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

已近黃昏，天邊那橘色的霞光猶如潑翻的染料，深深淺淺蔓延開來，與城外官道邊的重重疊疊紅色楓葉，連成一片煞是好看。

彼時正是秋高氣爽，天色雖漸晚，城外官道也還是駱驛不絕有行人來往。

城門口一里開外設著幾處茶寮亭子，均是城中世家貴族出錢蓋的，說是方便來往京州府的行人休息，那茶水糕點也是每日提供，京城及周邊的百姓無不稱好。尤其這靠左邊的這一處茶寮設的更大，除了茶水高點，還逢年過節(jié)設熱飯湯餅，過路百姓都說其善信之家。

這善信之家就是東城義昌侯府，義昌侯府雖說已過三代，族中并無甚大建樹的子弟，但畢竟百年貴族，底蘊非常。

義昌侯世子陳齊軒三年前又娶了戶部顧侍郎家的千金顧三娘子，那顧侍郎是武安伯第三子，顧府也是頂頂?shù)聂⒗t世家。顧三娘的外家還是皇商出身的周家，所以出嫁那可是浩浩蕩蕩，十里紅妝，讓京城百姓津津樂道了許久。

只是時光飛轉世事無常，誰能想三年的世事變遷，那十里紅妝再回首已是夢里光景。

秦王逆反那周家也有參與犯了同罪被滿門抄斬，顧侍郎也受了牽連被罷了官，武安伯大公子顧錦超隨虎威軍出戰(zhàn)北疆時，戰(zhàn)死沙場尸骨無存，本來就日漸敗落的武安伯府更是沒有了前景可言。

曾經(jīng)讓多少京城閨秀們羨慕的顧三娘子也因妒忌側室殘害義昌侯世子的子嗣，落得由世子夫人被貶為妾室的悲慘下場。而義昌侯世子又娶了郭閣老家的四娘子作正室夫人，今天正是娶親的日子。

此時義昌侯府可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而離那正院很遠的一個偏僻破敗的院子里，卻是異常安靜，安靜的除了遠處隱隱傳來的的熱鬧聲，就再沒有了一絲動靜。

顧槿湘穿著薄而破舊的素凈衫子，半躺半靠在窗子邊兒同樣破舊不堪的藤椅上，歪著頭看向那被晚霞染紅的天邊，紅的似火又如她絲絹上剛剛咳出的血。

似乎有風從那紅艷艷的霞光中穿過，變幻的形狀像極了她之前住的悅槿院里種的那滿園的木槿花。

記得那是剛嫁進侯府，齊軒說知道她喜歡木槿花，連閨名中也有個槿字，就把最大的知意院改名作悅槿院，還為她種了滿園的槿花。那時她還是個姿容清麗，面色娟好的女子，穿著月色的錦緞纏枝褙子茜色的飛蝶籠紗裙，站在那紅粉一片的槿花中笑靨如花。

“娘子……”一聲輕喚，把她從回憶中喚醒。是了，她不再是世子夫人，不再是齊軒最愛的女人，他的身邊站著別的女子，她也沒有了悅槿院的滿園槿花。

因為前面的兩次小產(chǎn)，她的身子已經(jīng)虛弱不堪，前幾日的一場風寒差點兒要了她的命，可是她為什么還沒死，可能是還想見他最后一面吧。想問問他為什么不信她，她沒有推雪湘啊，雪湘是她妹妹又懷著身孕，她怎么會推呢。齊軒說過她最是善良溫柔，雖然他納了妹妹當妾室，但她并沒有怪他啊，他為什么不信她。

“娘子……”又一聲輕喚，綠濃端著藥碗走到顧槿湘的面前。

又該喝藥了，顧槿湘沒有伸手接藥碗，小時候她最是嬌氣，每次喝藥前都要娘親哄著，還得備上甜甜的蜜餞不然她可是不喝的，現(xiàn)在天天喝藥，嘴里早已習慣了苦味，可是今日她卻是怎么也不想喝了。

“娘子還是喝了吧，不然一會兒該涼了。”綠濃的聲音依然很輕，語氣卻是有些不耐煩了，伺候著這個病鬼在這破落地兒待了大半年，她早就夠了。只是想著五娘子承諾過的話，她才勉強忍了下來，平常這主兒很好伺候的，端藥端飯菜就好了，連個茶水都不用管的，今日是怎么了。忽地聽到遠遠傳來的熱鬧，就立刻明白了。

“綠濃，你說那院里的槿花是不是正開著呢，要是采來做了荷包，配在腰間肯定很香。”

聽到這沒頭沒尾的話，綠濃眉毛一皺，更加不耐煩了，干脆把藥碗往顧槿湘手里一塞，說了一句趕緊喝藥吧，就轉身離開。

只是走到院門口卻是猛的立住，因為大門里走進來一個人。那是個二八年華的美麗女子，穿著荷粉掐金絲兒的收腰褙子，銀紅撒花的裙子，頭上烏云堆疊，滿頭的寶釵環(huán)翠。滿臉得意的笑，款款的走近顧槿湘。

“三姐，不過半年未見，怎得如此慘像兒。”

顧槿湘這才像是回過神兒一般，把目光從那遠遠的天際收回，仔細的看了眼前人一眼，這才像認清人一樣：“五妹。”

“五妹，你終于來看姐姐了，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那天不是我推的你，真的，你相信姐姐，你去跟齊軒說，讓他來見我。”

顧雪湘看著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懵懂柔弱的樣子，頓時覺得好笑：“顧槿湘，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認不清現(xiàn)實么？你還叫齊軒來見你，他都在前面迎娶郭家的四娘子了。這一切都怪你，要不是你在前面擋著，讓我堂堂嫡小姐變成妾室，要不是你和你外祖的那些蠢事，我今日就扶正了，而不是被郭家那個沒腦子的壓了一頭。”

“啪嗒”一聲，顧槿湘手里還沒喝的藥碗掉在了地上，黑色藥汁灑了她一身也不自知，而是愣愣的看著曾經(jīng)總是對她說話和氣，笑著叫她三姐，挽著她胳膊撒嬌的五妹。

“你是沒推我，推我的是綠濃，你的好丫鬟，呵呵……”顧雪湘突然笑了起來：“我又沒懷孕，你就是推了又如何，反正齊軒要的是一個把你貶為姨娘的理由，我就是配合他，為了他我愿意假裝小產(chǎn)在房里呆一個月不出門。你以為他愛你，他不過是利用你而已，你的那些嫁妝足夠他打通關系，平步青云了。你以為你那兩次的小產(chǎn)怎么回事兒，都是齊軒叫人動的手，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你生下他的孩子。”

顧槿湘緊緊的捏著手里的絲絹，面色慘敗的看著顧雪湘，腦海中浮現(xiàn)齊軒那張清俊溫良的臉，怎么也不信。

“你不信？哈哈，事到如今了你還不信，你身邊的綠萼，綠蘿為什么會接連犯錯被齊軒打發(fā)走了，他告訴你給了這兩人一筆錢讓她們出去嫁人了是吧，實際上是她倆知道了你小產(chǎn)的真正原因，而被齊軒叫人打斷了腿割舌頭扔到了妙月庵做了暗娼，最后被折磨死了，也只是往那廢井一扔。”

“還有你的奶娘姜媽媽，她因為得罪了侯夫人也就是你的婆婆，而被打了八十大棍，打完就咽了氣兒，可笑的是你還以為她生病了需要去莊子上修養(yǎng)，還托人給她送了八百兩銀票，好在是到了我手上，也算是不虧了。”

再聽這一番話，顧槿湘如遭雷擊，突然一口血嘔了出來，漸到了顧雪湘的裙子上。

看到顧槿湘吐血，顧雪湘突然變得有些興奮起來，她笑著笑著面目忽然猙獰起來，上前猛的甩了顧槿湘一巴掌，然后又說：“總算我們姐們一場，所以我今日來，給你個明白，省的你死了也是個糊涂鬼。我就是看不慣你總是一副柔弱不知世事的模樣，仿佛這宅子里的陰私都與你無關，你憑什么總是一副單純的模樣，我就是讓別人覺得你是個善于攻計，惡毒妒忌的女人。”

她說完招了招手，一個丫鬟走了過來，手里端著一個酒壺。“今日世子大婚，你不得為他高興祝他一杯酒，這可是他給你準備的酒……”說著往前一步，一只手捏著顧槿湘的下巴，一只手拿起酒壺，對著顧槿湘的嘴開始往里倒酒。

顧槿湘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待顧雪湘灌完酒，突然凄然的一笑，沒想到，她一直像個傻子一樣，活在自己可笑的世界中，嘴角的開始滲出泛黑的血漬，五臟六腑仿佛被火燒著了一般的疼。

她恨顧雪湘，同為姐妹卻落井下石害她性命，她也恨陳齊軒，欺她瞞她利用她，害她孩子還有忠仆，可她更恨自己，瞎了眼……

在這滿腔的恨意中，意識沉重渙散，逐漸放大的眸子中卻出現(xiàn)了一片美麗的錦花。那籠蘢蔥蔥間，金粉銀鉤，胭脂深淺。只可惜朝開暮落，榮華僅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