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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抬高房梁,木匠們(1)

大約二十多年前,我們一大家子飽受流行性腮腺炎的折磨,某天晚上,我最小的妹妹弗蘭妮被連人帶床搬進了我那間貌似無菌的房間,那是我跟我大哥西摩合住的房間。當(dāng)時我十五歲,西摩十七歲。凌晨兩點左右,我被這位新室友的哭聲吵醒了。我一動不動地躺著,聽她號啕大哭,幾分鐘后,我聽到,或許是感覺到,我旁邊床上的西摩有了動靜。那些日子里,在我們兩張床之間的案幾上一直放著一把手電筒,以備不時之需,不過我記得還從沒用過。西摩打開手電筒,下了床。“奶瓶在爐子上,媽囑咐過。”我對他說。“我剛剛喂過她,”西摩說,“她不是餓了。”他在黑暗中走到書櫥邊,將手電筒沿著書架慢慢地來回掃著。我從床上坐了起來。“你要干嗎?”我說。“我在想或許我該給她念點什么。”西摩說,一邊取下一本書。“老天,她才十個月大。”我說。“我知道,”西摩說,“嬰兒有耳朵,他們聽得見。”

那晚西摩打著手電筒給弗蘭妮念了一個故事,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個道家的故事。直到今天,弗蘭妮還發(fā)誓說她記得西摩曾經(jīng)給她念過這個故事:

秦穆公對伯樂說:“你如今上了年紀(jì)。你家中是否有人能替你給寡人相馬呢?”伯樂答:“一匹好馬可憑其體態(tài)外形來挑選,但一匹絕塵彌轍的上乘駿馬卻稍縱即逝,縹緲如輕煙。我的兒子們才能平庸;他們見到一匹好馬固然能夠識別,卻識別不了上乘的駿馬。然則我尚有一友,名九方皋,是個賣劈柴和蔬菜的,但凡有關(guān)馬的事情,其眼力絕不在我之下。懇請陛下召見他。”

穆公遂召見九方皋,旋即派他前去尋找一匹坐騎。三個月之后,九方皋回來稟報已找到一匹。“如今馬在沙丘。”他又道。“此馬何等模樣?”穆公問道。答曰:“呃,為一褐色母馬。”待得打發(fā)人去取馬,卻發(fā)現(xiàn)是匹烏黑的公馬!穆公大為不悅,召見伯樂。“你那位朋友,”穆公道,“領(lǐng)我之命去尋馬,弄得一團糟。你道怎的,他連馬的毛色性別都分焉不清!關(guān)于馬他究竟懂些什么呢?”伯樂滿意地嘆了口氣。“他當(dāng)真已到此等地步了嗎?”他高聲嘆道,“哎,那他的價值不啻于一萬個我了。我實不能與他相提并論。皋放眼所見乃精神之機制。了然精華所在,故拋平常細(xì)節(jié)于腦后;既著眼于內(nèi)在本質(zhì),外在特征則可視而不見。其所見即為其所欲見,而非其所不欲見。他只看他應(yīng)看之物,至于不必看者一概不屑之。善相馬如皋者,確乎有本領(lǐng)相尤比馬更貴重之物也。”

待馬來到,果然是匹上乘的駿馬。[1]

我在這里重述這個故事,不僅是因為我總不厭其煩地給十個月大的孩子的父母或哥哥們推薦一篇好文章來充當(dāng)安慰奶嘴,而且另有一個原因。此后緊接的是關(guān)于1942年一次婚禮的記述。在我看來,這段記述獨立成章,有開始有結(jié)尾,以及必死的命運,獨具一格。不過由于我是一個當(dāng)局者,我覺得有必要提一句,1955年的今天,那位新郎已不在人世。他于1948年自殺了,當(dāng)時他正和妻子在佛羅里達(dá)度假……不過毫無疑問,我真正想說的是:自從新郎永遠(yuǎn)地退居幕后,我終究也沒能想出我可以派誰代替他去尋馬了。

1942年5月下旬,潘塔奇斯馬戲團的退休雜耍演員萊斯·格拉斯和貝茜·蓋勒格的子女們——一共七個——夸張點說,遍布在美利堅合眾國的四面八方。我是這家的老二,當(dāng)時正躺在佐治亞州本寧堡的部隊醫(yī)院里,害的是肋膜炎——十三個星期步兵基本訓(xùn)練留給我的小小紀(jì)念品。雙胞胎沃特和維克一年前就被拆散了。維克在馬里蘭州一個拒服兵役者的拘留營里,而沃特隨著一支野戰(zhàn)炮兵部隊正待在太平洋上的某個地方——也許還在路上。(我們始終沒能完全搞清楚,在那段特殊時期,沃特究竟在哪里。他從來不怎么愛寫信,等他死后我們也沒了解到多少關(guān)于他個人的情況——幾乎可以說是零。1945年深秋,他在日本死于一場荒唐得難以形容的美國大兵事故。)我的大妹妹,波波,按出生年月算排在我和雙胞胎之間,她是海軍女子預(yù)備隊的少尉,斷斷續(xù)續(xù)地駐在布魯克林的一個海軍基地。那年春夏,波波一直用著我大哥西摩和我在紐約的那套小公寓,我們倆入伍后,那套公寓實際上就是空關(guān)著了。家里最小的兩個孩子,祖伊(男)和弗蘭妮(女),跟我們父母一起住在洛杉磯,我父親正在那里為一家電影公司當(dāng)星探。那時祖伊十三歲,弗蘭妮八歲。他們倆每星期都參加一檔電臺的兒童智力問答節(jié)目,名為《智慧之童》,這名字中的刻薄諷刺倒是很典型,隨著電波傳遍東西海岸。我還是索性在這兒提一筆吧,我家所有的孩子,都有一陣子——或者說,在某一年——是這檔每周一次的《智慧之童》節(jié)目聘用的“嘉賓”。西摩和我于1927年最早參加《智慧之童》,當(dāng)時我們一個十歲,一個八歲,節(jié)目是從那家老旅館默里山飯店里的一間會議廳里“放送”出來的。我們七個,從西摩到弗蘭妮,都用化名參加過這個節(jié)目。這聽起來也許著實反常,我們都是雜耍演員的孩子,這個人群通常對公開揚名不抱反感,可是我母親有一回在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談到職業(yè)兒童都不得不背負(fù)精神上的小十字架——正常意義上的社交圈往往令人向往,而他們卻與之格格不入——因此母親在這一問題上采取了不屈的立場,從來沒有動搖過。(到底該不該把大多數(shù),或者所有的“職業(yè)”兒童當(dāng)作擾亂治安者,并相應(yīng)地予以懲處、憐憫,抑或毫不留情地訴諸法律,這會兒根本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眼下,我只想作如下聲明:我們從《智慧之童》這個節(jié)目所得的收入支持我們中的六人念完了大學(xué),如今正把第七個送進大學(xué)。)

我的長兄西摩——此時此地我?guī)缀蹙褪且婚T心思地要寫他——1942年時是一名下士,所屬部隊當(dāng)時仍叫空軍。他駐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個B-17轟炸機基地。我相信,他在那里是做連隊代理秘書。我不妨加一句,這不是括號性質(zhì)的補充說明,西摩是我家寫信最少的一個。我這輩子收到他的信也不到五封。

不知是5月22日還是23日早晨(我家的人都從來不在信上寫日期),我那張本寧堡部隊醫(yī)院里的病床腳邊擱著一封我妹妹波波的來信,當(dāng)時他們正在我腰部橫膈膜處貼橡皮膏(這是對肋膜炎病人常規(guī)的醫(yī)療措施,據(jù)說能保證病人不會因為咳嗽而渾身散架)。貼膏藥的磨難結(jié)束之后,我開始讀波波的信。信還在,逐字逐句抄錄如下:

親愛的巴蒂:

我正緊趕著打包,所以這封信會很短,但也會很犀利。“擰臀”海軍上將做了個決定,他必須飛往一些不知道叫什么的地區(qū),說是出于戰(zhàn)爭的需要,他還決定帶他的秘書隨行,只要我這個秘書肯聽話。我真是受夠了。先不說西摩,我的隨行意味著我得在凍得死人的空軍基地蹲白鐵皮活動房,咱們的戰(zhàn)士會對我孩子氣地動手動腳,還有飛機上那些供你嘔吐用的可怕的紙質(zhì)玩意兒。問題是,西摩要結(jié)婚了——是的,結(jié)婚,所以請你好好聽著。我沒法到場了。這一趟我會去哪里都沒個準(zhǔn),總得六個星期到兩個月的時間吧。我見過那姑娘。我覺得她是個繡花枕頭,但長相著實不賴。我也不是肯定她就是個繡花枕頭。我是說我見到她的那晚,她說了沒兩個字。只是坐在那兒微笑,抽煙,所以說什么也都不公平。我對他們的浪漫史壓根一無所知,只曉得他們倆明擺著是去年冬天西摩駐在蒙默思堡時認(rèn)識的。女孩她媽可真是太絕了——只要是藝術(shù)她都能插上一指頭,每星期兩次去見一位地道的榮格派心理學(xué)家(那晚我見她時,她問了我兩次,有沒有接受過精神分析)。她告訴我她真是希望西摩能和更多的人打交道。話音未落又說她真是很愛他的,諸如此類的話,還說在他上電臺廣播的那幾年里,她一直近乎虔誠地收聽他的節(jié)目。我知道的就這些,只是你必須去參加婚禮。如果你不去,我這輩子饒不了你。我可是說真的。母親跟老爸沒法從西海岸趕到這兒來。弗蘭妮得了麻疹,此其一。順便說一句,你聽了她上星期做的節(jié)目嗎?她津津有味地講了一大段,說她四歲時經(jīng)常等家里沒人的當(dāng)兒,如何在房間里飛來飛去。那個新的播音員比格蘭特差勁——甚至可能比早先的沙利文還差勁。他說她當(dāng)然只是夢見自己會飛咯。小妞兒活脫脫一個小天使,堅持自己的說法,寸步不讓。她說她肯定自己會飛,因為她回到地面時,手指上總有在電燈泡上抹到的灰塵。我真想見到她。還有你。不管怎么樣,你必須去參加婚禮。不得已的話,就開個小差去,反正求你去吧。6月4號,下午三點。壓根沒什么宗教儀式,就在63號街女方祖母的房子里舉行。某法官大人會來做主婚人。我不知道房子的門牌號,不過就在離當(dāng)初卡爾和愛米那個豪宅兩扇大門的地方吧。我打算拍電報給沃特,不過依我看他已經(jīng)上船出發(fā)了。拜托你去一趟吧,巴蒂。西摩瘦得跟只貓兒一樣了,臉上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就是讓你沒法和他說話的那個表情。也許一切都會好的,不過我恨1942年。我想我到死都會恨1942年的,只是總體而言。愛你,等我回來再見吧。

波波

收到這信后三天,我被準(zhǔn)許出院,可以這么說,被移交給圍繞我肋骨的約莫三碼長的橡皮膏來監(jiān)護了。之后為了獲準(zhǔn)參加婚禮,我非常艱苦地奔走了一個星期。終于大功告成,全靠我煞費苦心地討好我那位連長,他自稱是個讀書人,而且算我運氣好,他最喜愛的作家正巧跟我的一樣——L.曼寧·瓦因斯。也可能叫海因斯。盡管我們倆有此精神上的紐帶,我從他那里充其量也就騙到了三天假期,這些時間頂多讓我來得及搭火車到紐約,參加婚禮,在某個地方匆匆搞定一頓晚飯,然后就灰頭土臉地趕回佐治亞州。

我記得1942年列車上所有的普通客車車廂都只是名義上有通風(fēng)設(shè)備,車上擠滿了大兵,而且滿是橘子水、牛奶和黑麥威士忌的味兒。那一夜,我不停地咳嗽,有個好心人借給我一期《王牌連環(huán)畫報》。火車開進紐約的時候——是婚禮當(dāng)天下午兩點十分——我已經(jīng)咳得沒力氣了,筋疲力盡,渾身冒汗,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身上的橡皮膏又讓我癢得要命。紐約市本身就熱得難以形容。我來不及先去我自己的那個公寓,所以就把行李,也就是一只看來叫人難受的小帆布拉鏈包,寄存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的一只鐵箱里。更叫人惱火的是,我當(dāng)時在都是賣衣服的那一帶到處轉(zhuǎn)悠想找一輛空的出租車,一個通信兵部隊的少尉穿過第七大道迎面走來,我顯然一時疏忽,沒有對他敬禮,他便唰地抽出一支水筆,記下了我的名字、軍號和通訊地址,一伙老百姓在旁邊饒有趣味地看熱鬧。

等我終于鉆進一輛出租車時,已經(jīng)渾身沒勁了。我跟司機比畫了一陣,他至少可以把我?guī)У健翱柡蛺勖住钡睦戏孔幽抢铩5任覀冮_到那個街區(qū),倒是發(fā)現(xiàn)一切都很容易,只消跟著人群走就行了。竟然還有個帆布搭的天棚呢。沒一會兒,我走進一座龐大的褐砂石老房子,有位頗有幾分姿色、頭發(fā)泛著淡紫色的婦人迎了上來,她問我是新郎還是新娘的朋友。我說是新郎一方的。“哦,”她說,“哎呀,我們反正把男女雙方的客人都混在一塊兒啦。”她笑得花枝亂顫,然后把我領(lǐng)進一個擠滿人的特大號房間,那里有最后一把空著的折疊椅。關(guān)于那間房里所有具體的細(xì)節(jié),十三年來,我腦中始終是一片空白。室內(nèi)擠得水泄不通,而且熱得叫人透不過氣來,除此之外,我只記得兩樁事:一架風(fēng)琴幾乎貼著我的后背在演奏,還有,坐在我右邊椅子上的一位婦人朝我轉(zhuǎn)過身來,熱情得猶如演話劇般向我耳語道:“我是海倫·希爾斯本!”根據(jù)我們座位的地點來看,我估計她不是新娘的母親,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報以微笑,并親切地點點頭,正要開口說我是什么人,她卻儀態(tài)萬方地把一根手指按到自己的嘴唇上,我們倆便都朝前望去。那時是三點左右。我閉上眼睛,多少有點提防地等著風(fēng)琴手什么時候從即興的伴奏突然跳到《羅恩格林》[2]。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太清接下來的那一個小時又一刻鐘是怎么度過的,除了一個重大事實,即壓根就沒有響起什么《羅恩格林》。我記得有一小撮分散在室內(nèi)各處的陌生面孔時不時偷偷地扭過來看看是誰在咳嗽。我還記得我右邊的那位婦人又帶著同樣的激情對我耳語了一回。“準(zhǔn)是遇到什么耽擱的事兒了,”她說,“你見過蘭克爾法官嗎?那可真是一張圣人的臉。”我還記得那架風(fēng)琴有一度竟然從巴赫滑到了羅杰斯和哈特的早期作品,著實稀奇,也透露出演奏者的絕望。不過總的來說,我這段時間不得不硬忍住一陣陣咳嗽,心里則想象著一次次探望自己這個病人,聊以自慰。待在這屋里的每一分鐘我都在擔(dān)驚受怕,很沒出息地覺得自己隨時都要大出血,或者至少折斷一根肋骨,盡管穿著一件橡皮膏的緊身胸衣。

等到四點二十分——或者說得更加不客氣點,等到所有合乎情理的猜想都成泡影之后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那位沒有結(jié)成婚的新娘子,低著頭,由父母親一邊一個攙扶著走出那幢房子,顫顫巍巍地邁下一大段石階,來到人行道上。隨后,她幾乎是被手把手地安置進路邊的第一輛轎車?yán)铮抢锿V鴥膳抛鈦淼暮廊A黑色轎車。這是充滿濃烈的戲劇色彩的一刻——是能夠上娛樂雜志的一刻——因而跟一般能上娛樂雜志的時刻一樣,擁有全班目擊人馬,參加婚禮的賓客們(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已經(jīng)開始一群群地從房子里往外擁,一個個不管表現(xiàn)得多么彬彬有禮,其實都高度警覺,更別提眼睛瞪得有多大了。這個場面實在叫人痛苦,多虧了當(dāng)時的天氣,這種痛苦的程度才略有減輕。六月的陽光真是又熱又晃眼,簡直有千百萬盞閃光燈的效果,以至于這位新娘邁著近乎半身不遂的步態(tài)走下那些石階時,她的整體形象中最需要模糊的地方真的就模糊起來了。

新娘乘坐的小車從現(xiàn)場剛一消失,人行道上的緊張氣氛——尤其是位于路沿的帆布棚的出口那一帶,我本人也在那里磨蹭著——便立即退化成一派混亂的狀態(tài),如果這房子是座禮拜堂,這一天又是禮拜天的話,肯定會被當(dāng)作一次剛剛解散的普通的禮拜堂會。跟著,突然又有重要的話被傳達(dá)下來——據(jù)說是新娘的叔叔艾爾宣布的——參加婚禮的賓客們可以使用停在路邊的那些汽車;換言之,不管喜宴有沒有舉行,不管原計劃有沒有改變,車子照用不誤。如果我左鄰右里的反應(yīng)可供參考的話,大家普遍認(rèn)為這一舉動不失風(fēng)度。然而,不言而喻的是,要等一長串叫人望而生畏的人群——所謂新娘的“直系親屬”——先搭乘他們所需要的任何交通工具離場之后,這些車子才能被“使用”。于是,大家伙像進入瓶頸期一樣莫名其妙地耽擱了一陣子(說也奇怪,這段時間里我定在原處一動不動),然后這幫“直系親屬”總算真的開始退場了,一輛車多則六七人,少則三四人。據(jù)我觀察,人數(shù)的多少根據(jù)先占住車廂者的年齡、風(fēng)度以及屁股的大小來決定。

不知哪一位臨走時來了個提議(顯然提得干脆利落),我便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駐守在馬路邊開始小心翼翼地扶人上車了,就在那個帆布棚的出口處。

我如何會被百里挑一來擔(dān)當(dāng)這個職務(wù),這一點值得略加推敲。就我所知,那位選我來干這活的身份不明的中年人根本不知道我是新郎的弟弟。所以,合乎邏輯的看法是,我被選中是出于其他遠(yuǎn)無詩意可言的原因。那是1942年。我二十三歲,剛剛應(yīng)征入伍。依我看,純?nèi)皇俏业哪挲g、我的軍服,以及草綠色軍服賦予我的那個顯而易見的公仆光圈,賦予了我充當(dāng)門衛(wèi)的資格。

我不但年齡二十三歲,而且是個頗為扎眼的二十三歲的弱智。我記得當(dāng)時我胡亂地把人塞進汽車,什么技巧都說不上。恰恰相反,我干得有點兒裝腔作勢,擺出一副軍校學(xué)員般一心一意恪盡職守的神氣來。實際上,干了幾分鐘后,我便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專門服務(wù)年齡偏大、個頭偏矮、身材偏胖的那一代人,而我那套揪住人的胳膊再關(guān)上車門的表演竟然也越發(fā)帶上了十足的虛偽勁兒。我開始表現(xiàn)得像個手腳異常敏捷、全心討人歡喜的青年才俊了,再不時地咳上兩聲。

可是那天下午的天氣,說得不夸張一點也是讓人透不過氣來,而我這份差事能夠給我的補償在我當(dāng)時看來肯定是越來越?jīng)]有眉目了。于是盡管那幫“直系親屬”的人數(shù)看起來根本沒有減少的苗頭,我還是趁一輛剛裝滿人的車子從路邊啟動的當(dāng)兒,猛地一頭扎了進去。這一扎,我的腦袋咚地撞在車頂上,非常響亮(說不定就是現(xiàn)世報)。盤踞車廂的人中有一個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朝我耳語的新交海倫·希爾斯本,她馬上開始對我大表同情。這咚的一聲明擺著響徹了整個車廂。不過像我這種二十三歲的青年,若在公共場合傷到了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除非是腦顱破裂,總不外發(fā)出一聲空洞的、不太正常的笑聲而已。

車子朝西開,簡直是一頭扎進了那大敞著的傍晚之空的火爐。它一直朝西駛過兩條馬路,開到麥迪遜大街,往右來了個急轉(zhuǎn)彎,再向北開去。我感覺多虧了這位無名司機的超凡機敏與過人身手,我們一伙人才幸免于難,沒有被卷進太陽那可怕的火焰管里去。

在麥迪遜大街上朝北駛過最初四五條橫馬路時,車?yán)锏恼勗捴饕抻凇拔覜]有擠著您吧?”和“我一輩子都沒這么熱過”這一類。我剛才在人行道邊上的時候曾偷聽到不少話,所以知道這個一輩子都沒這么熱過的人正是新娘子的伴娘。她是個結(jié)實的姑娘,約莫二十四五歲,穿一件粉紅色的軟緞禮服,頭發(fā)里插著個假的勿忘我小花環(huán)。她身上有股鮮明的運動員氣質(zhì),給人感覺大概一兩年前她還在大學(xué)里主修體育。她的膝蓋上是一捧梔子花,她抱花的樣子就好像抱的是個癟了氣的排球。這姑娘坐在車廂后座,屁股挨屁股地擠在她丈夫和一位頭戴大禮帽、身穿燕尾服的小個子老頭之間,此人正手握一支沒點燃的正宗哈瓦那雪茄。希爾斯本太太和我占著中排的折疊座,我們倆朝里的兩個膝蓋緊挨在一起,倒沒有一點兒猥褻的感覺。有兩回,我扭過頭去看了那小老頭一眼,純?nèi)怀鲇诩べp之情,毫無任何其他理由。我當(dāng)初往車?yán)镅b人、開著車門讓這個小老頭上車的時候,曾經(jīng)一時沖動,想一把把他整個兒抱起來,輕輕地從開著的車窗塞進去。他就是小不點兒的化身,身高一定不會超過四英尺九或十,但既算不上侏儒也算不上小矮人。他在車?yán)镒皇且晃秶?yán)肅地朝前瞪著眼睛。我第二次扭頭看他時,留意到他燕尾服的翻領(lǐng)上有塊污漬,非常像肉湯的陳跡。我還留意到他那頂大禮帽離車廂天花板足足有四五英寸之多……不過總的來說,上車后的頭幾分鐘里,我主要還是念念不忘自己的健康狀況。除了害著肋膜炎,且腦袋烏青以外,我還犯了疑心病,懷疑自己得了膿毒性咽喉炎。我坐在那里,偷偷摸摸地把舌頭朝后卷,去探查那塊我懷疑得了病的地方。我記得,當(dāng)時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司機的頸背,上面滿是癤疤,像幅地形圖。突然,我那位折疊座伙伴對我說話了:“剛才在屋里我沒機會問你。你那位可愛的母親近況如何?你不就是小迪克·布里剛扎嗎?”

她提問的當(dāng)兒,我的舌頭正摸索著向后卷,已經(jīng)舔到軟腭了。我收回舌頭,咽了口口水,轉(zhuǎn)身面向她。她五十歲光景,穿著時髦大方。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面餅一樣的脂粉。我回答說不是——我不是。

她沖著我微微瞇起眼睛,說我長得活脫是西莉婭·布里剛扎的兒子。看這嘴角吧。我做了個表情,企圖表示誰都可能認(rèn)錯人。隨后我繼續(xù)瞪著司機的頸背看。車?yán)镆黄澎o。我朝窗外望去,想換點風(fēng)景。

“你覺得陸軍怎么樣?”希爾斯本太太問道。很突兀,很沒話找話。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的咳嗽發(fā)作了,時間不長。等咳嗽一停,我盡量麻利地朝她轉(zhuǎn)過身去,說我結(jié)交了一大幫弟兄。我腰際橫膈膜處綁著橡皮膏,要朝她的方向側(cè)轉(zhuǎn)身體,對我來說有點兒難度。

她點點頭。“我看你們?nèi)际呛脴拥模彼f,有點模棱兩可,“你是新娘還是新郎的朋友?”她又問道,輕輕巧巧地觸及實質(zhì)問題了。

“哦,實際上,我確實不好說是哪一方的朋友——”

“你最好別說你是新郎的朋友,”那位伴娘從車子后面打斷了我的話,“我恨不得兩只手卡住那個新郎,卡他個兩分鐘光景。只消兩分鐘,就行了。”

希爾斯本太太轉(zhuǎn)過身去對著說話的人笑了笑,時間很短,但是轉(zhuǎn)足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她又面朝前了。事實上我們倆都來回轉(zhuǎn)了一下,幾乎行動一致。考慮到希爾斯本太太只朝后轉(zhuǎn)了短短一剎那,她賜予伴娘的這一笑算得上是折疊座上的佳作了。這生動的一笑足以表達(dá)出與普天之下所有年輕人之間的無限的戰(zhàn)友之情,但最主要還是針對這位生龍活虎、口無遮攔的本地青年代表;希爾斯本太太就算認(rèn)識她,也至多只是由人馬馬虎虎地介紹過一下。

“多狠心的娘們兒。”一個男人咯咯笑道。于是希爾斯本太太和我又轉(zhuǎn)過身去。說這話的是伴娘的丈夫。他就坐在我背后,在他老婆的左邊。他跟我交換了短短的一瞥,在這暴殄天物的1942年,這種毫無表情、非同志式的瞥視,可能只有在軍官和小兵之間才能交換。他是通信兵部隊的中尉,戴一頂非常有趣的空軍部隊飛行員的帽子——有帽舌,但帽頂里面的金屬墊圈給拿掉了,這樣做通常是為了讓戴帽子的人顯出某種神勇的氣概。不過,這位的帽子看情形可沒起到該起的作用。它唯一的視覺效果似乎就是,讓我感到自己那頂超大號的大蓋帽活脫脫是頂小丑戴的帽子,就像有人剛從垃圾焚化爐里性急忙慌地?fù)斐鰜淼摹_@人臉色灰黃,且由內(nèi)而外地透著一股怯懦。他正在冒汗,汗量之大有點令人匪夷所思——前額、上唇,甚至鼻子尖都在冒——簡直有必要服用一片鹽片。“我娶了方圓百里最最狠心的一個娘們兒。”他對希爾斯本太太說,又溫柔地笑出聲來。出于對他的軍銜條件反射似的遵從,我差點兒就跟著笑起來——這是一種簡短無聊的陌生人兼應(yīng)征入伍者的笑,它可以清楚地表明我擁護他以及車內(nèi)所有其他的人,表明我不反對任何人。

“我是說真的,”伴娘說,“只消兩分鐘——這就夠了,哥們。嗬,只要我能騰出我的兩只小手——”

“行了,喂,別激動,別激動,”她丈夫說,仍舊一副好好先生的神氣,看樣子是要好到底了,“只要別激動就好了。你也好多活幾年呀。”

希爾斯本太太又朝后座轉(zhuǎn)過身去,對伴娘報以一笑,這一笑簡直是要把對方封作圣徒。“有誰在婚禮上見到他有什么親戚嗎?”她溫柔地問道,只是把“他”這個人稱代詞稍微念得重了一點兒——重得絲毫也不過分。

伴娘用足以致命的音量回答:“沒有。他們?nèi)荚谖骱0哆€是什么別的地方。我巴不得見到他們哪。”

她丈夫又咯咯地笑起來。“你見到了又會咋樣呢,寶貝兒?”他問——且不嫌棄地沖我眨眨眼睛。

“哦,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會干點兒什么的。”伴娘答道。從她左邊傳出的咯咯聲又高了八度。“哦,我肯定會干的!”她不依不饒起來,“我會對他們說點什么的,我是說。我的老天爺。”她越講越自信,就好像認(rèn)定我們這些聽得到她說話的人受了她丈夫的暗示,也在她的正義感之中發(fā)現(xiàn)了某些迷人的率直——叫人為之一振的東西,無論她的這種正義感有多幼稚或者不切實際。“我也不曉得我會跟他們說什么。很可能就是嘮叨一通白癡的話。可是我的老天爺。說真的!我就是沒法眼看著殺人犯逍遙法外。這會讓我熱血沸騰的。”她暫時沒了動靜,直到希爾斯本太太假裝為之動容地看了她一眼,捧了個場。我和希爾斯本太太這時都已經(jīng)在我們的折疊座位上超級友善地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我是說真的,”伴娘道,“做人哪能就是橫沖直撞,隨心所欲地傷害別人的感情呢。”

“我恐怕對那個年輕人了解得很少,”希爾斯本太太說,語調(diào)溫柔,“事實上,我甚至都沒見過他。我最初聽說穆麗爾訂婚了——”

“沒人見過他,”伴娘脫口而出,“連我都沒見過他。我們彩排了兩次,每次穆麗爾那可憐的老爸都得代替新郎的位置,就是因為他那架混賬飛機沒法起飛。他本應(yīng)該搭一架陸軍的混賬飛機,上星期二晚上就到這里的,但又是下雪啦,又是科羅拉多,還是亞利桑那,還是什么別的鬼地方有什么鬼名堂啦,一直搞到凌晨一點才到的,昨天晚上。跟著——就在那個鬼時間——他從長島還是什么地方打電話給穆麗爾,要她去一家鬼旅館的大堂里見他,他們好談一談。”伴娘意味深長地打了個冷戰(zhàn)。“你們是知道穆麗爾的呀。她就是好心腸,阿貓阿狗都能欺負(fù)她。這一點最叫我惱火了。到頭來吃苦頭的總是這種老好人……反正,她就穿好了衣服,鉆進一輛出租車,然后就坐在某個鬼大堂里跟他談,一直談到凌晨五點差一刻。”伴娘一時放開了梔子花,兩個緊握的拳頭從膝蓋上舉起來。“哦哦哦,真是氣死我了!”她說。

“是哪家旅館?”我問伴娘,“你知道嗎?”我盡量用隨意的口氣,那感覺就像我父親可能是搞旅館生意的,我出于孝心,對于有人來紐約住在哪里感興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實際上,我提這個問題幾乎毫無用意。我多多少少是有點兒在自說自話。我哥哥讓他的未婚妻去一家旅館的大堂里跟他見面,而不是在現(xiàn)成的公寓里,這一點讓我很感興趣。這一邀請背后的道德感倒并非跟他的性情不合拍,盡管如此,我還是隱隱覺得有趣。

“我不知道是哪家旅館,”伴娘著惱地說,“就是家旅館。”她瞪著我。“怎么了?”她質(zhì)問道,“你是他的朋友不成?”

她的瞪視分明帶著幾分恫嚇。我眼前仿佛是個由一名女子組成的暴民團,只是因為時間和機緣,她才沒有手拿織毛衣的袋子,也沒能看到精彩的斷頭臺場面。我這輩子就是怕暴民,任何種類的暴民。“我們小時候在一起。”我答道,幾乎聽不清楚。

“哼,你好福氣!”

“行了,行了。”她的丈夫說。

“哦,對不起,”伴娘沖著她丈夫說,不過是說給我們聽的,“可你沒有在屋里,沒有眼睜睜看著那個可憐的妞兒哭了整整一個小時,眼珠都要掉出來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別忘了這一點。我也聽說過有新郎臨陣畏縮這碼子事。但你不該最后關(guān)頭來這么一下呀。我是說你不該這樣,弄得很多好好的人尷尬得半死,而且差點要了一個小妞兒的命,諸如此類的事!如果他改主意了,他干嗎不寫信給她,看在上帝的分上,至少像個紳士一樣跟她分手呢?不要等到都不可收拾了。”

“行了,別激動,你別激動呀。”她丈夫說。他還在咯咯地笑,但聽起來有點勉強了。

“哦,我是說真的!他為什么不能寫信給她,然后像個男人那樣告訴她,這出悲劇還有所有的這一切不就都可以避免了?”她冷不丁地突然望向我。“你有沒有可能知道他在哪里?”她質(zhì)問道,聲音中帶著金屬味兒,“如果你們打小就是朋友,你應(yīng)該有點兒——”

“我兩個鐘頭前才到紐約。”我不安地回答。不光是那個伴娘,這會兒她的丈夫和希爾斯本太太也都瞪著我了。“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機會挨到電話的邊兒。”說到這里,我記得,我又咳嗽了一陣。是真的咳嗽發(fā)作,不過我基本上沒有想辦法忍住不咳,也沒試圖縮短咳嗽的時間。

“你的咳嗽看醫(yī)生了吧,大兵?”等我這一陣咳過之后,中尉問我。

這當(dāng)口,我又是一陣亂咳——可真怪,這次也完全是真的發(fā)作。我當(dāng)時在折疊座上仍然保持著半邊到四分之一朝右坐的狀態(tài),但出于衛(wèi)生的考慮,我咳嗽時就把身體朝著車的前方扭過去。

我覺得有必要現(xiàn)在插進一個段落,來回答幾個難題,雖然這樣做看起來有點不合規(guī)矩。首先,為什么我要一直坐在那車?yán)铮科查_一切偶然因素不談,據(jù)說這輛車的使命是把乘客們送到新娘父母的寓所里。不管我能從那個筋疲力盡、沒有結(jié)成婚的新娘或者她那心煩意亂(而且很有可能是怒火中燒)的雙親那里獲得多少一手、二手的消息,都不足以抵消我在他們寓所里現(xiàn)身所能引起的尷尬。那么,為什么我要繼續(xù)坐在那車?yán)铮繛槭裁次也怀茫确秸f,紅燈的時候就跳車走人呢?還有,更明擺著的是,為什么我當(dāng)初要上這車呢?……我覺得,對于這些問題至少能有一打答案,而且不管有多牽強,全都是講得通的。然而,我想我可以完全棄它們于不顧,而只重復(fù)一點:那年是1942年,我二十三歲,新近才入的伍,新近才聽人告誡跟組織靠攏是不會錯的——而最主要的是,我很孤單。你就是會跳進一輛裝滿人的車子,坐好了就不下來了,我這樣覺得。

言歸正傳,我記得那三個人——伴娘、她的丈夫、希爾斯本太太——結(jié)成聯(lián)合陣線瞪著眼看我咳嗽,我則朝后排的小老頭瞥了一眼。他仍然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我注意到他的兩只腳幾乎碰不著地,這簡直讓我心生感激。這雙腳就像我的一位彌足珍貴的老朋友。

“這個男人到底是干嗎的?”

等我從第二陣咳嗽中緩過勁來后,伴娘對我說。

“你是說西摩嗎?”我說。起先,從她的語氣明顯能感到她是想到了什么極端不光彩的事。跟著,我突然想——而且完全是出于直覺——她很可能掌握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關(guān)于西摩的個人資料;換言之,是那些低級的、夸張得叫人搖頭的,并且(在我看來)基本上屬于誤導(dǎo)性質(zhì)的資料。不外乎說他就是比利·布萊克,小時候有六年時間是全國廣播界的“名人”。要么就是他十五歲就進了哥倫比亞大學(xué),諸如此類的。

“對,西摩,”伴娘說,“他參軍前都干些什么呢?”

我的直覺再次如靈光一現(xiàn)般提醒我,她對西摩知道得不少,但出于某種原因,她不愿意稍作透露。她似乎至少清楚地知道西摩在入伍前教過英語——知道他曾經(jīng)是個教授。教授。事實上,我那時看著她,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很不舒服的念頭,我覺得她甚至可能知道我就是西摩的弟弟。我也不想跟這個想法多糾纏,相反,我目光躲閃不定地看著她的眼睛,道:“他以前是個手足病醫(yī)生。”說罷我陡地掉過頭去,望向窗外。車子靜止不動已經(jīng)有幾分鐘了,我這才聽到遠(yuǎn)方有軍樂隊的鼓聲,是從列克星敦大街還是第三大道的方向傳過來的。

“是在游行!”希爾斯本太太說。她也轉(zhuǎn)過身來了。

我們這時是在八十五到八十九街之間。有位警察在麥迪遜大街的街心值勤,正在讓所有南北向的車輛停下來。我看下來的感覺,他只是在讓車輛停止前進;就是說,并沒有指揮車輛朝東還是朝西開。有三四輛小車和一輛公共汽車等著往南開,而朝城北開的車碰巧只有我們這一輛。在最近的街角,還有我看得到的通往第五大道的小街道的前面一段,有兩三排的行人正站在街沿和人行道上,顯然是在等著看一隊士兵從他們位于列克星敦大街或第三大道上的集合點出發(fā)經(jīng)過這里,也可能是一隊護士,一隊童子軍,或者一隊隨便什么人吧。

“哦,天哪。這誰料得到呀?”伴娘說。

我轉(zhuǎn)過身去,腦袋差點跟她的撞在一起。她正探出身子,差一點兒就嵌在我跟希爾斯本太太中間了。希爾斯本太太也向她轉(zhuǎn)過了身,臉上帶著很是痛苦的表情,算是對伴娘的回應(yīng)。“我們怕要在這兒待上幾個星期了,”伴娘說,一邊朝前伸長了脖子,從司機座前的擋風(fēng)玻璃望出去,“我這會兒就該到那里了。我跟穆麗爾和她母親說了,我會搭頭幾輛車子,五分鐘左右就能到他們家了。哦,天哪!我們難道一點兒轍都沒有嗎?”

“我也應(yīng)該在那里的。”希爾斯本太太飛快地接口道。

“是呀,我可是鄭重地答應(yīng)過她的。房間里該擠滿了各種各樣嚇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還有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就跟她說我會拿上十把刺刀給她站崗,確保她能一個人待會兒,而且——”她打住了話頭,“哦,天哪。太糟糕了。”

希爾斯本太太微微干笑了一聲。“恐怕我就是那些嚇人的七大姑中的一個咯。”她說。她明顯是被冒犯了。

伴娘望著她。“哦——對不起。我不是說你。”她往自己的座位背上一靠,“我只是說他們的房子那么小,如果大伙兒都成打地往里擁——你知道我的意思。”

希爾斯本太太沒作聲,我也沒有朝她看,不知道伴娘那句話到底把她冒犯到了什么樣的程度。不過我倒是記得,我對于伴娘道歉時的語氣不知為什么印象很深,就是她為一時失口說了“嚇人的七大姑八大姨”而道的歉。這個道歉是真誠的,但是并沒有尷尬的成分,更妙的是,也一點沒有巴結(jié)的意味。我一時覺得,盡管她的義憤填膺和慷慨激昂都像是作秀,但她身上確乎有某種刺刀般的品質(zhì),倒也叫人有點兒肅然起敬。(我要立馬澄清一下,我在這件事上的看法可供參考的價值微乎其微。對于道歉有分寸的人,我常常抱有過分的好感。)然而,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就在那個當(dāng)口,對于那位失蹤的新郎,我心里第一次感到一股小小的反感的波浪翻滾而過,依稀可辨的波峰上的白色泡沫正是對他的無端缺席的不滿。

“讓我們看看能不能采取一點行動。”伴娘的丈夫說。這是一個在炮火下依然鎮(zhèn)定自若的男人的聲音。我感覺他在我的背后作了一番部署,然后,突然,他的腦袋探進了我和希爾斯本太太之間那點兒有限的空間。“司機!”他厲聲道,然后等著對方的回答。回應(yīng)很及時,中尉的聲音也就變得柔和了一點兒,更富民主精神:“你看我們要在這里困多久啊?”

司機轉(zhuǎn)過身來,說:“你算是問倒我了,老兄。”隨即又轉(zhuǎn)身朝前。他全神貫注地看著十字路口發(fā)生的事。幾分鐘之前,一個小男孩拿著一只半癟的紅氣球跑進已經(jīng)清空的街心禁區(qū)。他的老爹剛剛抓住他,正把他往街道邊上拽,還半捏著拳頭在男孩的肩胛骨之間來了兩拳。富有正義感的人群立即對這一行為起了一下哄。

“你們看到那個男人對那孩子干的好事啦?”希爾斯本太太問大家。沒人理她。

“不如去問問那個警察吧,看我們還要在這里耽擱多久。”伴娘的丈夫跟司機說。他仍然向前探著身子。他的第一個問題得到一個凝練的回答,而他顯然對此很不滿意。“要知道,我們都有急事。你看能不能過去問問他我們還要在這兒耽擱多久?”

司機頭也沒回,大大咧咧地聳了聳肩。但他還是熄了引擎,爬出車子,砰地摔上大轎車笨重的車門。他是個邋遢的、壯得像公牛的家伙,身上的司機制服沒有穿全——一件黑色的嗶嘰上衣,但是沒戴帽子。

他走路的樣子就算說不上傲慢,也的確夠自在的,幾步到了十字路口,那個嘰里呱啦的警察正在那里指揮調(diào)度。這兩人便站著聊了起來,也不知過了有多久。(我聽見伴娘在我身后發(fā)出一聲呻吟。)跟著,兩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就好像他們根本不是在交談,而是交換了幾段下流笑話。跟著,我們的司機對警察友好地?fù)]揮手,一邊還自顧自地樂著,慢慢悠悠地踱步回到車子邊上。他上了車,砰地關(guān)上車門,從放在儀表板上方橫格上的一包香煙中取出一支,把煙夾在耳朵后面,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向我們匯報。“他不曉得,”他說,“我們得等游行隊伍經(jīng)過這里。”他漫不經(jīng)心地最后掃了我們一眼。“隊伍一過,我們就能大步前進啦。”他轉(zhuǎn)身向前,把煙從耳朵上拿下來,點著了。

車子的后座上傳來伴娘的一陣音量十足的悲嘆,充滿懊惱和憤悶。接著就安靜無聲了。我扭頭去看那個手拿沒有點著的雪茄煙的小老頭,這是那幾分鐘里我第一次去看他。他對這樣的耽擱似乎無動于衷。他有一套坐在車子后座的行為標(biāo)準(zhǔn)——無論是行進中的車子,停著不動的車子,還是,你禁不住要想,正從橋上往河里沖的車子——這套標(biāo)準(zhǔn)是固定不變的。真是簡單得登峰造極。你只消直挺挺地坐著,在你的大禮帽和車頂之間保持四五英寸的距離,眼睛氣勢洶洶地盯著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如果死神——死神一直都在那里,可能就坐在車頭上——如果死神奇跡般地穿過玻璃走進車來找你,那十之八九你就會站起身,跟著他走了,氣勢洶洶地,但也是無聲無息地。很可能你還能帶上你的雪茄,如果是支正宗的哈瓦那的話。

“我們怎么辦?就坐在這里嗎?”伴娘說,“我快熱死了。”我和希爾斯本太太轉(zhuǎn)過身去,剛好看見她望著她丈夫,這是他們上車以后她第一次直視她的丈夫。“你就不能挪過去一點兒嗎?”她對他說,“我給擠得呀都快透不過氣來了。”

中尉意味深長地攤開雙手,一邊咯咯地笑。“我簡直就是坐在擋泥板上啦,小兔子。”他說。

伴娘于是乎又向她的另一個同座看去,表情混雜著好奇和不滿,而這一位似乎無意間下定了決心要博我開心,竟然占據(jù)著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所需要的空間。在他的右臀和靠窗的扶手之間足足有兩英寸的距離。伴娘無疑也注意到了,但是盡管她是個鐵娘子,要跟這樣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理論,她卻還沒那個膽。她又扭頭沖著她丈夫。“你能拿一下你的煙嗎?”她煩躁地說,“我們這樣擠得什么似的,我根本沒法掏出我的煙。”說到“擠得什么似的”,她轉(zhuǎn)過腦袋,飛快地不言自明地向那個小不點罪犯瞪了一眼,誰讓他占了她認(rèn)為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空間呢?小不點仍然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態(tài)。他繼續(xù)瞪視著前方,朝著司機的擋風(fēng)板。伴娘望向希爾斯本太太,意味深長地抬了抬眉毛。希爾斯本太太臉上堆起充滿理解和同情的表情。這時,中尉把他的體重移到左臀,也就是靠窗的那半邊屁股,從他淡褐色軍褲右邊的褲兜里掏出一包香煙和一個火柴盒。他的老婆抽出一支煙,等著火,擦亮的火柴立即湊了上去。我和希爾斯本太太盯著點煙的全過程,仿佛這是什么誘人的新鮮事兒。

“啊,請原諒。”中尉突然說,一邊把他的那包煙遞給希爾斯本太太。

“不用,謝謝。我不抽煙。”希爾斯本太太馬上說——幾乎帶著遺憾。

“大兵?”中尉說,他略一遲疑,很難察覺到,然后還是把煙遞給我了。說實話,我一時有點喜歡他,就是因為他的這個客氣的舉動,一般的禮貌還是戰(zhàn)勝了等級觀念,但我還是謝絕了香煙。

“我能看看你的火柴嗎?”希爾斯本太太說,聲音幾乎怯生生的,像個小姑娘一樣。

“這個嗎?”中尉說。他爽快地把那盒火柴遞給了希爾斯本太太。

我興味十足地注視著這一幕,希爾斯本太太則仔細(xì)地觀察起火柴盒來。在外殼上,紅色的背景上面印著幾個金色字樣:“此火柴竊自鮑勃和艾迪·波維柯家。”“多可愛呀,”希爾斯本太太說,一邊搖晃著腦袋,“真是可愛呀。”我試圖用表情示意我不戴眼鏡也許看不清寫的是什么字;我不置可否地乜斜著眼睛。希爾斯本太太看起來老大不愿意地把火柴盒還給了它的主人。等她放開手,中尉把火柴盒放進上衣的胸袋里,她又說:“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火柴盒。”她這時已經(jīng)幾乎在折疊座上往后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坐在那里相當(dāng)親熱地凝視著中尉的胸袋。

“我們?nèi)ツ暧喼屏艘欢堰@樣的火柴盒,”中尉說,“這玩意兒著實稀奇,保管你不會再缺火柴。”

伴娘轉(zhuǎn)向他——或者不如說是針對他。“我們可不是為了這個去訂制的呀,”她說。她看了希爾斯本太太一眼,那意思是說“你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的啦”,然后對她說:“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挺逗的。俗是俗,多少有點兒逗。你知道的。”

“很可愛的。我從來也沒有——”

“說實話,這根本不是什么別出心裁的玩意兒。現(xiàn)在都人手一個了,”伴娘說,“實際上,我最初是從穆麗爾的爹媽那里學(xué)來的。他們屋里放得到處都是。”她深吸了一口煙,繼續(xù)往下說,說一個字吐出一點兒煙來。“天,他們可都是大好人。今天這事,就是這一點我實在想不通。我是說這樣的事為什么不發(fā)生在世上所有的混蛋身上呢,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好人?我就是這點想不明白。”她望著希爾斯本太太,等著她的回答。

希爾斯本太太微微一笑,這一笑既老于世故,又無可奈何,而且神秘莫測——這一笑,在我的記憶中,是某種汽車折疊座上的蒙娜麗莎的微笑。“我常自納悶?zāi)亍!彼粲兴嫉厝崧曊f。接著她模棱兩可地提了一句:“穆麗爾的母親是我已故丈夫的妹妹,要知道。”

“哦!”伴娘很感興趣地說,“嗯,那么,你是知道的咯。”她伸出長得出奇的左臂,把煙灰彈在她丈夫邊上車窗旁的煙灰缸里。“我是真覺得她是我這輩子遇到的少數(shù)幾個真正了不起的人。我是說,她差不多把出版過的書都讀了個遍了。我的天,這位女士讀過的書,其中她已經(jīng)忘了的那些書,我哪怕就讀過里面的十分之一,我也心滿意足了。我是說,她教過書,她在報館工作過,她設(shè)計自己的衣服,她家大大小小每樁家務(wù)她都親自動手。她的烹飪技術(shù)舉世無雙。天哪!我是真覺得她是最了不——”

“她同意這樁婚事了嗎?”希爾斯本太太打斷了她,“我是說,我這樣問也是事出有因,我在底特律待了好幾個禮拜。我的嫂子突然過世了,我已經(jīng)——”

“她人太好了,她不會說什么的。”伴娘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她搖了搖頭。“我是說她太——謹(jǐn)慎了,之類的。”她想了想。“事實上,今天早晨是我第一次聽她就這件事說了一句不好聽的話。這也無非是因為可憐的穆麗爾讓她看著太傷心了。”她伸出手臂,又彈了彈煙灰。

“今天早晨她說什么了?”希爾斯本太太貪婪地問。

伴娘似乎沉思了片刻。“嗯,也沒什么,真的,”她說,“我是說,沒有什么小心眼兒或者真的損人的話,或者諸如此類的吧。她也就是說這個西摩是個潛在的同性戀,他基本上就是害怕婚姻,就這些。我是說她沒有說什么惡毒的話,沒有的。她說的話——你知道的——很有水平的。我是說她自己接受精神分析也已經(jīng)有年頭了。”伴娘看著希爾斯本太太。“這也不算什么秘密。我是說菲德爾太太自己也會跟你說的,所以我也沒泄露機密什么的。”

“這我知道,”希爾斯本太太急忙說,“她這個人呀,是全世界最不——”

“我要說的是,”伴娘說,“她不是那種說這樣的話不經(jīng)大腦的人,她要是說了這樣的話,那她知道自己是有根有據(jù)的。而且要不是可憐的穆麗爾那么——你知道的——那么要死要活的,她壓根就不會說這話的。”她一本正經(jīng)地?fù)u搖頭。“天,你要是看到那可憐的妞兒就明白了。”

毫無疑問,我應(yīng)該在這里打斷故事,描述一下我對伴娘這些話中的主要內(nèi)容有什么樣大致的反應(yīng)。然而,眼下我寧愿先把它擱一擱,如果讀者能有耐心的話。

“她還說了些什么?”希爾斯本太太問,“我是說蕾婭,她還說了什么嗎?”我沒去看希爾斯本太太——我的眼睛沒法離開伴娘的臉——但我一時間有一個荒唐的念頭,覺得希爾斯本太太幾乎是坐在那位主講者的大腿上了。

“沒有,沒什么了。幾乎沒再說什么了。”伴娘搖搖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是說,就像我說的,她本來是什么都不會說的——那么多人圍在一旁呢——要不是穆麗爾這么難過的話。”她再次彈掉煙灰。“她另外就只說了一句話,說這個西摩真的是個精神分裂癥患者,而且如果你用正確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情的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對穆麗爾反而是件好事。這樣說我覺得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穆麗爾會不會也這樣看。他把她哄弄得團團轉(zhuǎn),她根本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這就是我最——”

她講到這里,被人打斷了。是被我。我記得,我當(dāng)時聲音有點發(fā)顫,當(dāng)我特別心煩意亂的時候就會那樣。

“菲德爾太太憑哪一點得出結(jié)論說,西摩是個潛在的同性戀加精神分裂癥患者呢?”

所有的眼睛——簡直是所有的探照燈——伴娘的眼睛、希爾斯本太太的眼睛,甚至那個中尉的眼睛,都齊刷刷地集中到了我身上。“什么?”伴娘對我說,聲音刺耳,略帶著敵意。又有一個刺人的想法在我腦中一閃而過:她知道我是西摩的弟弟。

“菲德爾太太憑什么覺得西摩是個潛在的同性戀加精神分裂癥患者呢?”

伴娘瞪著我,跟著意味深長地從鼻子里出了口氣。她轉(zhuǎn)而對著希爾斯本太太說,語氣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耍出今天這樣一個花招的人,你難道還能說他是正常的嗎?”她眉毛一揚,等著對方的回答。“你會嗎?”她故意慢條斯理地問,“說實話。我不過是問一聲。因為這位先生不明白。”

希爾斯本太太的回答那才叫一個心平氣和、一個合理公正。“不會,我當(dāng)然不會。”她說。我突然有一陣強烈的沖動,就想跳出車子,拔腿飛奔,管他東南西北呢。然而,我記得,我當(dāng)時仍然坐在我的折疊座上,伴娘則又對著我開口了。“聽著,”她說,聲音裝得很有耐心,就像老師對待一個不僅智商有問題而且總是討人厭地流著鼻涕的小孩,“我不知道你對人了解多少。但是哪個神志健全的人會在婚禮的前一個晚上整整一夜不讓他的未婚妻睡覺,喋喋不休地向她嘮叨自己感覺太幸福了,沒法結(jié)婚,因而她必須推遲婚禮,等他情緒穩(wěn)定些再說,否則他就沒法出席婚禮?之后,他的未婚妻像對一個孩子一樣對他解釋說,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好幾個月啦,都一切就緒啦,她父親已經(jīng)花了不知多少錢,費了不知多少勁兒來準(zhǔn)備喜筵以及一切的一切,而且她的親朋好友正從全國各地趕過來——之后,等她把該說的都說了,這個男人對她說他非常抱歉,但是他沒法結(jié)婚,要等到他的幸福感不那么強烈了,諸如這樣的瘋話!你給我好好想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聽起來像是正常的人嗎?這聽起來像是心智健全的人嗎?”她的聲音這會兒已是尖厲刺耳。“這聽起來難道不像是應(yīng)該被關(guān)進瘋?cè)嗽旱娜藛幔俊彼龣M眉立目地看著我,見我既沒有立即聲辯也沒有舉手投降,她在座位上重重地往后一靠,對她丈夫說,“請再給我支煙。快燒我手指了。”她把還燃著的煙蒂遞給丈夫,他替她弄滅了。然后他又掏出那包香煙。“你把它點上,”她說,“我沒力氣了。”

希爾斯本太太清了清喉嚨。“我聽上去,”她說,“沒準(zhǔn)倒是件好事,這個樣子——”

“我問你,”伴娘沖她道,又一輪新勁頭上來了,一邊從她丈夫手里接過新點上的煙,“那聽起來像是個正常人——像個正常的男人嗎——你覺得?還是聽起來像個要么根本沒長大的人,要么就是不折不扣的胡言亂語的瘋子?”

“老天,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我就是覺得倒像是塞翁失馬,這樣——”

伴娘忽然坐直了身子,精神抖擻,鼻孔里噴出煙來。“得了,別管了,別提這個了——我心里清楚。”她說。她對著希爾斯本太太說,但實際上,可以說她是通過希爾斯本太太的臉在對我說。“你見過××嗎,電影里的那個?”她問道。

她提起的名字是當(dāng)時一位相當(dāng)著名的——如今,1955年,已經(jīng)是大大有名的——女演員兼歌手。

“見過。”希爾斯本太太立即饒有興味地說道,等著下文。

伴娘點點頭。“那好,”她說,“你有沒有碰巧注意到,她的笑容有點兒歪?就是臉的一邊,有那么一點兒?很容易注意到,如果你——”

“有——有,我注意到的!”希爾斯本太太說。

伴娘深吸一口煙,對我瞥了一眼——幾乎難以察覺。“哦,那是某種局部麻痹癥。”她說,說一個字吐一口煙,“你知道她是怎么弄成這樣的嗎?就是這位名叫西摩的正常人打了她,結(jié)果她臉上給縫了九針。”她伸出手(可能是因為沒有其他更好的舞臺指示)又彈了彈煙灰。

“我可以問問你是從哪里聽說的嗎?”我說。我的上下嘴唇輕輕地打戰(zhàn),像兩個傻瓜。

“可以啊,”她說,沒看我,看著希爾斯本太太,“兩個小時以前穆麗爾的母親碰巧提起的,那時穆麗爾正哭得死去活來的。”她看著我,“你的問題得到解答了嗎?”她突然把她那束梔子花從右手換到了左手。這是我見到她做的最接近表現(xiàn)內(nèi)心緊張的一個常規(guī)動作。“順便說一句,供你參考而已,”她看著我說,“你知道我認(rèn)為你是誰嗎?我認(rèn)為你就是這個西摩的弟弟。”她打住了,就一小會兒,見我不吭聲,就又說,“看他那張勞什子的照片,你看著就像他,而且我碰巧知道西摩的弟弟要來參加婚禮的。是他妹妹還是誰告訴穆麗爾的。”她目光牢牢地鎖住我的臉。“你是他弟弟?”她單刀直入地問。

我回答的時候聲音肯定有點兒嘶啞。“是的。”我說。我的臉在發(fā)燒。然而,在某種程度上,我對自己的身份認(rèn)同反而不那么別扭了,自從那天早些時候下了火車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別扭著。

“我早就知道你是的,”伴娘說,“我又不笨,你要知道。你一上車我就知道你是誰。”她扭頭沖著她丈夫,“他一上車我不就說他是他弟弟?我是不是那么說來著?”

中尉稍微改變了一下坐姿。“哦,你說他可能——是的,你說過的。”他說,“你說過的。是的。”

不用扭頭去看,就知道希爾斯本太太是多么全神貫注地留意著這一事件的最新動態(tài)。我的目光越過她,偷偷瞥向她身后的那第五位乘客——那個小老頭——看看他那份與世隔絕的姿態(tài)是否仍然保持得完好無缺。正是如此。從來沒有哪個人的冷漠給過我如此大的安慰。

伴娘又沖我來了。“再供你參考一下,我也知道你的哥哥不是什么手足病醫(yī)生。所以別來這套噱頭了。我剛好知道他就是《智慧之童》這個節(jié)目里的比利·布萊克,播了能有五十年吧。”

希爾斯本太太突然踴躍地加入了這場對話。“那個廣播節(jié)目嗎?”她詢問道,我感覺到她看我的目光里有了新的、更強烈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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