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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羅剎

  • 君心何兮
  • 半盞殘生
  • 5196字
  • 2020-02-21 20:30:00

三年前,京城。

“茉兒,那個(gè)男人整日花天酒地,必不會(huì)善待與你,你為何……”

“哥哥,川郎……是極好的,他也是仕途坎坷,險(xiǎn)些一蹶不振。是我……是我讓他重新振作,他說他愿意為我考取功名,建功立業(yè)!我相信他。”

“茉兒……”

“哥哥,為何你就是容不下他?他與你一樣,斗不過那權(quán)貴官宦,你們應(yīng)當(dāng)同病相憐啊!”

“同病相憐?與這等人相提并論,我呸!”

“哥哥……”

“茉兒,你聽哥一句勸,這京城良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你點(diǎn)點(diǎn)頭,哥定給你找個(gè)如意郎君!”

“不……哥哥,茉兒,茉兒已經(jīng)懷了川郎的骨肉,此生非君不嫁!”

洞房花燭夜,良辰美景時(shí)。

“夫人,時(shí)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婢子尚不忍心府中新嫁娘獨(dú)守空房,輕聲勸慰。

女子端坐榻旁,金絲蓋頭掩著她的臉,也掩住了心如死灰兩行清淚。

夢(mèng)漪樓。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

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動(dòng)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

“仕殊,你醉了!”形容絕美的女子一襲華裳,推開案上酒盞,扶過男子,眉眼間盡是心疼。

“我沒醉!”男子掙開她的手,一把奪過酒壺,半壺下肚,卻恍然未覺。

“魅兒,為何?為何我枉作十年寒窗,被人占去名額尚無計(jì)可施?為何我妹妹識(shí)人不清,與那宵小之輩珠胎暗結(jié)?我枉為人兄,枉為人子啊!”男子狠狠捶案,無力之感席卷而來,仿佛就要醉倒在此,不省人事罷了。

“仕殊……”女子面有凄色,似要發(fā)作,卻仍是輕言相勸,“少喝些罷,酗酒傷身,何況,茉兒姑娘也已成婚了,你這做兄長(zhǎng)的,即便不情愿,也要祝福啊!”

“哈,魅兒你說,這偌大京城,還有你我容身之地么?”男子悲愴長(zhǎng)嘆,酒壺落地摔了個(gè)粉碎。

女子再忍不住,掩面哭泣。

“魅兒,陸公子來了,還不趕緊下來接客!”樓下老鴇招呼道,女子一驚,身體也忍不住輕顫起來。

察覺到她內(nèi)心的驚憂,男子一手扶住她的手指,定定道:“魅兒,你等我,不出半年,我定救你脫離苦海!”

女子苦笑搖搖頭,不動(dòng)聲色掙開他的手:“仕殊不必勸慰,奴家已在這煙花之地呆得久了,見了太多分分合合,淪落至此,不過是命罷。只是……你性情純良,實(shí)在不宜在此地多逗留,奴家也不過感慨恩客命途多舛,同病相憐罷了。”她拿起案上酒杯一飲而盡,“奴家敬公子,科考一事,公道自在人心,愿公子平安順意。”

將男子送出門去,銀魅回身撤下案上殘酒,頗為嫌棄的聞了聞身上的酒氣,便要招人為她打桶熱水好好洗洗,也好除了這一身醉氣。

“給你家姑娘搬個(gè)大桶上來,本公子與魅兒來個(gè)鴛鴦戲水,豈不快哉!”

一紅衣男子挑簾而入,其貌絕色,那雙似笑非笑含情目,便是要勾了人魂魄去。便是衣衫不整,行為浪蕩,也算不得什么了。好一個(gè)翩翩風(fēng)流花花公子哥兒。

銀魅回眸一笑,那嬌滴滴,笑盈盈的模樣,哪里還有方才半分垂眼欲泣的樣子,分明一個(gè)多情涼薄俏佳人。

她盈盈作拜,輕言道:“奴家見過川郎。”

“誒,”男子伸手虛抬,“魅兒不必多禮。”他一步上前,一把攬過女子腰肢,輕嗅她混著酒氣的體香,在她耳邊吹著氣道,“傅家還是不肯善罷甘休么?”

銀魅媚眼如絲,聲音嬌媚百轉(zhuǎn):“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此事一拖再拖,再不想法子解決,主子那邊,可說不過去了。”

男子低低一笑:“法子倒有,這不是怕你舍不得你那好郎君,一直忍著沒說么?”

銀魅撒嬌不依,纖纖玉指抵住男子嘴唇,笑道:“噓……除了川郎,魅兒還哪里有別的郎君?”

“姑娘,熱水打好了,可用奴婢伺候姑娘入浴?”

銀魅語氣驟然冷了下來:“退下!”

“是。”

陸川手指探入水中試了試溫度,笑道:“可要本公子為姑娘……搓背?”

“呵呵……”銀魅輕掙開他的懷抱,一陣醉香拂面,眨眼間便披上一層輕紗,長(zhǎng)發(fā)垂腰,身量婀娜,平白多了幾分朦朧之美。

陸川抬手摸了摸下唇,嘴角勾起,開口時(shí)聲線沉沉,略帶了一絲沙啞:”魅兒想如何?”

銀魅挑眉一笑:“主子……可來了京城?”

陸川挪開目光,不再看她,長(zhǎng)腿一跨,端坐于案邊,伸手為自己斟了杯冷茶,笑道:“事關(guān)重大,主子自是親自來了。”

銀魅似是怔了怔神,卻又冷笑道:“特意來參加你與傅家小姐的婚禮?主子倒有雅興!”

“魅兒可是吃醋了?”

只聽得他低低一笑,隨口調(diào)侃。

“可不是,川郎與奴家百般恩愛,卻娶了旁人為妻,奴家好生傷心呢!”

陸川目光炯炯,語氣輕柔:“魅兒想讓我如何補(bǔ)償?”

銀魅柳眉輕挑,柔聲道:“她與川郎既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實(shí),魅兒可是羨慕得緊呢!更何況……”她眸光微轉(zhuǎn),“她腹中懷了川郎骨肉,想必在川郎心中,也是往來獨(dú)一人了吧!”

陸川揚(yáng)眉不語。

只聽得銀魅下半句幽幽而起:“奴家可不相信,川郎會(huì)舍得痛下殺手,一尸兩命。”

陸川瞇著眼,倒是難得輕言細(xì)語,哄慰道:“魅兒可勿要如此,能得美人展顏,便是殺妻滅子,也沒什么做不得。”

陸府。

“夫君,你相信我,茉兒是清白的,茉兒肚子里還懷著您的孩兒呢!”府上新進(jìn)門的夫人苦苦哀求,泣不成聲。

陸川緩緩搖頭,撇開她的手,輕聲勸道:“夫人不必如此,當(dāng)心動(dòng)了胎氣。”

女子眸中希望亮起,喜道:“夫君信我么?”

陸川不理,轉(zhuǎn)過頭,對(duì)一旁的婢子道:“扶夫人回房。”

一夜之間,滿京城議論紛紛,傅家少爺與小姐暗度陳倉(cāng),茍且數(shù)年,不慎懷了孩兒,才急匆匆將傅小姐嫁了出去,讓陸公子接了盤。

夢(mèng)漪樓。

帳中春潮尚未褪,一白衣女子端坐于窗邊喝茶,月光如練,映得她姣好的側(cè)臉白玉一般微雕無暇。

“還玩?主子等著呢!”女子聲音低低響起,榻上二人立時(shí)沒了生息。

只見陸川上身披著半邊外袍,掀開簾子,斜眼一笑:“魘兒也來了。”

銀魅咯咯一笑,:“你來的可真不是時(shí)候!”

白衣女子瞥了眼銀魅,面無表情,不言不語。

“你與麒麟都到了?想必那鐘公子也來了。”

女子抬眼:“唐主也到了。”

二人凝眉,再不多言語,一路跟著女子至一處老宅。

天井下石桌旁坐著二男一女,那女子一身輕裝,青絲被高高束起,垂眸不言,表情恬淡,安安靜靜,細(xì)長(zhǎng)的睫毛遮住了半邊眼眸,容色清麗,膚白凝脂,倒像個(gè)小姑娘,月色下卻平添幾分詩(shī)意。

主子與鐘公子不知在談著什么,麒麟站在一邊,巍峨不動(dòng)。

“陸川,銀魅見過主子。”

葉桀看了二人一眼,問道:“如何了?”

“回主子話,傅家兒女身敗名裂,傅仕殊奸淫親妹,十惡不赦,他那仕途,算是徹底斷了。”陸川道。

“唉,為了我毀人一生,如此栽贓陷害,于心不忍啊!”鐘離搖頭感嘆。

唐九瞥了他一眼:“你可以出面澄清。”

“不敢不敢,在下唯有竭盡所能,方不辜負(fù)唐主所托。”

“接下來如何?”唐九問道。

銀魅盈盈一笑,款款行禮:“傅家兄妹,決計(jì)是不能留了。至于傅家小姐肚子里川郎的孩子,還得看川郎的意思。”

陸川笑而不語,倒是全然沒將那未出世的孩兒放在心上。

唐九微微勾唇:“陸川既可大義滅親,也不好叫他白忙一場(chǎng)。傅家上下四十八條人命,便一把火燒了吧!”

祁卿言站在窗邊,冷笑道:“當(dāng)年傅家的漏網(wǎng)之魚么?”

“我已通知麒麟,京城分舵這么些年在程寅手上,只怕要連根拔起,徹底清洗。”

“無妨,”祁卿言眉眼間盡是厲色,“京城與漠北,都不著急,慢慢來。”她眼睛深處閃過一絲殺意,“只是羅嫣和程寅兩條命,我要定了!”

一道閃電撕破夜空,仿佛天邊張開了巨大的獠牙,轟隆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一般,滂沱大雨傾盆而下,眼前黑壓壓一片,雨水沖過臉頰,迷了眼。

男子一身破爛的蓑衣,深褐色的斗笠已然被沖散了,雨水刷在臉上,竟看不分明這副皮囊。

他站在墓前,輕輕撫過碑文,眸中微暗,終只長(zhǎng)嘆一口氣。

“桓兒,過來。”

身后老仆顫巍巍的舉著傘,小心牽著孩童的小手,一步一個(gè)泥印,行至碑前。

“給娘親磕三個(gè)頭。”

孩童笨拙又熟練的一聲跪地,穩(wěn)穩(wěn)的磕了三個(gè)響頭。

“乖。”男子將笠帽往下拉了拉,轉(zhuǎn)過身來,牽過孩童的小手,“王叔,我們走吧。”

這一走,大抵是再回不來了。

“哎喲我的祖宗,命在旦夕你怎么還來這兒,這不是送死嗎!”遠(yuǎn)遠(yuǎn)的馬車停了,程寅十萬火急的跑過來,抱起孩子就往車?yán)镢@。

“你都安頓好了?”

程寅翻了個(gè)白眼,卻見孩子打了個(gè)噴嚏,忙給他脫了衣裳,擦了身子,蓋上棉被,又囑咐老仆往爐子里多加兩塊炭。

“你說你,帶孩子來作甚?這冷的天,怕是又要凍病了。”程寅嘴上說著,丟過去一套干凈衣衫,“趕緊換了,咱們快馬加鞭,得連夜離開京城。”

男子苦笑接過衣裳,頓了頓,道:“總得讓桓兒見他娘最后一面吧!”

“……”程寅閉了嘴,撇過頭去,再不說話了。

“接下來該如何?這些年你在京城安身立命,匆忙之間走了,又該去何處?”

程寅鼻子哼了一聲:“四海為家!”

男子垂下頭:“是我連累了你。”

“放你娘的狗屁!”程寅張口便罵,又看了眼躲在被子里不敢露出頭的孩子,強(qiáng)壓了火氣,冷冷道,“你不欠誰的!傅家上下幾十條命,也不該算到你頭上。她唐九枉顧人命,屠戮婦孺,作惡多端,心狠手辣!如此不仁不義之徒,自有老天收她。”

“呵,老天瞎了眼,如何收她?”

“漠北分舵沒能炸死她,反讓她將計(jì)就計(jì),偷梁換柱,得以相府嫡女的身份嫁入淵政王府。依我看,那攝政王早有預(yù)謀,你等著瞧。天羅地網(wǎng)只怕也要廢了。”

男子凝眸不語,于程寅的話,他是不太認(rèn)同的。只是一時(shí)想不出如何反駁,也只得作罷。

夜已深,孩子早早便睡熟了。程寅上半夜精神緊繃,這回也有些撐不住了,頭靠在軟墊上,半夢(mèng)半醒,還留有最后一絲清明。

男子眸色明晰,不時(shí)掀開簾子往外看一眼,警惕得很。

程寅說攝政王早有謀劃,那么求娶唐九便是沖著天羅地網(wǎng)而來。若是天羅地網(wǎng)被凌徹盡收囊中……

不妙!

他心底一驚,慌忙叫出聲,卻聽得馬蹄驟停,前方千嬌百媚的聲音與他一同而響。

“程寅!”

再下一瞬,連同馬一起,車廂被一分為二,他只來得及抱住孩子,站立不穩(wěn),便從車上滾了下去。

程寅猛然驚醒,堪堪躲過鋒芒,老仆卻避之不及,身體被一刀兩斷,一口氣尚沒咽下,死了。

前方女子一襲雪袍,暴雨傾盆,卻沒能污了衣角半分。她款款而立,妖冶魅惑,那雙柔情似水的眸子輕抬,便投向男子,嬌媚一笑:“仕殊,許久不見了,可曾想過魅兒?”

傅仕殊狼狽起身,正小心查看孩子有無受傷,聽得這聲音,身體一僵,緩緩抬頭。

那女子與三年前并無分別,反而添了幾分娉婷萬種。

他聽見自己仿佛刀割過的聲音啞啞而起:“媚兒……”

“你這個(gè)女人……當(dāng)年就是你害得傅家家破人亡!蛇蝎毒婦!”程寅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憤憤唾罵。

銀魅勾唇一笑:“奴家哪來這么大的本事?傅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可該算到川郎身上呢!”

瞥見二人神色微變,她又說漏嘴一般捂嘴輕笑,那雙含情帶媚的眸子輕轉(zhuǎn):“哎呀,忘了告訴你們,川郎如今被押入地牢,穿了琵琶骨,生不如死呢!”

“陸川他……”

“還不是為了你懷里的那個(gè)小崽子!”恍惚一瞬,周邊忽起一陣寒意,卻在眨眼間消散不見,仿佛只是錯(cuò)覺。

銀魅款款走近,步步生蓮,腳下泥水不曾濺起半分。她眼角輕挑,聲線柔情似水:“可憐奴家與川郎同床共枕,雖無夫妻之名,到底情深意濃多年……卻輸給了這么個(gè)小雜種……”最后三字她幾乎是咬碎了銀牙,目光如刀,千刀萬剮方解心頭之恨!

傅仕殊再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的看著她,一如看著三年前夢(mèng)漪樓那溫柔解意的魅兒姑娘。

或是孩子天性便對(duì)危險(xiǎn)更為敏感,在起初的驚嚇過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徹底打破這雨夜的詭異氣氛。

他連忙低下頭哄著:“桓兒乖,桓兒不哭,舅舅帶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許是“爹爹”二字觸動(dòng)了什么,銀魅怔了怔,盯著這孩子,久久無言。

“魅兒,孩子是無辜的!你若……若是還念著與陸川多年情分,就放了桓兒。”

銀魅怔忪一瞬,卻又忽的笑了:“仕殊,何人無辜?”她搖搖頭淡笑道,“你無辜,傅茉無辜,孩子無辜,傅家上下四十八條人命無辜……可我呢?”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時(shí),那個(gè)一路拼殺,站到最后的少女。

呵,她一路走到今天,斷情絕愛,手染無數(shù)鮮血,將百千冤魂踏至足下,不就是為了活著么?

而陸川為了一個(gè)孩子……可笑!當(dāng)真可笑!

“仕殊,我也無辜呢!”女子咯咯輕笑,纖指輕抬。在這暴風(fēng)雨里,那雪白的衣袍不過眨眼間,便徹底歸于黑暗。

地牢陰暗潮濕,幽幽一縷燭光搖曳著,竟覺不出半絲人氣。

男子再看不出分毫平日的風(fēng)流瀟灑,神智不清,若不是被疼痛吊著最后一口氣,只怕早就死了。

“陸川。”葉桀手持火把,點(diǎn)燃地牢沿路的油盞,沉沉喚了聲。

男子斜睨了他一眼,復(fù)又垂下頭去,不發(fā)一言。

牢頭熟練的提起一桶鹽水,狠狠往陸川身上潑去。他打了個(gè)激靈,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蘇醒過來,宛如凌遲一般,霎時(shí)間血流如注,腦中一片空白,幾乎要昏死過去。

“陸川,還這般撐著又有何用?你苦苦護(hù)著的人……那個(gè)孩子,想必此刻已經(jīng)見了他母親了。”再開口,便是一個(gè)女子的聲音。

祁卿言端坐一旁,輕輕撣了撣衣裳上的灰塵,淡淡道:“你也知道,魅兒……向來是最聽話的。即便與你有那么半絲情意,想必也同那個(gè)孩子一起,煙消云散了。”

陸川抬頭看了她一眼。沒見過的女子,可他卻偏偏知道,她是誰。

“呵呵,又如何?”反正他這條命,也不值錢。

祁卿言輕輕皺眉:“為何?”

為何要為了一個(gè)素未蒙面的孩子,犧牲至此?只因他身上流了自己一半的血么?

她不懂。她耗費(fèi)巨大精力和金錢養(yǎng)出來的羅剎鬼,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陸川卻是笑了,這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gè)倜儻不羈的翩翩浪子:“陸某雖無來處,卻得歸途,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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