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風流死在正月十五，元宵節。
終究只熬了一個月。
好在，他走的很安寧。
那天清早，重闌帶著一家子人過來同顧風流過元宵，在門上窗上貼了新窗花，都是重闌和碧桃一塊兒剪的，重闌說要掛花燈，顧風流立馬就要起身，打一個月前，他就一直久臥床榻，這回神清氣爽跟沒病似的起來要寫字。
院子里已掛了不少燈，大多都是老虎燈，各種姿態都有，打盹的、嬉戲的、怒吼的、瘙癢的、靜坐的，都是夙夜做的，他施了法，每盞燈都亮著，散發著柔和的光，即使在白晝里，仍舊明亮溫暖。
顧風流坐在院子的石桌邊，旁邊圍著重闌、唐顏廉和秦兮豪，君傾媛在廚房教碧桃做元宵，夙夜同蒼山在屋里布置，肖寸辛和衛靈萱要避諱，就沒有來。顧風流也不在意，重闌和唐顏廉好好的站在他身邊，他已經知足了。
“上回還說要賠阿闌花燈的，這回我寫幾個，多寫幾個，阿闌喜歡就燒著玩兒。”
他說話已然不似從前精神，病殃殃的撐在桌上，半瞇著鳳眸，青衫慵懶，仍是自顧風流。
他寫字，不斷的寫，“花照容止不可追，醉里睡煞”“無韻成風流，不可修”
一面寫還一面沖秦兮豪站立的方向說，“不可追，不是凡塵俗物，追不得追不得。”
他看不見，這樣說話，誰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沖誰說，只是好似他看得見一般，至少秦兮豪沉默了半晌。
“風流，歇會兒吧，都寫了一個時辰了。”唐顏廉攙著他坐下，他靠在太師椅上喘著氣，“一個時辰了？太快了，太快了。”
眾人不知接什么話才好，顧風流卻突然笑開了，他說，“阿闌，我給你寫了這么些，你替我打壺酒可好，要上好的醉染霜。”
“好，你等著，我這就去。”重闌抓了桌上的酒壺就往外跑，秦兮豪怕她一個人出事，一并跟著去了。
亮著無數花燈的院子卻分外寂寥，顧風流提筆又寫，“我傾一杯挽芳華，予我一枝孤絕花”。
寫完就像是真的累了，靠在椅上閉目養神，唐顏廉蹲下身子，眼淚生生被趕了回去，“怎么故意支開她？”
“我倒是想她送我最后一程，只是阿闌膽子小，遇上這樣的事，她早該躲起來的，如今這般逞強，算是盡力了。”
“我看她是個極堅強的姑娘。”
“是，可她心底若有可依靠的人，她十足就是個膽小鬼，撒嬌、懦弱，那是她相信這個人才會不留余地的暴露自己，換做在旁他人面前，她會堅強到讓人害怕，那時，她無枝可依啊……”他突然咳起來，唐顏廉拍著他的后背問，“你還好嗎？”
“不算好了，此生倒是讓我負了你們……”
“你要我說什么，謝謝你嗎？風流，你此番太狠心了。”
“你不是根本不會說么，我用不著你說什么謝謝，你好好待我的眼睛，莫哭瞎才是……”
“我怎么認識了你這樣的人。”他苦笑。
“你后悔？”
“再來一次，大抵不曾相識，也要跋山涉水去尋一個你。”
“呵呵，也只有你這樣的傻子和得了我這個瘋子。”
他仰頭，陽光灑在妖嬈的容顏上，好似看得見陽光，他問，“慕姑娘呢？”
“在房里抱著你的琴躺了好久，不肯出來。”
“呵！不出來好，不出來好……”
當重闌一路飛奔，撞了好些人，發髻都跑散了，鞋子也丟了一只回到逍遙齋時，顧風流正安然躺在院子里的榻上，唐顏廉在擦拭他開始僵硬的手，他神態安然，有陽光裹在身上，就像羽化升仙一般。
只是太安然了，安然得就好像死去一般。
重闌走上前去，張了張嘴，幾次都沒有說出話來。唐顏廉有同顧風流一模一樣的鳳眼，現在有擁有了他的視覺，唐顏廉含笑看著重闌的模樣，就像顧風流還懶懶臥在椅子上，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啟唇道，“可算是回來了，還當是你偷了我的酒跑了。”
重闌抱著酒壺走近，看了看唐顏廉的眼，又低頭，把酒壺塞進顧風流僵硬的懷里，酒壺是溫熱的，她特地溫過酒，放在他懷里，就像他用體溫暖過一樣，重闌笑著，淚珠滴落在他的衣袖上，像暈開了青色的花。她說，“風流，我回來了。”
這是元宵佳節，顧風流去了。
唐顏廉安排后事，“風流不要辦喪，他說這是好事，然需將他火化成灰，來日若你們回了桃花陵，就將他一并帶去，他最喜歡桃花，下個月……桃花本該開的。”
他還說，“重闌小主，風流不屬于凡塵，不是人間的，回他該去的地方是好的……你……莫要難過了。”
重闌點頭，然后她又這樣站在院子里，從清早到黃昏。
夙夜嘆氣上前將她拉入懷中。這些都是他沒有辦法替她承受的，她要長大，總要經歷的，他愿意把她護在懷里不受任何傷害，可她是自由的小鳥，他怎么能折斷她的翅膀。他愛她，所以會陪著她、幫著她，一起長大。
“丫頭，天要黑了，回去吧。”
重闌抬頭，眼里的淚早就干了，她對夙夜說，“顧風流說，阿闌，快樂是多么污濁的東西。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眸像琥珀，或許是湖水倒映在她眼里，又或許他的眼睛就是琥珀。我只覺得，那一刻，他絕對安寧。唐顏廉說的對，他不是凡塵蓮花，他是天上煙火。”
她語速很慢，像在安慰自己，也像是真的釋然了。夙夜安靜的抱著她，當她學會接受不可改變的事實，敢于面對不再美好的真相，學會一切她原本只是知道的道理時，她才真正長大了。原本夙夜是有點后悔的，逃避就逃避，不成熟就不成熟，只要她好好的，他辛苦點沒關系。而現下她這般寧靜，徹底由內而外的沉淀，理智、溫柔而堅定，比從前的堅強更多了一分勇敢，她成長的很好，讓他驕傲。
“丫頭，過幾日咱們就啟程去別處走走，也帶顧風流走走。”
不等重闌答話，絳紅輕衫一落千塵。
“神主，小主，桃花陵有變！”
重闌顧著著急桃花陵的事，全然沒有注意絳桃先喚的夙夜，且畢恭畢敬。
“怎么了？”
“伽綰樹開花了。”
重闌皺眉，伽綰樹從不開花，所以沒人見過伽綰花，也不知伽綰花開預示著什么，會發生什么。絳桃也知三言兩語說不清，她兩掌心相對，口念決，打開玄光鏡，只見桃花陵景象逐漸顯現在半空，越過重重桃花林，安然的屋舍樓閣中，巨大參天的伽綰樹所有的樹枝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向中心點彎曲，所有的伽綰葉被樹枝包裹成團，葉子與葉子逐漸合并成一塊，漸漸的，整棵樹呈一朵含苞待放的多瓣花，樹枝像花莖，樹葉成花苞，透著光的赤色花朵，周身縈繞著橙色的光，似是要燃燒一般，而同一時間，桃花陵的桃花盡數凋零枯萎。
絳桃收了玄光鏡，看向一臉震驚的重闌和神色不明的夙夜，沉聲道，“墓宮里尊主的冰封就要沖破了，帝君的一魂一魄由尊主靈力護養，一旦尊主醒來，帝君魂魄沒有及時歸位，就會碎裂。”絳桃屈膝跪下，“絳桃逾距，請神主回陵。”
“為什么是他？”重闌不解的望向夙夜，絳桃握緊了拳頭，“小主還得盡快完成使命。”
沉默良久的夙夜還是開了口，“丫頭，去做你該做的事，桃花陵的異象交給我和絳桃，桃花謝了，護陵司的靈力會大有損傷，你且在長安待幾日，我讓丹緋來陪同你上路。”
說罷又握了握重闌的手，轉身化出真身，同絳桃一并沖上云霄了。
重闌嘆氣，怎像是一場又一場的夢要醒了呢？
那頭夙夜負手站在伽綰樹下，凝望巨大的花苞，神態疲憊，絳桃立在身后，低頭不語。
最后，還是夙夜問了她話，“蒼山讓你叫我回來的？”
“神主，您的神識開始分離了，再不可冒險。”
他嘆氣，“是我欠她的。”
桃花謝，伽綰開，一切都在走向一個不可回頭、不能收手的結局，待到許多年后，絳桃仍會想起，曾經這樣溫暖鮮艷的畫面，不過是在推著人們走向無盡寒冷。
寂寞如雪時，取暖的懷抱溫暖不復。
——染霜醉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