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這只是一個普通的交通肇事案。一輛外地的大貨車，凌晨三點半在306國道入城的地方，撞上了一個女孩，女孩當場死亡。貨車司機倒也沒有逃逸，留在現場報了警。出警的是北山分局交警中隊，肇事地點沒有電子眼，又是半夜，交警按部就班做了筆錄和現場勘查，痕跡跟司機口供對的起來。交警就依法將尸體帶回分局檢驗，司機和貨車一起扣押，等待處理。

尸體初驗是北山分局的年輕法醫鄧豐凱做的，鄧豐凱轉為正式法醫不過半年，平日里多接傷情鑒定之類的案子，對待這個交通肇事的尸體非常慎重。第一遍尸檢做下來，有些地方有疑惑，就又做了一遍。第二遍尸檢仍然不能完全解答心中的疑惑，于是給市局法醫中心主任潘鵬打電話，請求市局法醫技術指導。

按流程這是不合規矩的，分局法醫向市局法醫請求技術指導應該有領導簽字的正式行文。但是因為北島市公安局的法醫人員有限，一共就這么幾個，這兩年老的退了，新的還沒成長起來，多少有些青黃不接，所以潘鵬十分重視分局里像鄧豐凱這樣年輕法醫的培養，對于他提出的這種非正式請求也照樣答應了，第二天就專程去了一趟北山分局。兩人鉆到法醫室解剖了整整一個下午，解剖結果使案子的性質從交通肇事上升到蓄意謀殺。

由于鄧豐凱是私下給潘鵬打的電話，潘鵬去的時候又沒提前告知任何人，所以北山分局刑警隊和交警隊的領導一直到驗尸報告交上來才知道這個案子的性質變了，被弄得措手不及。這一下子搞出了軒然大波，鄧豐凱由于不合制度的越級申請被內部批評，北山分局的刑警隊長和交警隊長因為案子的定性吵得不可開交。最后還是由于潘鵬在驗尸報告上簽了字，北山分局的領導做主拍板，把案子報上市局，移交給市局刑偵大隊。

陳勉把莊曉叫回去的時候，案卷已經遞到了劉丙智的辦公桌，潘鵬也專門因為這個事來找劉丙智解釋。聽完潘鵬說的來龍去脈，劉丙智又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我說老潘，那個小鄧年輕不懂規矩，也就罷了，你怎么也跟著瞎搞，你去之前跟人家刑警隊打聲招呼又能怎么滴，弄得現在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這案子后面怎么辦？我們就是接了手查起來也費事?！?

潘鵬推了推金絲眼鏡，一向溫文爾雅的他也難得有點動氣：“這個案子幸虧是小鄧謹慎，不然要是草草一驗，照著交通肇事結了案，他們就是瀆職。現在他們還有臉批評小鄧，人命關天的大事，到了他們那兒，還不如界定責任來的重要?！?

劉丙智一向知道潘鵬，雖然平日里話不多，但是心中多少有點理想主義?！叭烁耸遣灰粯拥模麄円荒瓴排錾蠋讉€案子，可不是整日里最重要的就是界定責任唄。咱不說人家了，說說案子，你確定這個案子能定性為謀殺？”

潘鵬看看劉丙智：“尸檢做了三遍，貨車造成的撞擊和內臟受力破裂的情況不符，還有，根據皮下組織淤血和內臟出血情況，尸體應該是有一段時間呈現了假死，就是在假死狀況下受到了大貨車的撞擊，由此基本可以判斷，這是謀殺，大貨車的撞擊可能是巧合或者人為的一個結果。”

劉丙智摸了摸下巴，“那個，老潘，我相信你的專業水平，這個案子我們接了，不過你也知道，咱們局里是首問責任制，現在全局上下都知道這個案子是你跑到北山帶回來的，后面你還得給我們更多的技術支持才行?！?

潘鵬點點頭，劉丙智又說：“還有啊，老潘，北山那幫人你不了解，老江那人可小心眼，你要是去之前知會他一聲，這案子后面也就正常查了，你當時沒說，這個案子交上來，后面他肯定什么也不干。”見潘鵬挑了挑眉，劉丙智趕緊解釋，“我不是怪你哈，我就是給你提個醒，這案子后面北山分局及下轄派出所的資源估計咱們都用不大上，得靠我們自己，當然案子我們會盡力查，就是你也別急，可能時間會長些?！?

潘鵬沒有再說其他的：“有事上法醫科找我?！?

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劉丙智親點了幾人參加，莊曉、大鐘、秦海正、趙義龍，再加上陳勉。會上把這個案子前期情況說了一遍：“情況基本就是這些，現在馬上要進入冬季嚴打時期，隊里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這個案子先交給你們跟進。老陳，你辛苦點，領著年輕人多盯著這個案子，法醫和痕檢那邊我都打過招呼了，有事直接找他們就行，如果中間溝通有什么問題，及時跟我說。”

陳勉是聽劉丙智私下里說過北山分局因為前期的事兒可能不會太配合，點頭應下。

幾人在小會議室研究尸檢報告和前期案情一直到下班，陳勉把大家帶到市局不遠的特色菜館吃飯，飯桌上就把前期北山分局的事兒說了。

幾人聽了面面相覷，半晌秦海正才吐了口氣，“我真，北山這幫子人?！?

趙義龍一向比較穩重：“陳隊，如果北山方面是這個態度，那這案子沒法查，我們了解什么情況能不通過他們轄區派出所？光靠我們幾個人肯定是不行的?！?

“我知道，所以我也想過，你們該用什么手續用什么手續，該調他們的人就調他們的人，只不過，案子關鍵的地方你們必須得親自去查?！?

這話說的奇怪，不過除了莊曉，其他三人都聽懂了。

莊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有點懵。陳勉單獨囑咐她：“小莊，你這兩天待在外圍，先不要跟北山分局有任何接觸?！闭f罷，還囑咐其他三人，“你們三個，暫時不要把莊曉參與這個案子的事兒透漏出去?！?

莊曉更懵了：“師父為什么呀？”

“我老覺得北山交警和刑警對這個案子的態度有點奇怪，按理說，咱們市局是他們的上級單位，老潘去給他們的法醫做技術支持，是合情合理的事兒，總歸是幫他們的忙。就算老潘去之前沒有給交警刑警打過招呼，也是說得過去的，畢竟當時老潘是給小鄧去解惑，并沒有想到案子會變成謀殺。如果是我，可能也不會提前打招呼。后來怎么北山交警和刑警會吵成那個樣子，把案子往咱們這兒一推就不管了？”

“對啊師父，是挺奇怪的?！?

“如果潘主任不說，這個案子就是正常交上來，我們也不知道背后有這么多事?！贝箸娨舱J同地點點頭，“說不定北山那邊對這個案子有什么看法，不好處理，這才推過來的。”

“對，我也是有這個懷疑。你們三個先去查，留著小莊，說不定后面會有變化?！?

后面的事實證明，陳勉的這個決定相當正確。

由于陳勉的囑咐，莊曉沒有跟著他們去看現場，而是留在市局，把自那日以來全市報上來的失蹤人口都調查了一遍，剔除年齡和性別不符的，余下十二人。潘鵬加班加點把女尸的面部復原做了出來，跟這十二人一對比，肉眼看起來，就沒有一個符合的。

于是，復原女尸下發到全市的派出所，查找尸源。劉丙智還經批準，將復原圖像發到電視臺，晚間新聞的時候播放。這般等了幾日，這天趙義龍和秦海正從北山分局回來，兩人都是一臉氣憤。

“大家都是警察，做事留一分，他日好相見，北山刑警隊這幫子人，真是夠了。以后有啥事別求到我頭上，沒門。”秦海正年輕些，有點沉不住氣。

趙義龍雖然穩重，這次也被氣得不輕。莊曉見他倆臉色都不太好，忙給他倆倒水：“趙哥，秦哥，消消氣，怎么了這是？”

“復原頭像發下去好幾天了，轄區派出所根本就沒找，連看都沒看過，一催就是人手不足，好多事要忙。讓北山分局的人去催，北山分局一口一個案子移交給市局不歸他們管了，他們一大堆事兒呢。這幾天，凈跟他們扯皮了。”趙義龍一想就有點生氣，“他們再忙，能有咱們忙？”

“你說他們這是跟誰較勁呢？潘主任？不至于吧，人家一個法醫，還不能說句真話了？再說，將來多少事都得指著人家潘主任呢，這個時候較勁，不太對吧？”莊曉也覺得有點疑惑。

“誰說不是呢？北山刑警隊的老江是有點小心眼，但是他這么跟潘主任過不去，于他有什么好處？老江我們以前也總打交道，他這么著我還是第一次見。”趙義龍鎖著眉頭，在桌子上敲敲打打。

“那你們去，見著江隊了？”

“上哪兒見去，這幾天老江連人影都找不著。”

“那會不會跟江隊沒啥關系，純粹是干活的人推諉？”

秦海正看看莊曉：“你還真天真，在刑警隊，隊長沒個態度，下面人敢那么說話？”

那倒也是，正說著，陳勉進來了，秦海正一看他，立刻巴拉巴拉把這兩天的情況一說，陳勉就笑了：“沒事，這事我來處理，你們也不用去北山分局了，讓他們自己忙去吧，這幾天發動一下手下的線人，看有沒有人認識這個女孩是誰。”

像莊曉這種剛剛做警察的，手里是沒有線人的，但是秦海正和趙義龍都有，忙忙地就去打聽消息了。這么一來，莊曉又無事可做了。不過莊曉歷了兩個案子，性子也沉穩些，倒也沒有著急。她明白警察是一個團隊，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好自己的事，才能保證團隊正常運作。

也不知道陳勉背后做了什么，北山刑警隊的隊長老江像是轉了性子，突然變得對案子關心起來，連著打電話給陳勉，說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邀請市局派人下去指導。陳勉也沒慣毛病，直接就擋回去，你們忙，我們也忙，頭像復原不是發下去了嗎？你們趕緊把尸源找出來，這事還用指導？老江訕訕地掛了電話。

陳勉接電話的時候莊曉就在一旁，聽她師父的口氣，莊曉就抿嘴笑了。相處了半年多，莊曉對師父的脾氣還是有點了解的。陳勉平日里為人和氣，但內里相當護犢子。

“老江也是腦子糊涂了，這個案子有什么好較勁的。”陳勉掛了電話，“小莊，這兩天老潘那邊有新消息嗎？”

潘鵬大約心里也憋著氣，把尸體從北山分局帶回來，又做了第四遍尸檢，重新寫了一份更詳細的尸檢報告交過來，報告寫了二十多頁，劉明濤也說，這真是他見過他師父寫的最長一份尸檢報告了。

“潘主任這次一點一點分離了皮膚，分析了表皮傷痕，跟內臟器官和骨裂對應，在皮膚上復原了拳頭傷，棍棒傷。因此確定這個姑娘在死前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毒打？”

莊曉點點頭。二十多頁的尸檢報告她一個字一個字詳細看了，對于這個年輕姑娘的遭遇，十分同情且氣憤?！皫煾福绻皇羌冶┑脑?，那就是非法拘禁。這女孩是被綁起來毒打的，正是這番毒打導致了女孩進入假死狀態，然后被放到公路上，后來又受了大貨車的撞擊。”

陳勉皺起眉頭：“這個案子幸好遇上了小鄧和老潘，一個謹慎對待沒有草草結案，一個技術過硬死磕了每一處傷痕，才能從貨車的撞擊傷中分離出拳頭棍棒打擊傷，證明這個姑娘的冤屈。老潘他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就是咱們該做的，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兇手抓回來?！?

莊曉重重地點頭。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大鐘，告訴他們，尸源有消息了。

大鐘有個線人聲稱警方給的圖像有點像林秋華，市中區一家叫做夜色的KTV員工。別的情況雖然不知道，但是大鐘跑了一趟那家KTV，從其他員工手中要來林秋華的照片，確實跟潘鵬復原出來的圖像有點像，但也不是那么像，一時也不敢確定是不是她。據其他員工講，林秋華的后背有個藍色蝴蝶的紋身，潘鵬的尸檢報告里倒是提到過后背皮膚有藍色紋身顏料，但由于貨車撞擊落地時尸體后背的皮膚已經摩擦得一片模糊，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一個蝴蝶的形狀。

“應該就是她了吧，雖然畫了妝，下巴那個地方還是挺像的。”秦海正拿著手機反復看著。

“不是很像，潘主任給的圖像顴骨挺高的，這個照片沒有?！壁w義龍反對，“就沒有不化妝的照片嗎？”

“那是肯定沒有，現在的姑娘，不化妝不美顏，誰拍照片??？”大鐘把他的手機從秦海正的手里拿回來，半路被莊曉截了胡。

秦海正笑笑：“誰說現在的姑娘不化妝不美顏不拍照片，莊就不化妝?！?

“我也不自拍啊?！鼻f曉看了一會兒斷言，“我覺得應該就是她，顴骨那里打了柔光，視覺上就沒有那么高了。鼻梁這里打了陰影，也會緩解顴骨的視覺高度。”

莊曉把手機還給大鐘，“查查她吧，說不定真的是?！?

“哎莊，你不化妝，是怎么看出她的手法，那些什么陰影的?！鼻睾Ｕ柕?。

“萍姐教我的，萍姐說有時候破案，男人在細節上是不如女人的，我可以不化妝，但是我得了解這些，等你們都不頂事的時候我好發揮一下?！鼻f曉臉上得意的表情簡直跟劉萍一模一樣，說的大鐘他們都笑了。

半天的功夫就把這個林秋華查了出來，林秋華就是北山區人，警察當天下午就找到了她的父母，通過DNA對比，確定女尸就是林秋華。

“林秋華，女，26歲，北山區林家莊人。去年9月開始在這家叫夜色的KTV打工。不過，據線人說，這個林秋華可能是當地一個叫豹哥的混混頭子的女朋友，我的線人見過她和豹哥一塊逛街。”小會議室里，五人坐在一起，重新捋順案情和證據。

“這個豹哥是個什么人？”

“豹哥全名劉金豹，是市中區那片的混混頭子，平日里收收保護費什么的。我們去年嚴打期間因為打架斗毆處理過他，拘留了一個月?！?

“傳回來問問情況?！?

因為陳勉的吩咐，莊曉既沒有跟大鐘去夜色KTV做詢問筆錄，也沒有跟趙義龍和秦海正去找豹哥。她窩在辦公室里十分不解，“師父，這個案子北山分局也重視了，您還留著我做什么呀？”

“你先別急，你是新人，在下面派出所出沒的次數不多，臉不熟。我原來也沒想到，這個受害者是KTV的服務員，那種地方出了案子，多半都挺復雜的，你先別急著參與進來，說不定后面會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聽師父這么說，莊曉雖然不懂，但也沒有刨根問底。很快，劉金豹就提溜回來。莊曉一頭扎進審訊室旁邊的小屋子，看審訊去了。

劉金豹號稱豹哥，自然身上帶著混道的痕跡，比如那一身看不出來是什么的紋身。作為自小就跟著自家三哥跟這種人打交道的，莊曉一眼就看出這個家伙不上檔次，身上肥肉多肌肉少，見了老百姓用鼻孔看人，進了警察局就蔫頭耷腦，一看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沒有什么真本事。莊曉平生最討厭這種人，忍不住就在心里哼了一聲。

豹哥是常跟警察打交道的，懂得規矩，有問有答，十分配合。只不過問到林秋華的時候，豹哥迅速撇清了關系，說他的確跟林秋華好過，但那是春天的事兒，兩人早就分手，最近幾個月都沒有來往。

“那你知道她現在跟誰在一起嗎？”

豹哥的嘴角呲了一下，低頭道：“這我可不知道。警察同志，我跟她真是好聚好散的，我們才好了幾個禮拜，分手費我給她一萬五，很不錯了。”

玻璃這頭，莊曉捏緊了拳頭，這人，真欠揍。

這號人，別說莊曉煩他，趙義龍秦海正也煩他，不管怎么問，都是林秋華的現狀他不知道，這樣的女人他早忘了。至于她為什么死了，這個是真不清楚。無論趙義龍用什么方法，都撬不開豹哥的嘴，審訊了幾個小時，什么都沒問出來。

“我看不行，把他交給治安上，他們專門對付這種小混混的，說不定有辦法?！鼻睾Ｕㄗh。

大鐘這時推門進來，一回來就去敲陳勉辦公室的門，找陳勉商量把劉萍調過來。“陳隊，KTV里的女人都很難對付，我一個大男人，也不能把她們怎么樣，下次您讓萍姐出馬，還好辦些?！?

陳勉忍俊不禁，“你是警察，嚴肅些她們敢怎樣？”

大鐘苦惱透了，“不是陳隊，你沒看見那個場面，我真應付不了。”

“那下次讓小莊跟你去吧，不配合就讓小莊把她們拘回來，換個地方說話。你不好下手，小莊可以?！?

大鐘又有點慌：“別別，曉曉還是個小姑娘，肯定應付不了她們的，還是萍姐吧，老嚴說得對，就沒有萍姐對付不了的妖精?！?

眼見著大鐘臉都有點紅，陳勉也不再逗他：“行，我去跟欒組說，暫時把劉萍調過來。”其實發現林秋華是在夜色KTV打工之后，陳勉也覺得那地方魚龍混雜，大多數調查對象又是女的，莊曉年輕，不是很有經驗，確實把劉萍調來比較好。

大鐘出來，秦海正見他臉有點紅，忍不住上來逗他：“怎么？被KTV里那幫女人非禮了？”夜色KTV所處的那條街是治安上年年嚴打的重點，再聽夜色這個名字，就知道不像是什么很正當的場所。

莊曉在場，大鐘的臉就更紅了，抓起本子打過去，“什么非禮？瞎說八道?！?

秦海正笑得賊賊的，“那你臉紅什么？”

大鐘哼了一聲，“老子一路趕回來熱的，不行??？”

這下子，所有人都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