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黃泉寂靜無聲，張生的思緒瞬間被一葉輕舟打斷，這小船雖無船底，但卻在這忘川河中日日往返，渡這魂冥前往鬼門。

他每天都會看幾眼這船上，生怕有一天在船上看到妻子，還好，剛剛過去的是一位幼童，唉，他嘆了口氣，不知哪家孩子早年夭折，真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輪回中的冥冥什么才是確定的呢？看來也只有天知道了。

張生一直想不明白的是愛妻如何得到的這彼岸花救了自己性命，這花生于陰間，長在黃泉，那是在陽界決不可能存在的，而更為詫異的是，自從蛇毒消退，身體逐漸康復，妻子就離奇失蹤了。

后來發現她在一棵歪脖老樹上尋了短見。這一系列的匪夷所思，讓他這200多年來百思不得其解。

沒錯，自那日陳掌柜說完解救之法，杜小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沖出了家門，沒過多時，就在永和堂的柜臺上放上了兩支紅艷艷的花朵。

這花世間罕見，繁多的花瓣簇擁著那叢橙黃的花蕊，殷紅的色澤，比鮮血更為濃稠，花莖處并無綠葉點綴，淡淡的芳香讓所有人為之陶醉，就像陳年老酒，醇香撲鼻。

“月娘，這是？”陳掌柜一臉的驚奇。

“彼岸花...”杜小月靜靜地回答，臉上毫無表情。

“可這...這...花怎會存于世間？”陳掌柜看著眼前這完全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一頭的霧水。在他眼里，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山里長得，林間生的，只要是能用藥的料材，哪有他沒見過的。可眼前這花，他是聞所未聞。

正自揣摩時，杜小月哭著說道：“陳掌柜，這真的是彼岸花，您就別問它從哪里來了，請趕緊煎藥吧，再晚我相公就快撐不住了！”

于是，伙計們拿走了那兩只紅花，搗碎后入藥，幾個時辰后，這解毒的藥湯就被熬好了，杜小月急忙拿回了家，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下，將藥水緩緩喂入張生的口中。

奇跡出現了，只見張生燒紅的面頰開始慢慢變得白皙，發抖的全身也漸漸停了下來，痛苦的表情越來越祥和，不多時，一陣微微的鼾聲響起，看來這是睡著了。天啊，這藥也太神奇了。

周圍的鄉親鄰里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在夸獎陳掌柜妙手回春的同時，也不斷祝賀著杜小月，屋子里頓時熱鬧起來。

不過在所有喜悅的人群中，有兩雙眼睛卻顯得與眾不同，一雙來自陳掌柜，眼神中帶著疑惑。另一雙卻是小月，眼神中卻盡顯無奈。

后來的事情，剛才也說過了，小月在張生病愈后不久，就在一處偏僻之地上吊自殺了。而死前，還留了封書信，雖然寥寥數字，卻讓人不明所以。

“千年修身蛻狐皮

為報前恩與仙離

吾愛不忍舍

姻緣不愿棄

卻不料

生死輪回早天定

然不悔

逆天改命遭罰令

彼之情深

岸自追隨

十世彈指一揮間

君若有情

再續前緣”

最后落款：小月絕筆，官人安好，勿念。

小月死后，張生關了學堂，封了秀坊，整日以淚洗面，痛不欲生。

每每拿出那封愛妻親筆的書信，就無法自已，恨自己的莽撞，如若不是為了節省幾兩錢財，怎么會自己動手移棺動冢，后悔已經無濟于事，現在的情況是，愛妻已經不在，而自己孤家寡人，怎么度過這漫漫余生。

他不斷的翻看著這詩句，最后兩句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君若有情，再續前緣。這是一種暗示么，不行，我得去問問高人。

之后，張生登上五臺山碧光寺，見到了家父生前的佛門好友，度劫大師。

這和尚在當時還是非常有名望的，佛理精，道行深，遠近善男信女遇到困惑，都去找度劫詢問一二，化解自己的迷惘。

張生將那封書信交于大師，并將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希望他能給自己指點下迷津。

度劫看完信上所述，輕輕道了聲“孽緣”后，對他說道：“杜小月本是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狐妖，但是一心向善，勤于修練，這世輪回終獲人身，但前幾世中，你對其曾有過救命之恩，于是，她放棄了修仙，舍掉了千年的修為，報恩于你。

可是，因為這次劫難，她向天禱告，愿用十世的離別，換你一條性命，你可知修道成人的異類，即使修煉的再徹底，也會有些氣息，容易被心魔捕捉，我想這彼岸花一定是魔道贈予她，并與其達成了某種契約，至于是什么條件，這個我就猜不到了。所以，信上所說的十世可能是個期限吧。張生侄兒，不要糾結于此了，你的人生還很漫長，過多的執著會讓你墮入萬劫不復之中，希望你能重新振作起來。”度劫說完就走了，臨走前還補充了句：“你體內有彼岸花之精魂，處處小心，百年后轉世投胎之時，一定要在孟婆前說出這件事，讓她一并為你消除掉體內花魂，切記！”

后來張生到底過不了這情劫，剃度出了家。可這當了和尚就能立刻忘掉塵俗么，并沒有，他日日思念著愛妻杜小月，終于有一日，萬般思念的重壓，讓其從五臺山的千丈峰嶺跳落下來，一命嗚呼了！

而醒來后，就在這黃泉河灘變成了這副模樣。

雖然變成了彼岸花，可他的記憶卻始終沒有消失，終于某一年的一天，一位被斗篷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向他走來。是不是人無法判斷，但他說出的話，卻給了張生莫大的信心。

只見他輕輕低頭，輕撫著自己紅艷的花瓣，詭秘地言道：“守候十世，只要她沒入鬼門，那么第十世的結束，也就是你們不離不棄的開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是么？”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說完，笑了幾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而這幾句話，正是張生苦守九世的唯一不變的理由。他也把這執著的等待，當成了對妻子不變的誓言。

這一日，終于到了。

張生看到一名女子身襲一件白色繡衣，緩緩的從遠處的青石路向這邊走來，雖然樣貌早就不同，但他依然認出了，這就是他苦苦等待九世的妻子杜小月。心潮澎湃下，200多年的苦悶、憂傷、痛楚，在這一刻全變成了喜悅。

當妻子走過他的身前時，他好像感到小月看了自己一眼，這眼眸中流露出的卻是無盡的孤獨和神傷，不過她并沒有止步，徑直向忘川河走去。

這微小的細節，沒有引起張生的注意，因為不管怎么說，再過一會，他和愛妻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終身廝守，不離不棄。

可突然，他發現了一件不對的事，愛妻為何沒有踏上奈河橋，而是選擇走上了那葉小舟，這意味著杜小月會被冥船載到對面的鬼門，徹底進入陰間，而自己想和她再要見面，那是絕對不可能了。

不要！不要！不要！

張生想大聲嘶喊，可他哪里可以出聲。在全身的劇烈震顫下，花盤里的花瓣抖落了一地，花心內的蜜蕊，也滴滴灑落下來。

忽然，小船上的杜小月，輕一回眸，向張生望來，微微的苦笑中，帶著一絲滿足。

就這樣，小舟在他的遙望中駛向了對岸，消失在了無盡的濃霧里。

這朵艷麗無比的彼岸花，凋謝了。

不僅是張生，整個黃泉里的花朵此刻同時凋謝了。紛繁的花瓣瞬間鋪滿了整片河灘，陰風拂過，片片花瓣吹落水中，幽幽地漂向了遠方

而張生的花莖處，緩緩長出了一片嫩葉，油光碧綠，青蔥如茵。

這嫩葉俯望著地面上灑落的碎瓣，又抬頭看了看光禿禿的花冠，落寞地低下了頭，耳畔像是傳來了一個聲音：

“彼岸花開

花不見葉

葉不見花

生生相錯

世世離別

可是

未必是悲哀

如果不曾相遇

我又怎么會愛上你”

官人，我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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