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蓬萊何止百年，卻也不知原來山的另一端竟有著完全不同的仙境。

眾多仙子齊聚一堂，或裁云織錦，或化雷為戟，有著說不出的樂趣。

堯兒很快便融入其中，我猜必定會有人護她，便轉身離去。商陸在這時拉住我。

她說：酒仙，你不請我們喝酒嗎?

我訝然，望著她的如花笑顏遲遲說不出話，旁人也開始慫恿，夸起以往蟠桃會上的酒來，我不禁笑了，對著她點點頭。

商陸很開心，扯著我的袖子生怕我會反悔一般，笑道，人這么多，我去幫你多搬些。

往后的日子里，我仍是一個人住在西邊，但時常會有人來拜訪，或是愛酒的，或是愛我這個地方的。而商陸，亦是來得頻繁。

她本是一株商陸花，一日玉女打翻觀音的凈瓶，她恰好在旁淋了仙水才得已幻化成人形，故仙力并不高，常有妖怪偷襲要吃她的仙骨，我不知替她擋過多少次。每次救了她，她便會拿來一筐的商陸果，道是酬禮送來給我釀酒。

直到堆滿一屋子她才發覺，這酬禮似乎太頻繁，便嘆道，七鶴，不如我搬來和你一道住吧，這樣就不會有妖怪敢來吃我。

我點頭。

而那天傍晚，在湖邊給堯兒喂食時，堯兒告訴我，這是叫動情。

呵，原來這般就是情。我見著她笑會覺滿心歡喜，見不著她又會擔憂不已。我一日栽下一棵商陸花，結了果子便摘來釀酒，而我的酒，在不同的心情下喝，竟也會有不同的味道。

我深陷其中，漸漸無法自拔。自我有記憶起，從來有一個人肯這般安靜伴我，摘果，擇花，昔日苦悶如斯的時光變成二人做伴后竟能開懷不已。

因從未經歷過，亦不知如何表達滿腹愛意，我只默默將那些她愛的菖蒲、蔦蘿種得滿庭皆是，即便不說她卻也是懂的，見到花開總一副驚喜不已的模樣，然后和著我的葉笛旋轉起舞，仿佛天地間最美不過如此。

浮堯也時常變化出孩童的模樣，嬉鬧在旁，還時不時迸出那不知打哪兒學來的詞，天造地設，郎才女貌……一個一個，聽著比蜜還要甜美。

我以為，酒如人一樣，醇美香甜便是最好，然而一日里，東華上仙也來喝了我的酒，卻說少了味苦澀，竟比不上人間佳釀。

好好的酒中為何要加入苦澀之味?我百思不得其解，商陸見狀提議不妨去人間走一趟，親自嘗一口便知實情。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始料未及。

從來不知三界之中還有這般斑斕的存在。喜怒哀怨，嗔恨癡念，人間，像是一個混沌的池子，所有人都在其中接受生死別離，有陰梟如夜則必定會有溫和如日。

我雖不明自為何最好的酒會從這兒釀出，卻也不得不承認東華上仙說得對。

不嘗人間疾苦，不知人生百味，釀出的酒就會少了靈魂。商陸知我心思，提議起到凡間住上些時日，待尋到缺失的味道再回蓬菜。

不料我在人間卻遇上一個難得的知己，說起酒來兩個人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日日不知疲倦地商討著釀酒之法，品酒之趣。然而就在此時，他卻遭人陷害入獄，危及性命，我氣不過，私自用仙力查出事情真相……

一石擊起千層浪，像是連環反應，我無意之間更改了他的命數，從而擾亂三界次序，讓天庭好一陣手忙腳亂。

此事自也未能瞞住王母娘娘。

懲罰將至，商陸卻偷偷替我頂罪。

她本就只是一個無名小仙，王母娘娘為平眾怒自也是罰得極狠，要她在人間輪回百世。

我去時已遲了一步，知曉實情的王母娘娘卻不肯罰我，我便知，她要的不過是在眾人面前應付過去，至于罰的是誰，根本不重要。

我一直在瑤池邊跪了三天三夜，王母娘娘走過我身旁忽然搖頭重重嘆氣，道一聲情字難解，這才將我貶為謫仙，罰至人間。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人間的時光摻雜著愛恨糾葛，綿遠悠長。我賣出的酒越來越多，見到的故事數不勝數，從開始的不敢管到現如今不愿袖手旁觀，似乎早已忘了最初的目的。

有時，甚至連等待也變得虛無。太久太久，久到我無法記起。

然而我始終記得一件事，我欠了商陸，無論怎樣都會竭力還她一份情。

七鶴將記憶深處的往事說得既輕又緩，綿延了千年的時光，只聽上去都有著難以言喻的蒼茫風霜。七鶴臉上的表情一直是哀矜勿喜，唯有狹長的雙眼在影綽的夕陽中泛出些許波瀾。

紅葉恍然明了，他并非無情，而是用情過深，時至今日已懂如何深藏。

“天意便愛弄人，若在認識之初就請李汴生幫忙，約莫早已尋得商陸行蹤，卻偏偏等我想要放棄時她才突然出現，”七鶴搖頭苦笑，負手站立，嘆道，“我惶惶難測其中深意，不敢貿然上前相認，只盼能從李汴生一事中找出契機，不料，得到的卻是這般結果。

紅葉忽然就不知該如何寬慰，她不清楚前因后果，貿然就將事情悉數告知七鶴，而對商陸的那些私心揣測無疑是一把利刃，戳進七鶴心頭，此刻說什么都變得踟躕:“或許，并不是她……”

“呵，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我心中早有準備，無論怎樣都不是紅葉的錯。”七鶴面色如常，倒反過來寬慰了一聲。

“若不是我堅持要查，也不會鬧到如今兩難地步，萬一商陸是迫于無奈……可是……”

“愛人之心皆是自私，即便是千錯萬錯，也甘愿背負，但一句無奈，傷的卻是他人。”七鶴輕輕搖頭，望著尚未開花的葳蕤樹靜默半日，才回頭對紅葉一笑，“天真也好，稚嫩也好，我還是信她會記起我。”

”七鶴……”紅葉欲言又止，覺得此時任何勸慰的言語都已顯得蒼白。一旦愛，誰不是如此?遲疑了片刻，就聽有腳步聲傳來，下意識要躲避，才猛地記起自己已然置身幻境當中，紅葉不禁舒了氣。

七鶴顯然看到她的窘迫，別過臉輕聲笑，倒是將適才彌漫的哀傷氣氛一掃而空。再看向來人，赫然就是李家表小姐。

只見她熟門熟路地打開后院門，帶進個小丫鬟，見四下無人迫不及待就問:“安公子怎樣?病有起色了嗎?”

一句話就讓紅葉心驚肉跳，連忙轉頭看向七鶴，他表情無甚變化，紅葉卻明白，自己所愛之人愛的卻是別人，個中傷懷必定難以言喻。更何況。七鶴這愛，綿延千年之久。

“沒有，反倒……越來越嚴重，這兩日連湯藥也喝不下。”紅葉回頭繼續看，只見那旁的小丫鬟如是答道，也是滿臉著急。

“怎么會這樣?清無道長昨夜跟我說怕是會惡化，要我快些拿到藥引……”商陸不停地踱來轉去，離七鶴不過三尺之遙，但她口口聲聲分明是在記掛著別人，“現今表哥找不到，道長的法子我想使也沒辦法，要是安公子有什么差池，我便只能隨他一并去了!”

“小姐，連你都灰心了怎么行，安公子可全都指望您，”小丫鬟上前扶住商陸，勸了兩句似想起什么，忽然睜大眼，“呀，我記起來了，九少爺似乎與南橋那家酒肆的人認識，不妨去那兒找找看。”

商陸得了這般提醒，想也未想，拔腿便跑出門。

與此同時，七鶴揮手撤下法術，滿目的黑暗襲來，短促的不適感鋪天蓋地，隱約間，紅葉見他眼角有淚盈盈欲滴。

待看清周身一切，已回到最初施法的李府院外，浮堯提著荷葉邊短燈籠，正扶著七鶴問:“何必知道這些，她因何去酒肆尋你與你找她并無干系。”

說的便是適才所見一幕，紅葉恍惚有些明白，七鶴與她一樣，想要溯因求源。

“她想要我的仙骨，我總該知道是給誰。”七鶴接過燈籠，不顧二人詫異的神色徑直朝酒肆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