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
- 九故事
- (美)J.D.塞林格
- 7315字
- 2020-02-27 00:00:18
賓館里住了九十七個來自紐約的廣告商,長途電話線總被他們霸占著,五〇七房間的那個姑娘從中午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半,她要的電話才算接通。這段時間她倒也沒閑著:讀了一篇登在袖珍女性雜志上的文章,題目是“性:樂園抑或地獄”;把自己的梳子和牙刷洗了一遍;想辦法去掉了米色套裝裙子上的那塊污漬;把她那件薩克斯襯衫上的紐扣挪了地方,然后用鑷子拔掉一顆痣上剛冒出的幾根汗毛。接線員打進電話的時候,她正坐在窗臺上涂指甲油,左手就快涂完了。
她屬于那種聽到電話鈴完全不動聲色的女孩。那副樣子就好像自從進入發(fā)育期之后,她房間里的電話鈴就再也沒停過。
她拿著小刷子在鈴聲中涂完小指,沿半月白勾了一道,然后擰上指甲油的蓋子,站起身,左手——油還沒干——臨空甩了幾下,用干的那只手拿起窗臺上一只塞滿煙頭的煙灰缸,走到床頭柜邊上,那是放電話的地方。她在一張單人床上坐下,房間里有兩張收拾好的單人床。她拿起電話——這時鈴聲已經(jīng)響了第五還是第六次了。
“喂。”她說,左手的手指盡量向外蹺著,以免碰到白色的絲質(zhì)晨袍,她身上只有這件晨袍,和拖鞋——戒指放在浴室里。
“您的紐約長途接通了,格拉斯太太。”接線員說道。
“謝謝。”女孩一邊說一邊在床頭柜上騰出地方放煙灰缸。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穆麗爾?是你嗎?”
女孩把聽筒從耳朵挪開一寸。“是的,媽。你好嗎?”她說道。
“我都快擔心死你了。你為什么一直不打電話?你沒事吧?”
“我昨天和前天晚上都想給你打的。但是電話一直都——”
“你沒事吧,穆麗爾?”
女孩加大了聽筒和耳朵間的角度。“我沒事。就是熱。今天是佛羅里達最熱的一天——”
“你為什么一直不給我電話?我擔心得要——”
“媽,親愛的,你別沖我喊。我聽得清楚著呢,”女孩說,“我昨晚給你打了兩次。還有一次就是——”
“我跟你爸說來著,你昨晚可能會打電話來,但是他不聽,非要——你沒事吧,穆麗爾?跟我說實話。”
“我沒事。別再問這個了,求你了。”
“你們什么時候到那里的?”
“我不知道。星期三早晨,一大早。”
“誰開的車?”
“他開的,”女孩說,“你先別激動。他開得很好。我都沒想到。”
“他開的?穆麗爾,你向我保證過的——”
“媽,”女孩打斷她,“我不是說了嘛,他開得非常好。事實上,一路都沒超過五十。”
“他有沒有又跟路邊的樹過不去?”
“我說了他開得非常好,媽。求你了。我要他貼著白線開,他都聽懂了,也照做了。他甚至努力不去看路邊的樹——我能看出來。順便問一句,爸的車修了嗎?”
“還沒。他們要收四百,只不過就是——”
“媽,西摩跟爸爸說了,修理費他來付。沒必要再——”
“好,再說吧。他到底怎么樣——在車上,還有下車以后?”“挺好的。”女孩說。
“他還管你叫那個嗎?那個嚇人的——”
“沒有。他有新主意了。”
“叫你什么?”
“哦,那有什么關系呢,媽?”
“穆麗爾,我想知道。你爸——”
“好吧,好吧。他叫我‘一九四八年精神流浪小姐’。”女孩咯咯笑起來。
“這一點也不好笑,穆麗爾。壓根兒沒什么好笑的。聽著嚇人。聽著叫人難過,真是。我一想起——”
“媽,”女孩打斷她,“我問你呀。你記得他從德國給我寄的那本書嗎?就是——一些德語的詩。我把那書放哪兒了?我絞盡腦汁也——”
“這書在。”
“你確定嗎?”女孩說。
“當然。在我這里。在弗萊德的房間里。你把書留在家里,我沒地方放——怎么了?他要這書嗎?”
“沒有。只是他問起我了,我們在車上的時候。他想知道我讀了沒有。”
“那是本德語書!”
“是的,親愛的。這沒關系,”女孩說,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他說這書恰巧是本世紀唯一一個偉大的詩人寫的。他說我應該買一本英文版的。要么學學德語,他就這么說的。”
“作孽。作孽。聽著難過,真是。你爸昨晚說——”
“等等,媽。”女孩說。她走去窗臺邊拿她的香煙,點了一根,然后回到床邊坐下。“媽?”她說,吐出一口煙。
“穆麗爾。你聽著,我跟你說。”
“我聽著呢。”
“你爸跟斯維特斯奇醫(yī)生談了一次。”
“怎么說?”女孩問。
“你爸跟他一五一十地說了。至少,你爸是這么告訴我的——你知道你爸的。路邊的樹。窗戶的事。他跟奶奶講什么她的去世計劃。百慕大那些照片,多好的照片啊——一五一十全說了。”
“那又怎么樣?”女孩說。
“這樣的。首先,醫(yī)生說軍隊讓他離開醫(yī)院完全是不負責任——我敢保證他是這么說的。他很肯定地告訴你爸有可能——很有可能,他說——西摩會完全失去自控力。我敢保證他就是這么說的。”
“這邊賓館里就有一個精神病醫(yī)生。”女孩說。
“誰?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叫里澤還是什么的。據(jù)說很厲害。”
“從來沒聽說過。”
“反正據(jù)說他很厲害。”
“穆麗爾,你別犯傻了。我們都非常擔心你。你爸想給你發(fā)電報,讓你昨晚就回來,事實上——”
“我現(xiàn)在不回去,媽。你別那么緊張。”
“穆麗爾。我發(fā)誓,斯維特斯奇醫(yī)生說西摩有可能完全失去自——”
“我剛到這里,媽。我都多少年沒度假了,我是不會這就打包回家的,”女孩說道,“再說了,我現(xiàn)在也沒法走。我曬傷了,一動也動不了。”
“你曬傷得厲害嗎?我放你包里的那一罐布朗茲防曬油你沒用嗎?我就放在——”
“我用了,但還是曬傷了。”“真是的。你曬到哪里了?”
“全身上下,親愛的。”
“真是的。”
“死不了。”
“我問你,你跟那個精神病醫(yī)生聊了嗎?”
“嗯,算聊了吧。”女孩說。
“他怎么說?你跟他聊的時候,西摩在哪里?”
“在‘大洋廳’,他在那里彈鋼琴。我們在這里的兩個晚上他都在彈鋼琴。”
“那么,醫(yī)生怎么說?”
“哦,沒說什么。是他先跟我說話的。我玩賓果[1]的時候他坐在我旁邊,他問在隔壁彈鋼琴的那位是不是我先生。我說是的,他就問我西摩是病了還是怎么了。所以我就說——”
“他怎么會這么問?”
“我怎么知道,媽。我猜是因為西摩的臉色吧,那么白,”女孩說,“不管怎么樣,賓果結(jié)束后醫(yī)生和他太太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喝一杯。我就喝了。他那位太太真是嚇人。你記得我們在邦維特櫥窗里看見的那件難看得要命的晚禮服嗎?就是你說除非屁股很小,很小——”
“綠色的那條?”
“她就穿在身上。只看到屁股。她不停地問我西摩跟那個蘇珊娜·格拉斯是不是親戚,就是在麥迪遜大街上有一家店的——女帽店。”
“那他到底怎么說的?那個醫(yī)生。”
“哦。也沒什么,真的。我是說我們都在酒吧里。吵得厲害。”
“知道了,但是——你有沒有告訴他西摩跟奶奶那把椅子的事?”
“沒有,媽。我沒有說什么細節(jié),”女孩說,“也許我還有機會再跟他談一次。他整天都在酒吧里。”
“他有沒有說他覺得西摩有可能——怎么說呢——胡來之類的?對你做點什么?”
“沒有,”女孩說,“他得有事實依據(jù),媽。他們得知道你的童年這一類的玩意兒。我跟你說了,我們幾乎沒法說話,那里太吵了。”
“好吧。你的藍外套怎么樣了?”
“挺好的。我去掉了一些襯料。”
“今年流行什么樣的衣服?”
“嚇人得很,不過很亮眼。連亮片都能看到——什么都有。”女孩說。
“你的房間呢?”
“還行。只能說還行。戰(zhàn)前那樣的房間是拿不到了,”女孩說,“今年這些人都很嚇人。你要是看到吃飯時坐在我們旁邊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就知道了。我們旁邊一桌的,他們看上去就像是開著卡車來的。”
“嗨,哪兒都一樣。你那雙軟底鞋怎么樣?”
“太長了。我跟你說太長了。”
“穆麗爾,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沒事嗎?”
“我沒事,媽,”女孩說,“我都說了九十九遍了。”
“你也不想回家?”
“不想,媽。”
“你爸昨晚說,如果你想自己去個什么地方,把事情想想清楚的話,他很樂意給你出錢。你可以坐趟游輪,那多好。我們倆都覺得——”
“不用了,謝謝,”女孩說,把架起的腿放下,“媽,這個電話貴得——”
“我一想起整個一場戰(zhàn)爭,你就一直等著這個人——我是說,你想想那些士兵的老婆一個個都——”
“媽,”女孩說,“我們該掛了。西摩隨時可能回來。”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在沙灘上。”
“沙灘上?他一個人?他在沙灘上沒出什么洋相吧?”
“媽,”女孩說,“你這樣說他,就好像他是個瘋——”
“我可沒那么說,穆麗爾。”
“好吧,你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他就是躺在那里。他連浴袍都不脫。”
“他連浴袍都不脫?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猜是他太白了。”
“我的天哪,他需要曬曬太陽。你就不能逼他脫嗎?”
“你知道西摩的,”女孩說,腿又架了起來,“他說他不想讓一群傻瓜盯著他的文身看。”
“他哪有什么文身!他在軍隊里文了一個嗎?”
“沒有,媽。沒有,親愛的,”女孩說著站了起來,“聽著,我明天再給你打,也許吧。”
“穆麗爾,你聽我說。”
“聽著呢,媽。”女孩說,身體斜著,重心落在一條腿上。
“他一旦做了什么,或者說了什么荒唐的,你馬上給我打電話——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聽到了沒有?”
“媽,我又不怕西摩。”
“穆麗爾,我要你給我保證。”
“好吧,我保證。再見,媽,”女孩說,“跟爸說我愛他。”她掛上了電話。
“西摩·格拉斯,”西比爾·卡朋特說,她和她媽媽一起住在賓館里,“你西摩格拉斯[2]了嗎?”
“咪咪寶,夠了。媽咪聽得都煩死了。別動,請你別動。”
卡朋特太太正給西比爾抹防曬油,沿著肩膀到后背,抹過她瘦瘦的、仿佛翅膀一樣的肩胛骨。西比爾坐在一只巨大的浮水氣球上,氣球吹得鼓鼓的,西比爾搖搖欲墜,面對著大海。她身穿淡黃色的比基尼泳裝,其實上身部分也許她要再過個九年、十年才用得著。
“那真的就是塊很一般的絲手帕——你走近點就能看到,”坐在卡朋特太太旁邊那張沙灘椅上的婦人說道,“我還真想知道她是怎么扎的。真是好看呢。”
“聽起來就不錯,”卡朋特太太附和道,“西比爾,不要動,咪咪寶。”
“你西摩格拉斯了嗎?”西比爾說。
卡朋特太太嘆了口氣。“好吧,”她說,一邊蓋上防曬油瓶的蓋子,“去吧,去玩吧,咪咪寶。媽咪要去賓館里和哈布爾太太喝杯馬蒂尼。我會給你拿橄欖的。”
媽媽剛一松手,西比爾就朝著開闊的海灘奔去,然后朝“漁夫帳篷”的方向徑直走去。她只停下一次,一只腳踩進一座已經(jīng)倒塌的浸濕的沙堡,很快她就走出了專供賓館住客使用的沙灘區(qū)。
大約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之后,她突然斜插著往沙灘面海的方向奔去。跑到一個仰面躺在沙灘上的年輕人身邊,她停了下來。
“你要去水里嗎,西摩·格拉斯?”她說道。
年輕人嚇了一跳,他抬起右手,握住毛巾浴袍的翻領,翻了個身,臉朝下,眼睛上卷成一股的毛巾掉了下來。他瞇著眼看向西比爾。
“嗨。你好,西比爾。”
“你要去水里嗎?”
“我正在等你呢,”年輕人說,“怎么樣?”
“什么?”
“怎么樣?有什么新節(jié)目嗎?”
“我爸爸明天要坐一個飛機過來。”西比爾說,腳踢著沙子。
“別朝我的臉踢,寶貝兒。”年輕人說,伸手抓住西比爾的腳踝,“他是該來了,你爸爸。我時時刻刻地等著他呢。時時刻刻。”
“那位女士呢?”西比爾問。
“女士?”年輕人伸手理了理稀疏的頭發(fā),抖落沙子,“這很難說,西比爾。有一千個地方是她可能去的。在理發(fā)店里,把她的頭發(fā)染成深褐色;或者給窮人的孩子們做洋娃娃,在她自己房間里。”他趴著,兩只手捏成拳頭,一個疊在另一個上面,下巴擱在拳頭上。“問我點別的什么吧,西比爾,”他說,“你的游泳衣很好看。要說有什么東西是我喜歡的,那就是一件藍色的游泳衣。”
西比爾盯著他,然后低頭看看自己凸出的肚子。“這是件黃色的,”她說,“這是件黃色的。”
“是嗎?走近點兒我看看。”
西比爾向前靠了一步。
“你一點兒沒錯。我真是個傻瓜。”
“你要去水里嗎?”西比爾問。
“我還真有這個想法呢。我正翻來覆去地琢磨著呢,西比爾,你聽了準高興。”
西比爾戳了戳年輕人不時用來墊腦袋的橡皮筏。“這個要充氣了。”她說。
“你說得對。這個需要很多氣,我不承認都不行。”他放下拳頭,下巴磕在沙子上。“西比爾,”他說,“你很好看。見到你真好。跟我說說你自己吧。”他伸出雙手,同時握住了西比爾的兩只腳踝。“我是摩羯座的,”他說,“你呢?”
“莎朗·利普舒茲說你讓她跟你一起坐在鋼琴前面。”西比爾說。
“莎朗·利普舒茲跟你說的?”
西比爾用力點點頭。
年輕人松開了她的腳踝,收起兩只手,臉靠在右臂上。“嗯,”他說,“這種事怎么發(fā)生你是知道的,西比爾。我坐在那里,正彈著琴,而你又不知去哪里了。然后莎朗·利普舒茲走了過來,在我旁邊坐下。我又不能把她推開,你說是不是?”
“你能的。”
“哦,不能。不行。我不能那么做,”年輕人說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做了什么。”
“什么?”
“我假裝她是你。”
西比爾突然彎下腰,在沙子上挖起洞來。“我們?nèi)ニ锇伞!彼f。
“好啊,”年輕人說,“我想我能照辦不誤。”
“下一次,把她推開。”西比爾說。
“把誰推開?”
“莎朗·利普舒茲。”
“啊,莎朗·利普舒茲,”年輕人說,“又是這個名字。記憶與欲望的混雜。”他突然站起身。望向大海。“西比爾,”他說,“我有個主意。我們來看看能不能抓一條香蕉魚。”
“一條什么?”
“一條香蕉魚。”他說,然后解開浴袍上的腰帶。他脫下浴袍。他的肩膀白而窄,四肢發(fā)青。他把浴袍豎直對折,再前后一折三。他展開用來蓋眼睛的毛巾,鋪開放在沙子上,然后把折好的浴袍放在毛巾上。他彎下腰,拿起橡皮筏,夾在右胳膊下,然后,左手拉起西比爾的手。
兩人向著大海走去。
“我猜你已經(jīng)見過不少香蕉魚了吧?”年輕人說。
西比爾搖搖頭。
“你沒見過?那你住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西比爾說。
“誰說你不知道。你肯定知道。莎朗·利普舒茲知道她住在哪里,她才三歲半。”
西比爾停住腳步,用力抽出被握著的手。她隨便撿起一顆貝殼,煞有介事地盯著貝殼看。她扔了貝殼。“沃利伍德,康涅狄格州。”她說,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肚子挺得老高。
“沃利伍德,康涅狄格州,”年輕人說,“是說你住的地方靠近沃利伍德,康涅狄格州嗎?”
西比爾看著他。“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她不耐煩地說,“我住在沃利伍德,康涅狄格州。”她向前跑了幾步,左手握住左腳,然后跳了兩三下。
“你可不知道這下我有多清楚了。”年輕人說。
西比爾放下腳。“你讀過《小黑人桑布》[3]嗎?”她問。
“你這個問題真好玩,”他說,“我剛好昨天晚上才讀完。”他又伸手握住了西比爾的手。“你覺得這個故事怎么樣?”他問她。
“那些老虎都圍著那棵樹轉(zhuǎn)了嗎?”
“我覺得它們永遠不會停下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老虎。”“只有六只。”西比爾說。
“只有六只!”年輕人說,“你管那叫‘只有’?”“你喜歡蠟嗎?”西比爾問。
“我喜歡什么?”年輕人問。
“蠟。”
“很喜歡。你也喜歡吧?”
西比爾點點頭。“你喜歡橄欖嗎?”她問。
“橄欖——是的。橄欖和蠟。我到哪兒都得帶著這兩樣。”
“你喜歡莎朗·利普舒茲嗎?”西比爾問。
“是的。是的,我喜歡,”年輕人說,“我尤其喜歡她的一點是她從來不欺負賓館大廳里的小狗。比如那個加拿大女士的小巴兒狗。你可能不相信,但有些小女孩喜歡用氣球柄去戳那條小狗。莎朗不會這么做。她從來不起壞心眼兒。所以我才那么喜歡她。”
西比爾一聲不吭。
“我喜歡嚼蠟燭。”她終于又開口了。
“誰不喜歡嚼蠟燭呢?”年輕人說,腳踩進水里。“哇!真冷!”他把橡皮筏扔進水里,“別,再等一會兒,西比爾。等我們再往外一點兒。”
他們繼續(xù)蹚水向前,直到水沒到西比爾的腰間。然后年輕人抱起西比爾,讓她趴在橡皮筏上。
“你從來不戴游泳帽什么的嗎?”他問道。
“別松手,”西比爾下命令道,“你抓住我,馬上。”
“卡朋特小姐,別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干嗎,”年輕人說,“你只管睜大眼睛看有沒有香蕉魚。今天是抓香蕉魚的好日子。”
“我一條也沒看見。”西比爾說。
“這也不奇怪。他們的習慣很特別。非常特別。”他繼續(xù)推著橡皮筏。水還不到他的胸口。“他們的生活很悲慘,”他說,“你知道他們做什么嗎,西比爾?”
她搖搖頭。
“嗯,他們游進一個全是香蕉的洞里。他們游進去的時候看起來是很普通的魚,但是一進洞,他們就變得像豬一樣。你還別說,我就知道一條香蕉魚游進一個香蕉洞里,吃了足足有七十八根香蕉。”他一點點向前推著橡皮筏和上面的女孩,離地平線又近了一英尺,“很自然,等他們變得那么胖,他們就再也出不了洞了。洞口太小了。”
“別再往前了,”西比爾說,“他們后來怎么了?”
“誰后來怎么了?”
“那些香蕉魚。”
“哦,你是說他們吃了那么多香蕉,出不了香蕉洞會怎么樣?”“是的。”西比爾說。
“嗯,我不想告訴你,西比爾。他們就死了。”
“為什么?”西比爾問。
“嗯,他們得了香蕉熱。那是很可怕的一種病。”
“浪頭來了。”西比爾緊張地說。
“我們別管它。我們不理它,”年輕人說,“兩個‘狗不理’[4]。”他抓住西比爾的腳踝往下一按,再往前一推。橡皮筏從浪尖上劃了過去。水浸濕了西比爾金色的頭發(fā),但是她的尖叫充滿了歡樂。
橡皮筏平穩(wěn)后,她伸手撩開搭在眼睛上的一縷濕濕的頭發(fā),然后報告說:“我剛看到了一條。”
“看到了什么,親愛的?”
“一條香蕉魚。”
“我的天,不會吧!”年輕人說,“他嘴里有沒有銜著香蕉?”
“有的,”西比爾說,“有六根。”
年輕人突然抓起西比爾垂在橡皮筏邊上的濕漉漉的腳,親了親她的足弓。
“嗨!”腳的主人轉(zhuǎn)過身。
“嗨,你!我們回去了。你玩夠了嗎?”
“沒有!”
“對不起。”他說,然后把橡皮筏往岸邊推去,直到西比爾跳下來。然后他就一路拿著橡皮筏。
“再見。”西比爾說完,毫無遺憾地往賓館方向奔去。
年輕人穿上浴袍,裹緊翻領,把毛巾塞進口袋里。他撿起黏濕又礙事的橡皮筏,夾在胳膊下面,一個人踩著軟綿綿、熱乎乎的沙子朝賓館走去。
他在賓館給游泳客人專用的旁廳里搭乘電梯,一個鼻子上涂著防曬軟膏的女人和他一起進了電梯。
“我看到你盯著我的腳。”電梯啟動的當兒他對女人說。
“抱歉你再說一遍?”女人說。
“我說我看到你盯著我的腳。”
“真抱了歉了。我只是碰巧看著地板。”女人說,臉對著電梯的門。
“如果你想看我的腳,你就直說,”年輕人說,“別他媽偷偷摸摸的。”
“請讓我出去。”女人飛快地對操縱電梯的女孩說。
電梯門打開,女人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我有兩只正常的腳,真搞不明白他媽的為什么有人要盯著它們看,”年輕人說,“請上五樓。”他從口袋里拿出房間鑰匙。
他在五樓下了電梯,沿著大廳往前走,進了五〇七房間。房間里有新小牛皮行李箱和指甲油洗甲水的味道。
他瞥了一眼睡在一張單人床上的女孩。然后他走到一只行李箱邊上,打開箱子,在一堆短褲和汗衫底下拿出一把7.65口徑的奧其斯自動手槍。他推開彈盒,看了看,又插上。扳起扳機。然后走到那張空著的單人床邊上,坐下,看著女孩,用手槍瞄準,對著自己的右太陽穴開了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