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夏天，一個和往常一樣平常的中午。

九歲的顧小雯沿著家門口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在巷子中間來來回回地走。

“1、2、3、4、5……”

隔壁開小賣店的胖大嬸看見了，眉開眼笑地問道：“小雯，你在數什么呢？”

“數路上的石板呢。”

“能數清楚嗎？有多少啊？”

路上的青石板，經過長年累月風雨的侵蝕，并不完整，大的，小的，破碎的，修修補補的，顧小雯根本就數不過來。

她朝胖大嬸甜甜地一笑：“嬸，我還沒數完呢，等數完以后再告訴你。”

胖大嬸也跟著樂，又問：“你吃過中飯了嗎？你爸爸呢？”

“還沒呢，我爸說要去學校有點事，讓我在家等著他。”

胖大嬸看著眼前這個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又是心疼，又是喜愛。

小鎮不大，她爸爸在小學里教書，是有名的靈巧人，聽說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會流落到這個不起眼的小鎮上來。聽說，小雯的媽媽就是因為不滿意這點，才丟下剛出生還沒滿周歲的顧小雯離家出走了，這一去也沒有回來。

盡管如此，顧老師一點也沒讓孩子受委屈，跟小鎮上別的孩子比，顧小雯出落得格外水靈，穿著，舉止，一點也不像是農村的孩子，這當然是因為她爸見過大世面的原因，自然把小孩養育得格外出息。

“小雯，我家飯也剛做好，來，進來我家吃一點吧。”

“謝謝嬸，我爸爸說不可以在別人家吃飯，他說中午之前一定會回來的。”

胖大嬸正想說什么，聽得遠遠有人在叫“小雯！”

胖大嬸聽這聲音并不像顧老師，從門里探出來看，原來是小學的校長，還有個女老師是顧小雯的班主任，另一個并不認識。

胖大嬸看來人陰沉著臉，心里納悶，問道：“喲，于校長，你們來找顧老師吧？他早晨去學校去了啊。”

“胖大嬸，顧老師出事了，現在人在醫院快不行了，我們想把小雯帶過去，看最后一眼呢。”小雯的班主任李老師輕聲對胖大嬸說。

胖大嬸驚呼之下忙捂住張大的嘴，下意識地看了看小雯，顧小雯聽見他們嘀咕，好奇地望著他們。

“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

幾個人擠了一輛三輪車，往縣城醫院去。

“發生什么事情了？”

“上午的時候，顧老師從學校回來，路過河邊，有幾個孩子在河里游泳，他過去制止，有個小孩正準備上岸的時候突然溺水了，顧老師就下去救人，結果……”

“那小孩救上來沒啊？”

“沒有，大人小孩一起沉了，別的孩子去叫人來幫忙，等別人把他倆撈上來的時候，小孩已經沒氣了，顧老師還剩一口氣。”

“真是作孽啊。”胖大嬸深深地嘆了口氣。

顧小雯在旁邊聽著：“你們說我爸爸怎么了？”

李老師看著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想過來摟著她，顧小雯卻并不習慣。

“小雯，我們現在去看看爸爸，等會兒你不要哭。”

顧小雯疑惑道，爸爸去哪里了？我為什么要哭？

顧小雯來到醫院，很多人堆在走廊上，有人正圍著一個推車放聲大哭。他們繞過這個推車繼續朝前走了幾步，來到另一個推車前，有人湊到于校長跟前搖搖頭嘆了一聲。

有護士過來傳話：“你們誰負責啊，趕緊去把手續辦咯，把人弄回去吧。這么多人圍在這里我們還怎么工作啊。要么我們統一推到停尸房，那就要另外收費了啊。”

于校長把顧小雯領到推車跟前，揭開了面條的白布：“小雯啊，爸爸沒了，你再看一眼吧。”

顧小雯的面前出現了一張發青的臉，頭發濕濕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睡著了。

顧小雯感到有些驚恐，她覺得這不是爸爸。

旁邊的人跟她說什么，她也聽不見。她只是在想，爸爸出門前還說得好好的，讓她在家里等著，說很快會回來做飯的。

一直等到傍晚回了家，大伙兒在小雯家里忙進忙出，小雯則被安頓在胖大嬸家，出殯的時候，小雯意識到棺材里面躺著的那個人真的是爸爸，號啕大哭起來。

反反復復地哭了幾天之后，顧小雯接受了這個現實，爸爸不會再回來了。

幾天以后，從縣城的兒童福利院來了兩個女人，打算把小雯帶走，胖大嬸和老師都過來送她，想到這么個好孩子以后就變成孤兒了，眾人唏噓不已。

“那里跟學校是一樣，只不過就是吃住都在學校里了。”大家安慰她。

“在這里真的還能繼續讀書嗎？”

顧小雯望著眼前福利院的牌子，本來過完這個暑假她就要讀四年級了。

“當然可以，這里也可以讀書。”兩名工作人員看著眼前這個乖巧的小女孩，覺得很可惜。沒有人愿意收養她，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她才九歲，還得養十幾年。她沒有別的親戚，小鎮上的鄰居并不富裕。

如果她爸爸知道會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成為孤兒，不知道還會不會為了救別人家的孩子丟了自己的命，而且孩子沒救上來，沒人記得他的恩情。

顧小雯決定要好好學習，讀很多很多書，因為爸爸之前是這樣跟她說的。

工作人員把顧小雯帶到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一位保育員便過來幫她提著行李，把她帶出去安頓了。

辦公樓前是一片大大的花壇，花壇里盛開的海棠花紅得讓人眩暈。

顧小雯新奇地打量著四周，太陽有些刺眼，她瞇著眼睛，看見花壇對面有兩個男孩子快速地竄開，前面那個個子高一些，后面跟著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一邊回頭，一邊還不停地伸手去拉前面那個高個子。

“林浩東！站住！”保育員叫道。

那個高個子停了下來，轉過身定住了，小胖子也挨著他身邊站著。

“你倆在這里干嘛呢？飯吃完啦？”保育員對他們說話的口氣很親切。

“已經吃完了，聽說來了小妹妹，好奇來看看。”

顧小雯本來見這兩個小孩的外表很干凈利整的，而且長得也眉清目秀，與自己想象中沒人疼沒人愛的邋遢鬼一點兒也不一樣，可是聽他們說是來看熱鬧，心情馬上覺得糟糕起來，朝他倆白了一眼，不愿理睬。

保育員笑瞇瞇地說：“對啊，以后要互相幫助，不能欺負小妹妹。”

兩個男生笑著一溜煙跑沒影兒了。

繞過花壇往里走是一個籃球場，籃球場過去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兩張水泥的乒乓球臺，還有一些單杠雙杠等體育器械。在籃球場的西側，有一棟嶄新的二層小樓，保育員介紹說：“這里就是讀書的教室，還有閱讀室，音樂室，現在是放假，老師不上課，但是可以去閱讀室看書。”

兩人穿過教學樓旁的一條小道，就到了孩子們的生活區，那是位于教學樓后面的一排平房。平房從南到北大約排著七八間房，靠南邊是女生宿舍，靠北邊是男生宿舍，最中間的兩間是分別是廁所和水房。

宿舍前面的走廊外側有一排矮墻，柱子與柱子之間還拉有繩子，上面晾著幾件衣服，顧小雯看見剛才那兩個男孩子這時正巧坐在外面的矮墻上。

宿舍里每人都有一個帶鎖的儲物柜，保育員叫她用不到的東西都放了進去，然后給她安排了床位，上面鋪著半新不舊的被子，顯然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東西放好之后，保育員先帶她去食堂里吃中飯，趁顧小雯吃飯的時候，保育員提醒她吃完飯之后自己把碗洗干凈，然后下午五點半自己帶碗來食堂吃飯，別的時間就自由活動。如果有特別的事情，就找她。

保育員把事情交待完了之后，就忙別的事情去了。

剩下顧小雯一個人在吃飯。

顧小雯胃口不好，不太想吃，可是又不敢幫剛才保育員打的飯剩下，只好慢慢吃，過了很久才吃完，她四下里掃了一眼，發現墻角邊有個水池，走過去一看，水池里還有些食物殘渣，應該就是在這里洗碗了吧？她像在家里一樣，先把碗用水沖了沖，然后拿起旁邊的一塊抹布，擦了擦，再用點水沖沖，就洗干凈了。

顧小雯把碗放回了宿舍，路過第一間宿舍里，剛才那兩個男生還在門口坐著。

他們也不嫌熱。顧小雯心里嘀咕。

小胖子看她走過來，朝她咧嘴笑。

顧小雯裝作沒看見，走到走廊盡頭自己的宿舍。

很奇怪，別的孩子都去哪里了呢？來來去去也只看見他們倆個人。

顧小雯推開宿舍門，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有四五個碗，顧小雯又看看床，這里應該住著至少四五個人吧。

顧小雯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坐著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站在門口張望了一下，附近并沒有看見一個人，想來想去，她還是爬到上鋪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