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對神的信仰超過了大部落的任何人，但他并不是要利用神這個看似虛無縹緲的幌子來掌控大部落，而是貨真價實的想維護自己的信念，保護那些脆弱的族人不會被隨便一陣風就吹得左搖右晃。

這使得江厭不得不重新回頭審視前任先知與大部落之間的沖突，他們之間的矛盾必然也不似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烏夷和烏莫，兩個性格迥異卻殊途同歸的女孩，她們又曾在這場沖突中扮演過怎樣的角色。

江厭迫切的想知道真相，可他的逃困計劃已經落空大半。

天空中被替換成烏云的白云已經游移出大部落三分之二的面積，只剩下最后三分之一還籠罩住部落上空。真正的烏云在其身后蓄勢待發，它將帶來一場久違的大雨，以及古德的第二次勝利。

但江厭并未覺得已經束手無策：在頭頂的白云完全離開后，真正的烏云還要幾分鐘才會到來。因此他們還有一小段微不足道的空白時間來扭轉局勢。那時候古德的信仰，整個大部落居民的信仰都將遭受最嚴峻的考驗，這才算得上是最終決戰。

即使那個時候古德還在堅守信仰，認為就算烏云離開，雨還是會下，神沒有拋棄他們。可大部落的居民們不會那么覺得，一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倘若江厭能煽動一半，不，只需要煽動三分之一的居民，整個中央空地就會被混亂淹沒。

那段時間不會太長，因為等真正的烏云降臨，他們又會團結一心。

想到這，江厭深吸了口氣，他得提前做好準備迎接混亂的到來。他們的時間不多，短短幾分鐘而已，機會又只有一次，所以他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否則等待他們的就真是死路一條。

此時的空氣仍燥熱無比，整個世界就像一口熱氣騰騰的蒸鍋。大雨前的悶熱叫人焦慮不堪，昏昏欲睡，江厭困得厲害，渾身早被汗水浸濕，身體和精神的虛弱已然成為一種煎熬。

江厭只能依靠不停的說話，不讓自己安靜下來才能保持意識的清醒。

為了熬過白云徹底離去的這段淺短而又漫長的時間，從剛才開始就一言不發的中田讓成了江厭唯一的說話對象。中田讓有些魂不守舍，頭頂的白云遮蔽了部分陽光，以至于他的影子看起來十分黯淡，歪歪扭扭得失去了原型。

“你還活著嗎？”江厭垂眸凝望著中田讓的影子，用地球語言低聲問，“死了就吱一聲，沒死也吱一聲。”

中田讓沒有立刻回答，遲疑了一段險些讓江厭以為他真的死掉的時間才開口道，“那以我現在半死不活的狀態，是不是該吱兩聲。”

“既然還有心思開玩笑，看來你還能堅持住。”江厭笑了起來，但他也清楚自己現在笑得模樣應該十分丑陋，“怎么，你還在想怎么救我出去？”

“不想了。”中田讓的回答稍稍出乎了江厭的意料，“因為沒有意義，憑我現在所懷有的知識，根本不具備化解我們眼前這種僵局的可能，半點可能都沒有，徹頭徹尾的零。”

江厭一直很想看看中田讓的模樣，可始終身體角度受限，從始至終都只能看見他的影子，“我以為你會一直鉆牛角尖，鐵了心的沖進‘一定要救我出去’的窟窿里再也不出來。”

中田讓發出一陣嘆息，那是種悲戚的，自嘲的喟嘆，“我寧愿這樣，這也算是種合格的勇氣，盲目的自信。可是我連鉆牛角尖的勇氣和自信都沒有，你能明白嗎。對我來說，牛角尖都在我難以觸及的，鉆不到的高度。”

“你需要一段時間去適應。”江厭說，“剛開始正視自己，接納自己的確有些困難。你才從團隊的假象中脫身而出，真正的做回你自己。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這點已經無需懷疑，就算你覺得無能力為，可就連無能為力的感覺本身也是你的。越是無知的人越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能這句話聽起來不太像是安慰，但我的確在安慰你。”

“我的確從團隊假象中脫身而出了。”中田讓仍郁悶地說，“可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我從一個瓶子出來，結果只是來到一個更大的瓶子里。你說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屬于我的，當然也代表我所懷有的知識也是我的，但我完全感覺不到。”

江厭沒有說話，把時間留給中田讓，他看起來還有話要講。

“我們沒有經過任何苦難和過程就得到了知識。”中田讓抬起頭，他的影子也抬起頭，“這些知識仿佛不是注入到我們身體記憶中的，而是像衣服一樣作為我們的附帶品。衣服能被剝走，知識興許也會被大書庫回收。這讓我怎么高興得起來。”

不知怎地，中田讓的話讓江厭想起了他在查特拉斯‘真理既謊言’的幫助下習得情緒語言的過程。對江厭來說，那是一段漫長的，痛不欲生的時間。他的精神面臨崩潰，他的意識搖搖欲墜，他的身體被暴露在劇烈的陽光下，像肉干一樣被暴曬。中暑和饑餓像食尸鬼一樣蠶食他的軀干，可他卻還要保持一定的清醒，不停的傾聽。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不死者被扔進火爐中燃燒，徒有痛苦卻無法用死亡來終結痛苦。

這誠然算得上苦難，盡管有投機取巧的成分，可這些知識——情緒語言——卻越過了大書庫直接進入到江厭腦中，成為了他的一部分，而不是中田讓所說的附帶品。

但這是無法被復制的，中田讓不可能擁有和江厭一樣的經歷，他們有不同的人生。

4891的覺醒者在從普通人成為覺醒者之間過經歷一個過程，從絕對信任大書庫到懷疑大書庫，再到同時擁有信任和懷疑兩種雙重思想的復雜的心理狀態。

江厭看來，中田讓正處于第二種狀態。

他張了張嘴，轉念又閉上。江厭想對中田讓做出解釋，視圖誘導他進入到第三，也就是覺醒4891的狀態中。可他立刻覺得，這是否有欠考慮，成為覺醒者，擁有雙重思想真的是好事一件嗎？

江厭最終也沒有開口。

天空中，頭頂的白云連最后一點尾巴都離大部落而去，中央空地開始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