不動地像一樽雕像。

商店老板并未覺察出應天身上悄然散發出的詭異的氣息，他慢慢地握著掃描器，把手臂揚起，以便離應天的脖子更近一些。

江厭忽然覺得這只掃描器其實不想電話聽筒，而像一柄漆黑的手槍，保險栓已經打開，手指已經叩住扳機，只需老板輕壓食指，從奪膛而出的子彈就會洞穿應天的頭顱。

在老板就要叩動扳機的那一秒，應天倏然動了起來。

他迅速彎下腰，抽走江厭提著商品簍里的瓶裝醬油，將它倒提在手中。

接著毫不猶豫地舉起，然后用力砸下！玻璃瓶不偏不倚地擊中商店老板的天靈蓋，隨著一聲支離破碎的脆響，鮮血伴著棕褐色的液體將一張充斥著驚恐的臉頰給浸濕！

事發突然，江厭瞪大了眼睛。

有百葉窗和防彈磨砂自動門的遮掩，外頭壓根不知道商店里發生了什么。安保機器人沒有行動，是因為老板沒能來得及按下喚醒機器人的警報按鈕。即便如此，為了避免最壞的結果發生，江厭只能揚聲喊道，“啊！對不起，不小心把瓶子打碎了，我會買的！”

然后迅速繞過仍站在原地發呆的應天，淌過流了一地的醬油洼，手指搭往老板的鼻息前，還有呼吸，“人還沒死，應該只是暫時性昏厥。你剛才到底在想什么？！”

應天茫然地低頭看著自己淋滿了醬油的雙手，“我...我不知道...回過神來就...”

“準備跑了。”

江厭說，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不可能再有挽回的局面，他順勢將玻璃柜臺上的煙和酒全部，一股腦地塞進紅色商品簍中，最后來到櫥窗前，從百葉窗縫隙中朝外看，外頭還排著長隊，并未因為玻璃的破碎聲而打亂原有的秩序。

“我數到三。”江厭站在自動門的一側，只要他跨出一步，門就會打開，“我們一起跑。”

三秒鐘的時間一閃而逝。

江厭的腦袋里容不下別的，他只顧狂奔，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顧，好像身后有千萬匹猛犸象正朝他奔襲而來，只要稍微一慢就會被踩得粉身碎骨。甚至連回頭確認應天到底有沒有跟上來的機會都沒有。

但他能確定，應天肯定跟上來了，在逃出商店的那一剎那，他從模糊的自動門上看到了緊隨其后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商店里有三個人，老板昏迷不醒，除了應天就別無他人。

不知是誰按動了警報開關，機器人火速行動，尖銳刺耳的警報聲足足方圓十里都能清晰耳聞。接下來的記憶就開始因為神經的極度緊張而變得恍惚不清，江厭只記得自己很快就被機器人包圍，但又迅速散去。

待回神時，他正站在空無一人的巷道中，手里提滿了酒和香煙。

江厭聽到腳步聲，于是轉頭朝腳步聲傳來的巷口迷茫地張望。從傾瀉進夕陽的背光中隱約能看到一個人的身影，待她走近后江厭發現，走過來的是幾天前在法庭上救過他，并邀請他加入組織的女人。

江厭剛想說什么，迎面而來的卻是女人一計響亮的掌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