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施主有禮了。”
老和尚看了眼方丈,最后退了下去,關上門,靜靜的守在外面。
外面明明陽光明媚,卻無半分喜色。
室內。
小姑娘的聲音飽含感激和尊敬,“留宿黔南寺三年了,我和大娘十分感謝方丈的收留,今日,請方丈受我一禮。”
小藥才剛剛蹲下腰行完禮,卻不想。
木魚聲突然戛然而止。
原來是,木魚頭裂開一條縫隙。
方丈略微有些失神,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他站了起來,走過去看著她,花白的胡子和眉毛都有一些低垂,他眉目慈祥地看著小藥。
……
笑的時候眼睛瞇在一起,將她扶起,“你我也算是罕見的一次正式見面,平日是老衲有意避開你,望施主莫怪。”
小藥雖然不知道他為何要故意避開,不過既然方丈不說,就有他不說的道理,笑著點頭。
方丈感慨萬千,看不見底的瞳孔微微顫抖,慈眉善目的眼睛盯著她,“這一年受佛氣沾染,你眼里少了些戾氣,多了些平靜。”
他看著身后的佛祖感嘆,“也算是一個有佛緣的人。”
……
洗盡了小藥的一身戾氣,也算是一種天意。
……
小藥,“我也是第一次呆在這么一個眾生平等的地方,受著和別人無差別的待遇,我很喜歡這。這寧靜美好,依山傍水,每日清晨還能聽到師傅們念經吟唱。我很寧靜。”
這也是她之所以留那么久的原因。
這里不是駱駝村,不需要天天受人白眼,每天都要過得膽顫心驚。也不需要怕這怕那,唯唯諾諾。稍不留神就要用火刑來燒死他們。
……
這里也不是等級深嚴的郡主府,沒有勾心斗角和窩里斗,追逐這些權勢之爭。
……
雖然知道這些寧靜平穩的生活,都源于她將額頭上的血痣遮住了。
但是她還是十分留戀,十分喜歡。
……
方丈說了句,“阿彌陀佛。”
他這才重新看著小藥,“老衲的師傅曾去西方極樂之地時,留下一顆珠子,托老衲交給姚家后人。”
小藥駭然。
笑容肉眼可見的裂開。
一顆珠子,是什么樣的一顆珠子,居然需要通過德高望重的方丈來交還給姚家后人。
這么重要的事情,為何方丈又會和她一個黔南寺廟的過客說。
……
“那顆珠子被我串在佛珠中,日日帶在身上,我接待小施主那日,佛珠突然有異動,老衲便知,師傅的臨終遺言可以實現了。”
竟有這樣的淵源。
方丈花白的胡子和眉毛輕輕飄動,眼角紋理深深淺淺,絲毫沒有規律。
他渾濁的眼眶,眼睛卻非常有神。
想通之后,小藥確有另一番擔憂,方丈既然已經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必然也知道姚家后人的詛咒,還要將她留在寺廟里。
這得承擔多大的風險,她臉色蒼白,“一年前,方丈就知道我是姚家后人?”
方丈淡然,“施主無需介懷……”
難道他不知道,姚家后人這個傳說中的詛咒是真的嗎?
“不……”她打斷,“我身上有詛咒啊。”
小藥低落,“我隱瞞身份不僅僅是因為世人的眼光,也并非想要害誰,而是因為詛咒流傳至今,有削弱的趨勢。”
“只要不知者即無罪,隱瞞也是一種變相保護,所以我才掩蓋真實身份,藏匿在人群中過著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她低頭,“若是對姚家積怨深者,也可以不被詛咒牽連,但方丈是出家人,以慈悲為懷……”
必然對姚家人也是心懷慈悲之心,既不憎恨也不厭煩。
這樣的話無疑會加大詛咒的力度。
方丈垂眸,眼里卻盡是將生死度之以外的淡然,“常聽聞師傅言,姚家詛咒磨滅人性……”
今天一聞,果然殘忍。
這樣殘忍的詛咒,其實也已經消失了千年,卻原來是因為人們對姚家人的態度發生了轉變的結果。
從一開始的尊敬,到最后的憎恨和冷漠。
下咒之人是想要滅掉姚家,卻以天下人做為賭注。
這樣荒誕的行徑,到底是滅姚家人,還是借姚家人滅天下人。
……
“既知曉我是姚家后人,為何不把我趕出去?”小藥情緒十分低落。
她并不想因為自己而傷害身邊的這些無辜人。
畢竟這些人曾經給過她溫暖,毫無保留的收留了他們,與他們同吃同住。
也從未有過怨言,依然禮貌有禮地善待著她們。
……
這樣一群善良的人,他們不應該被這個詛咒牽連,他們還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守在這座寺廟。
而不是同這座寺廟,埋葬在此處。
……
這樣有朝氣的地方,干干凈凈的,一塵不染的地方。
卻因為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就要全部毀掉嗎?
這是何其的不公平,難道好人反而不能受到好的結果?
……
這座寺廟里實在是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憶,每一個人的面容她都能夠清清楚楚的記得。
是那么的和藹可愛,那么的善解人意。
他們心中有一片慈悲的凈土,善待每一條生命。
虔誠的信著佛祖,怎么能被毀掉?
……
方丈看著佛祖,嘴唇干澀久久不能言。
小藥平復著內心的種種矛盾,“終究是我連累了寺廟。”
如果她不來這里,是不是就不會有隱患?
……
在結局未到最壞之前,她一定要做點什么去改變。
小藥恭恭敬敬的跪在佛祖面前,虔誠的叩拜,“多謝方丈收留之恩,小藥無以為報,唯有離開,還佛門一個清靜,還佛祖一片凈土。”
這是第一次,因為身上背負的詛咒,心存愧疚。
……
這一次小藥對詛咒的認知又一次加深,他似乎有那么一點點理解,幾千年之前。
姚家先祖在剛剛接觸到這個詛咒之時,那一種絕望以及無可挽回的慚愧。
她想那時的姚家先祖們為了保護想要保護的人,一定會希望看到世人冷落姚家而求自保的局面。
畢竟比起被冷落,愧疚更讓人良心不安。
……
方丈嘆息,“佛以慈悲為懷,老衲更是于心不忍,即便是知道你會帶來厄運,也不會在你二人孤苦無依之時趨之若鶩……三年前不會如此,現在也依然如此。”
他嘆息,“只是連累整個黔南寺廟的生靈,是老衲的罪孽,明知不可為卻還要為之。”
方丈,“佛曰,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慈悲。”
“老衲修行千年,最終還是愧對佛門。”
……
小藥含著淚,千萬不要因她一人,害他一門。
方丈嘆息,靜靜的屹立在此處,仿佛在追憶往事,“小施主,劍山師尊曾到鄙寺,告誡老衲善待佛珠所選之人,他既然能算到佛珠下落,也應該算到黔南寺廟的劫數。”
“卻依然愿我善待你,這其中定有緣由,或許不救黔南生靈,亦是另一種慈悲。”
“這一年來,老衲冥思苦想,雖不得果。”
看向小藥,“但,始終沒有忘記他的告誡,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要善待佛珠所選的人嗎?
……
這是小藥第二次聽到劍山師尊的道號,先是坊河的郡主,再是黔南的方丈……
……
都有劍山師尊的身影。
一切絕非偶然,就像一張天羅地網。
指引著她。
……
但是這一張網,到底想抓住什么?
……
姚家故居是劍山,師尊也出自劍山,又與姚家是什么關系?
又為何要幫她。
……
她一年實在過得太好了,讓她忘記了饑寒凍魄,一心只想著怎么把下一頓飯做好。
怎么把那個皮癢的歪和尚,再收拾一頓。
一天天的腦袋里想的都是柴米油鹽,粗茶淡飯。
想著什么生活,想著后山的山雞是不是又長胖了?
小藥甚至想過,如果可以,她可以在這里待上一輩子。
等斯年在劍山有所成就的時候,如果還能記得她這個只照顧了他幾天的姐姐。
來尋她的時候,可以在這里蓋一個茅草屋,在桌子上擺上一頓香噴噴的飯菜,和他一起吃第一頓飯菜。
她想的如此美好,卻還是破滅了。
小藥,“方丈,為了不連累黔南寺上千的和尚,今日小藥便告辭了。”
她笑,“只是大娘,她原本是酒樓老板,一路被我所累,希望方丈收留。”
“她若是問我去了哪,便與她說,我去找我弟弟了。”
大娘一心想把他當做親生閨女一樣對待,她卻無法作出回應,此番不告而別,一定會寒了她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