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默在單向透視玻璃的外面看著審訊室里的男人,男人的目光呆滯,頭發(fā)蓬亂,神情疲憊,瘦弱的身軀縮進一身水泥灰色的制服里,像一團纏在枯骨上的裹尸布。一束光定在他的臉上,男人的雙手放在審訊室的桌子上,面前擺著一個煙灰缸,里面放著熄滅的煙頭。夏默看到男人的手掌粗糙,指節(jié)寬大,長長的指甲里殘留著黑色污泥。
不對,夏默心里想,不是他。
“怎么樣?”
夏默回過頭,說話的警員長著一張陌生的臉,夏默只能從聲音里辨認(rèn)出這是那天在刑偵隊開會時打斷他的人。
“和你想的不一樣吧?!本瘑T對夏默說,語氣中帶著挑釁,“就是一倉庫看大門的,沒有錢,更沒有社會地位?!?
“那為什么還不放了?”夏默問。
“你應(yīng)該問我,為什么把他抓進來?!?
警員調(diào)侃的心情消失了,他用憤怒的眼神看著夏默,“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個天才?”
“不算很蠢?!毕哪f,他又看了一眼審訊室里的男人。
“我告訴你,”警員指了指單向透視玻璃,“這個人已經(jīng)招了。”
“他承認(rèn)殺了江雪?”
“差不多吧?!本瘑T的語氣虛弱了一點,“不過就快了,他已經(jīng)承認(rèn)自己在4月12號當(dāng)天見過死者,而且進入了死者的家里。”
夏默沒有說話,他知道警員沒說完,他在等著夏默的反駁,然后再打出一張藏起來的王牌,這種招式常被用來審訊嫌疑人。
警員在等著夏默的反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不接招,只能繼續(xù)引誘夏默入坑,“不過,有一件事你倒是說對了。”
“兇手很有可能重返案發(fā)現(xiàn)場,你們就是在那里抓到他的?!毕哪f。
“不過就算你不說,我們也會對現(xiàn)場進行監(jiān)視的?!?
“是嗎?”
警員聽得出來,夏默的問話就是回答,他打出了王牌。
“告訴你吧,我們已經(jīng)從這個人的身上搜到了重要的物證?!?
“你找到那條黑色的內(nèi)褲了?”
“你怎么知道?”
夏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不太喜歡回答問題,但他卻對警員提出了另一個請求,“我能進去跟他說句話嗎?”
“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
“所以我才會問你?!毕哪瑥木瘑T的表情上,看出來對方?jīng)]有感受到自己的蔑視,于是順?biāo)浦郏爱吘刮业耐茢噱e了,我想聽嫌疑人親口告訴我?!?
警員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轉(zhuǎn)過頭,用帶著得意的表情示意夏默進去。
那個男人的目光依然呆滯,仿佛沒有看到坐在對面的夏默。“從頭開始說吧?!毕哪瑢δ腥苏f,“4月12號當(dāng)天,你為什么會去江雪的家里?”
“我已經(jīng)跟剛才的警察說過一次了?!蹦腥藳]有看著夏默,他的眼神始終盯著桌上的煙灰缸。
“好吧,那我來說,你聽著。你很早就認(rèn)識江雪了,但我不確定她是否也認(rèn)識你,你在她工作的金沙夜總會做倉庫管理員,像江雪這樣的姑娘,每天見慣了上流社會的人士,眼里大概根本看不見你這樣的人吧?!?
夏默邊說邊觀察著男人臉上的表情,他注意到男人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戳到了他的痛處。
“你那天去江雪家,”夏默看著之前的筆錄,“據(jù)你說是江雪請求你幫忙搬一箱重物,你答應(yīng)了,進入了她的房間?!毕哪压P錄扔到一邊,眼神兇狠地看著對面的男人,“你試圖猥褻她,但你不敢,你怕她會反抗。”
“不是這樣的!”
男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試圖站起來,但審訊椅上的擋板阻止了他。夏默不顧他的激烈反應(yīng)繼續(xù)說道:“你卑微、懦弱、膽小,腦子里想象強奸的畫面,最后卻只敢用一條偷來的內(nèi)褲發(fā)泄?!?
“放屁!”
男人的情緒愈發(fā)失控,夏默知道外面的警員隨時可能進來結(jié)束他的問話,他的時間很緊張。我在幫你,夏默在心里說,你這個蠢貨。
“現(xiàn)在告訴我,”夏默想要穩(wěn)住局面,“你為什么回到江雪的家里?”
“我殺了她!”男人大喊。
“什么?”
“我殺了她,不對,我強奸了她,先奸后殺,真他媽爽!是我干的,是我!”
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叫,夏默看到警員開門沖了進來,他的身后還帶著兩個人。他們死死地將男人的頭按在審訊桌上,男人的面容在幾只大手下變得更為扭曲,嘴里卻依然含混不清地喊著,“是我殺了她,是我!”
“你寧愿背負(fù)殺人罪,也不愿承認(rèn)自己的懦弱?”
“可以了,”警員打斷夏默,“謝謝你的幫助?!?
“他在說謊,”夏默說,“死者并沒有被性侵的痕跡,他在編造事實?!?
“這些我們都會調(diào)查的,你的工作結(jié)束了?!本瘑T說。
夏默離開審訊室,最后對著單向透視玻璃看了一眼,里面的男人還在無望地掙扎著。
2
“絕緣體”樂隊正在舞臺上賣力地演出。
何詩宜并不習(xí)慣來這樣的場所,在進來之前她還在擔(dān)心自己的著裝。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衣和水藍色牛仔褲,平時扎起來的頭發(fā)散落在肩上。但是當(dāng)何詩宜走進這家叫作“槍與玫瑰”的酒吧以后,她意識到自己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臺上演出的樂隊上,除了門口驗票的花臂男人,沒有第二個人注意到這里又進來一個女人。
特別是現(xiàn)在坐在吧臺前面的那個人。
何詩宜走近他,男人的面前放著一個方口古典杯,盛著半杯金色的液體。何詩宜在旁邊坐下,酒保第一時間過來。
“喝點什么?”酒保笑著問她。
“嗯……啤酒吧,”何詩宜說,她不太喝酒,也不太懂酒。
“給她一杯瑪格麗特?!毕哪f。
酒保點了點頭回去調(diào)酒,何詩宜對夏默說,“我以為你已經(jīng)醉了?!?
“我還沒喝,”夏默看著自己的酒杯,“我在戒酒。”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難得主動問我一個問題,何詩宜心里想,“在金沙夜總會的時候,你說你是一個酒鬼。在千山,一個喜歡搖滾樂的酒鬼,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你現(xiàn)在有點像一個警察了?!毕哪粗卧娨说囊簧肀阊b。
裝滿瑪格麗特的雞尾酒杯放在何詩宜面前,她嘗了一口,“其實史強人挺好的,就是心氣有點高,覺得自己被你比下去了有點不服氣,才會那樣說話?!?
“誰?”
“就是今天跟你見面的那位警員,他是我的前輩……”
“你說他啊,”夏默打斷她,“你真的覺得我會在乎那種事?”
何詩宜點點頭,“我知道你不在乎。”她清了清嗓子,說出路上想到的安慰的話,“我真正想跟你說的是,你對我們的幫助是很大的,如果沒有你我們也不會這么快抓到嫌疑人。而且你的很多推理都是正確的,嫌疑人確實認(rèn)識死者,帶走了一條黑色的內(nèi)褲,并且重返了犯罪現(xiàn)場……”
“你也覺得那個人就是兇手?”
“從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看……”
“你就回答我,”夏默再次打斷她,“你是不是覺得,那個人就是兇手?”
何詩宜沒有說話,這代表了她的答案。
舞臺上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這讓兩個人沉默的間隙顯得沒有那么尷尬。何詩宜回頭將視線投向演出的樂隊,站在中間的主唱一邊對著麥克風(fēng)嘶吼,一邊用夸張的動作掃過吉他弦。
“你也喜歡彈吉他?”
何詩宜覺得該說點案情之外的話題了,但是夏默并沒有回應(yīng)。
“你還喜歡畫畫?”
何詩宜做好了再次被忽視的準(zhǔn)備,卻看到夏默忽然抬起頭來,用銳利的眼神盯著她,“為什么會這么說?”
“我……”何詩宜有點緊張,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就是上次去你家的時候,看見客廳放著一把電吉他,旁邊還有一個畫冊。”
“你看過里面的畫了?”
“沒有,”何詩宜說,“對不起,我沒有要窺探你隱私的意思,你的房子很空,我只是無意中看到的?!?
夏默的眼神再次暗淡了下來,眼神里的警惕消失了,“我不喜歡畫畫,”他否認(rèn)道,“完全不喜歡。”
有時候何詩宜覺得夏默像一匹孤狼,有時又覺得他像一座冰川,但是現(xiàn)在,何詩宜不知為何覺得夏默像一個孩子。
盡管這個人并不比剛進警隊的何詩宜大多少,但是他平日落寞的眼神和未經(jīng)打理的胡須,總是給何詩宜一種跟長輩相處的錯覺。此刻的何詩宜感到有些心疼,夏默是個驕傲的人,并帶著他的驕傲參與了案件調(diào)查,而現(xiàn)在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了。她能夠體會到夏默心中的失落。
畢竟他是“嗜血者”夏默,只有命案以及偵破命案的快感才能讓他活下去。
何詩宜覺得,夏默被拋棄了,就像曾經(jīng)的她一樣。
“我能理解你?!焙卧娨撕鋈徽f。
“什么?”
“理解你現(xiàn)在的感覺,這種感覺我也有過,我從小就在這樣的感覺中長大。”
何詩宜在等待著夏默的反應(yīng)。
她什么都沒等到。
何詩宜端起酒杯喝下一口,酸的,她抿了抿嘴唇,忽然覺得在吧臺的暖燈下,夏默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偶爾也有不那么討人厭的時刻,酒精開始起作用?!澳阆肼犅犖业墓适聠??”她問夏默。
“不想?!?
“我是個孤兒,”何詩宜仿佛沒有聽到夏默的拒絕,自顧自地說起來,“一直到今天都是?!?
“我說了我不想……”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何詩宜無視他的打斷,“從記事起我就在孤兒院里生活,當(dāng)時孤兒院里加上我只有三個女孩。其中一個很早就走了,有人說是被領(lǐng)養(yǎng)了,有人說是轉(zhuǎn)到了其他城市的孤兒院,我不清楚,因為當(dāng)時我們在睡午覺,醒來后她就不見了。不過我當(dāng)時太小了,完全不知道領(lǐng)養(yǎng)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甚至更可笑的是,我醒來后在找的東西,不是一個和我一起長大的人,而是一條不知道被我丟在哪里的項鏈。我后來經(jīng)常為此自責(zé)。”
何詩宜語氣中帶著懺悔,接著說,“不過,另外一個女孩后來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現(xiàn)在回到了那個孤兒院工作,照顧和我們一樣沒有父母的孩子,我們每個月都要見一次面,就在我們最喜歡的餐廳里,這是我生活中最開心的事?!?
夏默沒有繼續(xù)打斷她,只是盯著眼前仍然一口沒喝的酒。何詩宜更愿意將這樣的表現(xiàn)理解成默許的信號,她接著說,“那家孤兒院很小,今天依然如此。我很笨,直到開始上學(xué)才意識到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樣,沒有人接我放學(xué),也沒有人給我開家長會,每次到了假期,其他的同學(xué)都出去玩,我要繼續(xù)待在孤兒院里,被一批批掛著‘志愿者’工作證的人像逛動物園一樣參觀。我得學(xué)會察言觀色,學(xué)會對陌生人說謝謝——盡管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感謝什么,感謝他們帶來的零食和衣服嗎?可是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些東西。不過后來我漸漸明白,有一些人的確是我應(yīng)該感謝的,那就是為孤兒院捐款的人。我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但是他們確實負(fù)擔(dān)了我的學(xué)費,至少是一部分學(xué)費,這些捐助加上學(xué)校的獎學(xué)金,讓我順利從警校畢業(yè)。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適合做警察的人,和那些性格強勢的同學(xué)完全比不了,但我有一點是他們沒有的,就是我能從人的眼睛里看見他們的傷痛,無論他是富商、明星還是殺人犯,因為我在孤兒院里看過太多雙這樣的眼睛。”
何詩宜看著夏默,喝光了杯子里所有的瑪格麗特,是的,酸的。
“你的故事很無聊。”夏默說,他并沒有躲避何詩宜的目光。
現(xiàn)場響起了今晚最熱烈的一陣歡呼聲,臺上的樂隊正在演奏一首歌的前奏,觀眾的聲浪持續(xù)不停,演出似乎進入了高潮。
“這首歌還不錯?!毕哪f。
身邊的喧鬧掩蓋了夏默的聲音,何詩宜不得不傾身靠向他,“你說什么?”
“我說,這首歌還不錯。”夏默貼在何詩宜的耳邊喊。
“哦。”何詩宜也喊道。
她把頭靠在夏默寬厚的肩膀上,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今晚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酒精讓她有勇氣停留在現(xiàn)在的氛圍里,直覺告訴她明天想起來會感到害羞和尷尬,但蔓延全身的醉意卻告訴她現(xiàn)在不必在意明天的事。
“放下吧?!焙卧娨伺吭谙哪砩险f,“把以前受過的傷都放下吧。”
夏默突然抽回了肩膀,這讓何詩宜險些從吧椅上摔下來。
3
一捧涼水打在臉上以后,何詩宜覺得自己醒了。
醒了的第一個證據(jù)是她感到羞愧,羞愧自己剛才對夏默交了底,把童年那點事透露得一干二凈。何詩宜對著廁所的鏡子開始反省自己,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說那么多話,為什么對一個陌生人說那么多話?
她沒有答案,這就讓她更羞愧了,因為這算是間接承認(rèn)自己剛剛徹底被酒精支配。明知自己不能喝酒,偏偏端著一杯雞尾酒干了下去,幸好這杯酒不烈,讓她現(xiàn)在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對自己檢討兩句。她看著鏡子里自己通紅的臉和被涼水浸透的頭發(fā),忽然走了神。
也許跟他聊聊天也不錯,何詩宜到底沒能忍住冒出這樣的想法。
但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及時出來警告她。
何詩宜對著鏡子簡單整理了一下,廁所厚重的封閉門隔絕了相當(dāng)一部分演出的聲音。她現(xiàn)在要回到那些聲音里了,她用力推開門。
出去的瞬間,她感覺到肩膀被撞了一下,幾乎同時和另一個女人發(fā)出“啊”的一聲低呼,場地里的燈光太暗,何詩宜沒看到那個聲音的來源,她本能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再轉(zhuǎn)過頭的時候,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是不是特別習(xí)慣對人道歉,何詩宜心里這樣想。
夏默趴在吧臺上睡著了,何詩宜看到他面前的古典杯已經(jīng)空掉,看來自己不是這里唯一一個酒量差的人。不過對于一個自稱酒鬼的人來說,何詩宜真的沒想到他一杯酒就倒下,她聽說人在心情差的時候特別容易醉,也許吧。
不過這倒是讓何詩宜心里輕松了很多。
“你還好嗎?”何詩宜晃了晃夏默如鐵水澆筑的身體,“我們回去吧?!?
“不要走。”夏默的聲音雖然含糊,何詩宜還是聽清楚了。
“我沒有要走?!焙卧娨苏f。
“不要走?!?
“我說了……”
“不要離開我。”
現(xiàn)在何詩宜確定了,夏默不是在對她說話。
但是,何詩宜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也許就像她說的,她很懂人的痛苦。已經(jīng)恢復(fù)清醒狀態(tài)的何詩宜俯身湊到夏默的耳邊,輕聲說:“我在這里。”
舞臺上的樂手正在炫技,吉他、貝斯和鼓手正在輪番獨奏,夏默告訴她這首歌還不錯,但連他自己都沒有聽完。何詩宜看著醉倒的夏默,忽然意識到一件更棘手的事情。
夏默徹底睡著了,安穩(wěn)得像一個嬰兒。
187厘米,何詩宜心想,我怎么把你弄回家去?
4
夏默聽見了雨聲。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下雨會讓他想起泥濘的小巷,想起那里無盡的黑暗和垃圾箱里的味道。那個黏稠的腥臭味在他打開垃圾箱金屬頂蓋的時候尤為強烈,但是他當(dāng)時并不在意這種氣味。有時候夏默會覺得,在那一刻他的嗅覺選擇性的失靈了,在那件事過去多久后才漸漸恢復(fù),他不知道。
滴答,滴答。
他痛恨下雨,痛恨和下雨有關(guān)的一切。
夏默在浴缸中猛然驚醒過來。
用了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夏默才意識到自己正安全地睡在自己的浴缸里。浴缸里沒有水,他還穿著昨晚在槍與玫瑰看演出時的衣服,他記得自己好像喝了點酒,想不到戒酒計劃只堅持了這么幾天。盡管如此,戒酒的反應(yīng)還真是強烈,一杯“教父”就讓人徹底失去了意識。
這樣也好,夏默想,戒酒的另一種方式就是讓自己的酒量變差。
他依稀記得昨晚那個刑偵隊的姑娘似乎也在酒吧現(xiàn)場,好像還說了很多話,具體是什么?
滴答,滴答。
夏默的思緒再次被這個聲音打斷了,他這才看到剛才夢里的雨滴是從哪里來的。洗手間的地面已經(jīng)漫起了五厘米左右的積水,頭頂?shù)奶旎ò迳狭粝乱黄黠@洇濕的痕跡,痕跡的中間,水滴凝聚在一處,隨重力落在夏默浴缸旁邊的地面上。
滴答。
樓上的水管漏水了,夏默起身,踏過淺水——他痛恨這種感覺,爬上一層昏暗的樓梯。他對著另一扇一模一樣的破舊房門重重地敲了兩聲。
樓上的房子里沒有回應(yīng)。
夏默又踢了兩腳,在依然得不到回應(yīng)以后,曾經(jīng)的職業(yè)習(xí)慣讓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破門而入,他知道自己不能這么做,但又無法忍受下雨一樣的聲音繼續(xù)出現(xiàn)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想到了一個人。
通常夏默不會保留別人的名片,但是這個人給他的印象很好,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因為自己忘記扔掉。總之夏默的運氣不錯,很快就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了柳生的電話。電話很快被接起來,夏默問他是否能聯(lián)系到樓上的住戶。
“只有在我們公司登記的房主與房客才能聯(lián)系上,但你家樓上的那一戶不在我們的名單中?!绷陔娫捓镎f。
“我猜到可能是這樣,打給你只是為了碰碰運氣?!?
“你樓上的房子是不可能漏水的?!?
“在這樣的破房子里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你聽我說,”柳生說,“你家樓上沒有人住?!?
“什么?”
“那是間空房?!?
柳生進屋的時候,還穿著那身夏默熟悉的西裝,完全不是方便干活兒的樣子,這讓夏默覺得他是在掛斷電話后立刻從公司趕了過來。柳生帶著一捆繩子和防水膠帶,以及一個不知道裝著什么東西的手提袋,進門以后將西裝外套脫下,小心翼翼地掛起來。
“我打電話問了幾個工人,”柳生說,“但是他們都沒有時間,看來我們只能靠自己了?!?
“你說樓上沒有人?。俊毕哪穯栐陔娫捓餂]說完的話題。
“沒錯,”柳生挽起袖子對夏默說,“東西呢?”
夏默把準(zhǔn)備好的一個尖頭錘遞給柳生,這是他在五百米外的一個工具店里買到的,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個鋁合金制的三角梯,那個梯子現(xiàn)在就立在浴室里,放在天花板洇濕痕跡的下面。
“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柳生一邊爬上梯子一邊說,“當(dāng)時你住的這間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尸體,報警的是這里的鄰居,那個鄰居就是你樓上這家?!绷郎咸葑雍髮χ旎ò逯噶酥?。
夏默領(lǐng)悟似的點了點頭。
“那件事以后,這家人很快就搬走了,那間房子就一直空著,所以……”柳生用尖頭錘對著天花板上的洇濕部分狠狠砸了一下,“漏水的不是他家?!?
尖頭錘陷入天花板中,夏默這才注意到,這層天花板只是一層并不牢固的三合板,漆上了與墻面相同的白色,上面還有一層鏤空的空間。
柳生似乎看出了夏默心里的想法,對他解釋說,“浴室的這個位置,上面有很多水管,特別難看,所以就隔上這么一層三合板,起到一些遮擋的效果。沒辦法,舊房子就是這樣?!?
“不過還是有一些水管沒能包裹上。”夏默抬起頭看著依然裸露在外面的兩根。
“沒錯,不過也只能做到這樣了?!?
尖頭錘再一次砸進三合板中,夏默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要不我來吧,”他對柳生說,“就是把這塊浸濕的板子砸開對嗎?”
“不用,”柳生慌忙阻止,“你力氣太大,下手沒深沒淺,如果不小心砸到里面的水管,就不是滴水的問題了。”
“那至少讓我做點什么吧。”
柳生站在梯子上,低頭對夏默笑了笑,“去幫我買杯咖啡吧?!?
夏默點了點頭。
“還有,”柳生說,“順便把浴室的門關(guān)上,不要讓水流到外面去?!?
夏默離開浴室,聽到里面再次傳來敲擊三合板的聲音。
夏默端著兩杯咖啡從廚房出來,柳生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干凈的襯衫,將剛剛干活兒穿的那件塞進了隨身帶來的手提袋中。
“走了很遠,還是只有速溶咖啡?!彼麑⑵渲幸粋€杯子遞給柳生。
“沒有關(guān)系。”柳生笑著說。
滴答聲終于停止了,現(xiàn)在夏默覺得世界很安靜。
“問題找到了,”柳生說,“有兩根水管在連接處出現(xiàn)了一些松動,不是什么大事兒,很容易修,稍微緊一緊就可以了,我又用繩子固定了一下,貼上了防水膠帶,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了?!?
“想不到你連這個都會?!?
“租房子嘛,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看多了也就學(xué)會了。”柳生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就是天花板弄得挺難看的,過幾天我找裝修工人過來補一補?!?
夏默坐在地上,看著站在旁邊的柳生,“沒有可以坐的地方,”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我平時在家里就這樣?!?
柳生笑了笑沒說話。
夏默很喜歡柳生這樣的狀態(tài),他做不到既不講話又不讓對方尷尬,他只能做到前者。
身旁的舊電視正在播放一個廣告,夏默記得這個廣告,但是這次播放的似乎是一個加長的版本。廣告里的中年男人從汽車上下來,聞了聞自己的衣服,畫面用夸張的特效標(biāo)示著他身上無處不在的煙味。男人一籌莫展,帶著手槍式噴頭的白色瓶裝除煙噴霧出現(xiàn)在他的手上,接著是一系列描述殘留煙味被消除的特效畫面。在下一個場景中,男人擁抱著自己的妻子與小孩,畫外音正在告訴觀眾這款除煙噴霧的價格和購買地址,廣告在一片闔家歡樂的場景中結(jié)束。
“這個廣告可真夠無聊的?!绷粗娨曊f。
“是嗎?”
“這個男人怎么看都是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夏默沒有說話,因為有另一個聲音吸引了他。
電視里說話的是一個女人,長發(fā)、干練、眼神銳利,帶著職業(yè)女性的性感。她正在播報金沙夜總會員工,25歲的江雪在家中身亡的案件,女人的語速很快,但是吐字清晰節(jié)奏舒服,夏默看了看畫面下面的字幕,上面顯示著女人的名字:記者,沈凝。
她簡單扼要地概述了這起案件的大概信息,這起表面上看起來是自殺的案件經(jīng)過刑偵支隊的深入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諸多疑點,警方懷疑這是一起偽造成自殺的兇殺案,迅速立案調(diào)查,目前案件進展迅速,已經(jīng)鎖定一名重要嫌疑人,正在審訊當(dāng)中。
夏默記得,他第一次去刑偵支隊的時候,那個姓韓的副隊長特別對他強調(diào)不要泄漏任何信息,然而現(xiàn)在這些信息已經(jīng)被全千山的人知道了。
看來他們依然篤定那個倒霉的倉庫管理員就是兇手,他們急于讓民眾知道自己不是笨蛋。
果然,接下來的畫面就是那位副隊長,以及在審訊室外對他表現(xiàn)出敵意的叫作史強的警員,他們正在接受采訪。夏默看到這兩個人滿面紅光,在攝像機面前努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竊喜,但這一切都寫在他們微微變化的表情上。
“看這樣子,他們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抓到兇手了。”柳生說。
“是吧?!毕哪÷暬亓艘痪洹?
現(xiàn)在要怎么收場?夏默心里犯愁。
5
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
夏默在超市的收銀臺前付了現(xiàn)金,并帶走接下來一周的食物。收銀員的神色冷淡,撕下一張小票遞給夏默。比起那些熱情周到滿臉堆笑的服務(wù),夏默更愿意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他沒有理會電話鈴聲,任其自然安靜。微弱的月色下他在一個立著公用電話亭的路口轉(zhuǎn)彎——那個破舊的公用電話應(yīng)該早就是堆廢舊塑料了——走進沒有燈光的小區(qū)里。夏默現(xiàn)在有點喜歡自己住的這個地方了,盡管這里荒涼冷漠,卻很適合他這樣的人。
有時候夏默覺得,自己并沒有真的活著。
也許我在一年前的那個時刻就已經(jīng)死了,他沿著黑暗的樓梯這樣想,現(xiàn)在的一切只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的夢境。
夏默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在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的一刻,忽然停了下來,腦中一些奇怪的信號在閃爍。警察的職業(yè)病,他對自己說,要戒掉這些習(xí)慣。
盡管如此,他的雙腿還是不自覺地帶著他向上多爬了一層樓,他走到樓上的那間房子門口,柳生告訴他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人住了,但他還是幾乎本能地抬手敲了敲。
回應(yīng)他的是再次響起的電話鈴聲。
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看來這個號碼背后的人今晚是執(zhí)意要找到他。知道他電話的人不多,夏默在接起來之前就猜到了那個聲音。
“我就知道是你?!痹趯Ψ秸f話以后,夏默這樣回答。
“你沒有存過我的號碼?”何詩宜的語氣中帶著呼之欲出的不解和失落。
“我為什么要存?”
何詩宜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電話那邊的她顯然很著急,“出狀況了。”
對話中止了幾秒鐘,何詩宜似乎意識到這是夏默示意她說下去的方式,“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具尸體,是完全相同的作案手法?!?
“但是……”這次夏默給了何詩宜一個轉(zhuǎn)折的空間,“但是根據(jù)報案人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一天前還跟他通過電話,也就是說,死者的遇害時間發(fā)生在24個小時之內(nèi),而在那個時間,我們的嫌疑人正關(guān)在刑偵隊里?!?
“但是……”
“還有什么但是?”
“但是你們卻在這有限的24小時內(nèi),緊鑼密鼓地接受了電視采訪,通報案情,并且對著鏡頭傻笑。”
“你說這個呀,”何詩宜嘆了口氣,“別提了,現(xiàn)在隊里都炸了,他們當(dāng)時還讓我出鏡呢,幸虧我沒去,丟死人了。”
夏默沒有說話。
“我需要你的幫助?!焙卧娨苏f。
夏默依然沒有說話。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義務(wù),”何詩宜說,“我也沒有任何權(quán)力要求你繼續(xù)參與調(diào)查,但我希望你能回來?!?
“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毕哪f。
“你要放棄我了嗎?”何詩宜似乎覺得話有不妥,補充道,“我是指我們?!?
“我不能放棄嗎?”
“你當(dāng)然可以,”何詩宜賭氣地說,“反正一個逍遙法外的連環(huán)殺手跟你也沒什么關(guān)系?!?
夏默沒說話。
何詩宜繼續(xù)說,“反正也殺不到你頭上來,現(xiàn)在看來,兇手就是在找女人下手?!?
夏默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的樣子,那是她在臨死前倒在血泊中的畫面。那個女人當(dāng)時對夏默說——不要忘記我。
“如果你想放棄,那就放棄吧?!焙卧娨苏f。
“是你送我回來的吧?”夏默問。
“什么?”
“我喝醉的時候,是你送我回家的吧。”
“你知不知道有多費力?!?
“看來我欠你一個人情?!?
深夜。
風(fēng)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驟起驟停,卷動著黃沙殘葉,從一片荒漠飛向另一片荒漠。
偶有夜行的車輛經(jīng)過這片寂靜之地,但絕不會在此停留,輪胎碾過遍地碎石,氙氣車燈如同劃開夜色的拉鏈,這一切會在幾秒鐘內(nèi)結(jié)束,車輛匆匆離去,一切重歸黑暗。
方圓近千米,只有一處亮著燈光。
這家24小時的便利店里,循環(huán)播放著德彪西的《月光》,音樂聲雖然很小,但足以讓這里與外面的荒蕪夜色隔絕開。身穿著亮黃色工作服的年輕店員無聊地坐在收銀臺后面翻看手機里下載的網(wǎng)絡(luò)小說。夜班的工資是白天的三倍,這是他坐在這里的唯一理由,盡管他也不明白,這家全國連鎖的便利店,為什么會開在這樣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有人說這里是千山未來的重點開發(fā)區(qū)域,他不相信這樣的說法。因為即使在陽光明媚的白天,放眼望去也看不到一點發(fā)展的跡象,他套用剛剛在小說里看到的句子——這里是遺忘之地。
他今晚所有的工作就是堅持不睡著。頭頂?shù)谋O(jiān)控器在看著他,除此之外沒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的了,沒有人會來到這里。
但是今晚是個例外。
門口的自動感應(yīng)裝置發(fā)出“歡迎光臨”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幻聽,卻看見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進來。他變得緊張,警惕地看著在貨架間穿梭的人,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地點,哪怕是一個看起來正常的顧客也是值得懷疑的。
更別說眼前的這個人,完全算不上是正常的。
那人穿著一襲黑色的套裝,衛(wèi)衣上的帽子蓋住了他的頭。黑衣人戴著純白色的口罩和手套,渾身上下只留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店員想起朋友借給他的那盤美國電影里黑幫搶劫便利店的橋段,槍口、現(xiàn)金和聽起來特別過癮的臟話。
美國電影給他的經(jīng)驗是,如果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劫匪,那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手忙腳亂地打開收銀機了。但至少此刻他還是安全的,這讓他稍微松了口氣,眼睛依然時刻不離地跟隨著貨架間的黑色身影。
黑衣人的手上拿著一袋全麥面包、一桶五升的飲用水,這對店員來說是一個不錯的信號,至少讓他覺得對方像是一個普通的顧客。哪有那么多的搶劫犯,也許只是個路過的汽車司機,店員對自己說。
黑衣人向收銀臺的方向走來。
放在店員面前的,除了剛剛的全麥面包和飲用水,還有兩聽罐裝啤酒和一卷透明膠帶。兩個人彼此都沒有說話,店員拿過這些商品,用手持式條形碼掃描器逐一掃過,裝進塑料袋中,看了一眼機器上的數(shù)字,“二十九元,還需要其他東西嗎?”
對方?jīng)]有說話,店員注意到黑衣人在看著手表。
“請問……”
對方伸出一只手,被白手套包裹的手示意店員不要講話。他的眼睛沒有離開手表,便利店的空氣變得沉默,只有監(jiān)控器上閃爍的紅燈告訴他時間仍在流動。
過了不知多久,但對于那個緊張的店員來說,時間已經(jīng)足夠漫長了,黑衣人終于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包口香糖遞給了店員,掃描器在條形碼上發(fā)出聲響,“三十塊零兩毛?!?
黑衣人遞過來一張信用卡。
店員按下收銀機上的按鈕,一張白色的購物小票打印出來,店員將小票和信用卡還給黑衣人。對方接過信用卡,把購物小票留在收銀臺上,拿起塑料袋轉(zhuǎn)身離開。
離開之前,店員看到那人在監(jiān)控器前停頓了一下,并抬頭看了一眼。
門口的感應(yīng)裝置發(fā)出“謝謝光臨”的聲音。
德彪西的《月光》又一遍從頭播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