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的智慧
- (德)埃莉·H.拉丁格
- 3667字
- 2020-02-28 19:54:27
你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
安托萬·德·圣埃克蘇佩里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法國作家,《小王子》作者
序言
我親吻了一只狼,從此癡迷于此
每件事情都有它的第一次。對于我和狼之間不同尋常的關系,有三個重要的第一次值得一提:第一次與狼親吻、遇到第一只野狼和遇到第一只德國本土狼。
我第一次親吻的對象叫殷寶(Imbo),是一只生活在美國狼園里的雄性東加拿大狼。那之前,我剛剛結束了自己的律師生涯,那些罪案、離婚案和租賃糾紛讓我對生活越發失望,每一次庭審對我都是一種折磨,以往的律政熱情早已不復存在。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律師,我既不夠冷硬,也不夠客觀。我不能也不想在余生中都這樣得過且過,我愛好寫作,癡迷于狼這種動物,所以我要實現這一切,過上自己夢想的生活。
雖然沒有學過生物專業,但僅憑著滿腔的熱情和樂觀主義精神,我向美國印第安納州狼園申請了一個見習崗位,那是一個專門研究狼的場所。在和研究團隊的領導人埃里克·克林哈默(Erich Klinghammer)教授接洽的時候,他解釋說,是否雇用我取決于頭狼。
可如何向一只狼申請職位呢?幸運的是,我不用唱歌、跳舞,也無須展示其他才藝。但是我發誓,即便是真的參加德國超星秀(Deutschland sucht den Superstar),我也不至于如此緊張不安。“和狼打交道這樣可不行,”克林哈默教授如是說,“您一定要保持冷靜!因為頭狼能感受到您的情緒。”
保持冷靜!即使你對面站著的是一個50千克重、渾身長毛、肌肉發達的家伙,它還用黃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也許此刻,我需要回想下自己兒時的至交好友——牧羊犬。好吧,其實殷寶也算得上是一只大狗吧——一只超級大的狗。為了和頭狼的這次見面,我參加了安全培訓。雖然保護區有義務保證我的安全,但我還是簽了一份免責聲明,那駭人的原文是這樣寫的:本人已知此行為存在安全風險,且損傷結果可能極為嚴重。
最終,在兩名飼養員的陪同下,我小心翼翼地走進了狼舍。就在我一邊努力站穩腳跟,一邊做著深呼吸的時候,我突然感覺自己的世界驟然縮小,我眼里能看到的只有那只正向我小跑過來的狼:它步態優雅,光燦燦的毛發在午后的陽光下如同波光粼粼的水緞;黑色的鼻子努力地嗅著我的氣味,兩只耳朵直立向前仔細探尋。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狼群的其他成員正在圍欄處待命。很明顯,對于我能否通過頭狼的考驗并被接納這件事,狼群是緊張的。于我更是如此,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開始自己的見習大業,成敗就在這接下來的幾秒鐘。
如果用慢鏡頭回放的話,當時的情景肯定是這樣的:頭狼強有力的后腿向下一蹲,做好撲跳準備,而我則全力迎住了隨后的這一撲。殷寶并沒有把我撲倒,它手掌大的爪子落在了我的肩上,駭人的獠牙離我的臉只有幾厘米近。當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可接下來殷寶開始用它那粗糙的舌頭不停地舔我的臉。就是從這個“吻”開始,我不可自拔地患上了“狼癮”。
我被殷寶接納后,就開始了在狼園的見習工作。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學習了如何飼養狼,熟悉了它們的習性。我用奶瓶喂養狼崽,并享受著殷寶和群狼那些濕熱的“愛的證明”。
經過狼園的優秀培訓,我自認為對于狼無所不知。半年后,我進入明尼蘇達州的荒野,在那里我邂逅了人生中的第一只野狼。
當時,我住在湖畔的一間小屋里,那里遠離人類文明,周圍常有狼和熊出沒。元旦的早上只有-30℃,我穿上雪地靴出去尋找狼的蹤跡。彼時,我還沒有見過那些灰色的鄰居,只有狼嗥讓我知道,它們是真實存在的。但是頭一天入夜前,正當我站在木屋外面,一邊聆聽著狼群的合唱,一邊驚嘆著美麗極光的時候,突然湖面上的動靜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見四只野狼快速地跑過閃閃發光的冰面,正在追趕著前方的什么東西,隨后它們都消失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我并沒有認出它們追趕的獵物是什么。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就動身去搜尋,小心翼翼地追尋著野狼的足跡進入森林。這些腳印沒入叢林,跨過樹根和石塊,穿過灌木叢,繞過山崖巨石,沿著白雪皚皚的地面延伸。我也艱難地循跡而行。途中,我還遇到了一處圓形的挖刨痕跡,我猜那可能是一頭鹿的棲身之地,而雪地上大量的黃色標記也表明狼群也注意到了這個地點。在追蹤了一個小時之后,我看到有新鮮的血跡,隨后我發現了一頭死了的幼年白尾鹿。我跪下用手摸了摸,尸體還是溫熱的。鹿的腹部被撕開,少了一條后腿,鹿胃被拽到一旁,心臟和肝臟已經沒有了。喉嚨和腿上的咬痕表明這頭鹿死前沒有遭太長時間的罪。
我并沒有在鹿的尸體周圍看到狼,但是突然間,我感到自己正在被什么暗中盯著。此時,我還跪在雪地里,如果在我身后的是一只饑餓的狼的話,這可不是個有利的姿勢。我放慢動作站起并轉過身去。它,一只東加拿大狼,就站在那兒,離我只有幾米遠。它好像剛穿過一片電場區似的,頸部的毛發全都奓著,耳朵尖尖的,微側著頭。它翕動著鼻翼試圖捕捉我的氣味,但當時風向不對。我看得出來,這只小狼并不知道我是個什么物種。我盡力屏住呼吸,在正常情況下,野狼是不攻擊人類的。但是這只狼懂嗎?畢竟它餓了,而我就站在它和它辛苦捕獲的獵物之間。
“你好,小狼!”我緊張得喉頭發緊,發出的聲音自己都覺得陌生。
那只小狼嚇得縮身向后跳了一步,同時,它那本來半抬著的尾巴掃向了腹部,被緊緊地夾住。這表明它之前的好奇這會兒已經變成了恐懼。只見它后腿立定,一個急轉身,掉頭就沖進森林,消失了。而我則癡癡地盯著那片森林,呆站了很久。
在這之后的幾個月里,我從國際狼中心(International Wolf Centre)的生物學家以及出沒在小屋門前的狼群那里,更多地了解了野狼的生活習性,學到了研究、遙測和監控它們的方式。
1995年,當第一批東加拿大狼遷居美國黃石公園的時候,我也開始了自己與狼共舞的第二個階段。作為志愿者,我參與并協助生物學家進行野外調研。我主要負責拉馬爾山谷地區,那是黃石公園北部一道寬闊的山谷,海拔約2500米。我的任務是觀察在那里生活的狼群,并將情況匯報給專家。
那已經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不過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生活中就成千上萬次地出現狼的身影。雖然有時我們僅僅相隔數米,但我從沒感到過威脅或恐懼,畢竟不是誰都有這個特權,可以每天看到狼群的。而為了享受這一特權,我每年多次跨越大西洋,飛行數萬千米來到美國,誰讓那時德國還沒有出現過野狼呢!一直到2000年,德國官方才證實境內有野狼出現,但我并沒有期盼能親眼見上一見,畢竟這種生物時常出沒無蹤。
后來,大概又過了10年,我才有幸在德國野外第一次見到野狼。
在結束了前一天的讀者見面會后,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城際特快從萊比錫返回法蘭克福。乘務員為我端了一杯卡布奇諾放到桌上,而我在伸手拿報紙的時候,順勢朝窗外瞥了一眼,突然發現野地里有一團棕色的東西。要知道,如果一個人長時間和某一種動物打交道的話,這個人就會很容易具備識別這種動物外形特征的能力,不管它是在獵食,還是在散步。所以,在看到那團棕色物的時候,我雖然不能肯定,但已經覺得哪里有異樣了,而且那種感覺十分強烈!我看到的是什么?不是狐貍,因為它的腿太長了,也不可能是狍子,因為狍子沒有長尾巴。可惜火車開得太快,為了看清楚,我不得不探起身把臉貼到玻璃窗上,咖啡被蹭倒灑了一報紙。天啊,那是一只狼!它安然地站在那兒,眼睛直直地盯著森林邊兒上的什么。可這一幕終究還是隨著火車飛馳而消失在我的眼前。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德國野狼。
其實,“荒野觀狼”是個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你若是在交配季遇到它們,幾個月后就會看到一群短腿的小家伙兒跌跌撞撞地從洞穴里爬出來;你會看著它們在媽媽那兒爭搶“奶吧”里最好的位置,會為它們的第一次成功捕獵而“驕傲”——哇!一只老鼠!你會因為它們受傷而心疼,因為它們死去而痛哭;你會看著它們嬉鬧玩耍,在它們調情時,還會有點兒不好意思偷看。直到這所有的一切周而復始,循環往復。
我是一個狂熱的“愛狼”分子:我對它們是如此癡迷,只要一刻看不到,身體就好像出現戒斷反應似的。大多數人一輩子見過一兩次野狼也就夠了,可我和他們不一樣,在保護區里,我隨時都在搜尋野狼的身影,我就像上了癮一般,毫不滿足。
我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與狼群相會,不管是在-40℃的極寒天,還是在螫蠅亂飛的炎炎夏日;哪怕我不得不為此穿上特制的襪子,在手套里放上暖貼,或是抹上厚厚的防曬霜和驅蚊藥,我也會毫不動搖地、耐心地等上數個鐘頭。因為我知道,狼群一定會“謀劃出大事”,而我絲毫不愿錯過。即便這次沒有發生什么,但我知道下次肯定會有。
就算暫時看不到狼的身影,我也會一直等。因為僅僅是狼群現身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覺得,能同它們一起感受大自然的生命不息和勃勃生機是如此不同凡響。
我有幸可以參與到狼群的生活中去,看著它們狩獵、交配、哺育后代。因此,我確信野狼與我們人類的行為模式是非常相似的:它們關心、照顧家人,既有權威公正的頭領,也不乏善良互助的同伴;既有意氣風發的青少年,也少不了惹是生非的淘氣鬼。
通過觀察它們的生活,我甚至覺得狼是如此偉大,它們完全可以成為某些人的生活導師。事實上,狼群儼然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們復雜的社會行為影響和改變著我,因為它們,我才有機會重新理解道德、責任與愛的意義。不僅如此,野狼還是我靈感的源泉,它們教會我以新的目光——狼的視角——重新審視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