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通州至洛陽,沿運河南下,經東昌府后,轉道黃河往西,一路風平浪靜,未曾耽擱,十月中即到洛陽。路上有無為調制的湯劑和藥膏,丘胤明傷情穩定,日漸好轉,出京幾日之后已能進食,精神也一天好似一天。于是,日間空閑時,無為便和他細細地說起,如何同東方麟一同進京的緣故。
這還要從四月間,密云堡集會之后,無為離京說起。
雖說不愿去想,東方麟即將出閣的事實時常不由自主地出現在無為的腦海中,原本意欲南下游歷,可到底害怕離得近了,惹起更多思緒,左右盤桓后,忽然決定轉頭向西。當時他正行至開封府,于是沿著黃河南岸而行,經洛陽,陜州,潼關,到了西安府地界。
無為一路均作游方道人打扮,路過州府大縣便停留數日,行醫卜卦積攢路費,過名山古跡亦隨性流連。中原腹地人文集萃,昔年只從書中讀來的地理風物,如今親身領略,別是一番深入人心。行過陜州后,百姓多操關中口音,日常做派,飲食風味漸漸與河南相異,秦風愈濃。及近潼關衛,軍屯漸多,無為便發現一些鎮集村落里民風刁悍,常常為了些小事就聚眾毆斗,于是匆匆路過,未加停留。過了潼關便是華州。
華州北臨渭水,南依秦川,城南十里外,西岳太華峰巒嵯峨,巖巖峭立。西岳美景無為從師父口中聽過數回,早就心向往之,在集鎮上打聽了上山的道路,將馬匹寄養在山下農戶家,便興致勃勃地進山游賞而去。
時值五月末,山外驕陽炎烈,山中草木葳蕤,松柏間香風陣陣,陰崖下泉水潺潺。沿溪流而上,經五里關,回心石之后,山路變得陡峭起來,時而回旋直上須手腳并用,時而狹路自石隙中穿過,仰頭只見一線晴空。峰回路轉處,數次豁然開朗,但見遠處山峰羅列如屏障,山巖白石裸露形容峻峭,蒼翠樹木點綴危崖,高峰奇石,鬼斧神工。午后登山,一路走走停停,除了一個樵夫,竟未遇見一人,傍晚時分,無為攀至云臺峰頂,借宿道觀。
太華山自古便是道士修行的福地,亦是全真派一支,華山派的道場所在,由金代七真人之一,廣寧子郝大通開創,歷經數世,道眾廣布中原,香火鼎盛。無為曾聽師父說過,自家師承最早乃自丘處機的龍門一派,不過早已離宗自立,但和華山派也算是殊途同源。可是,上回武當山的經歷依舊讓無為耿耿于懷,心中對這些名門的道士有些莫名的顧忌,于是上山前又換上俗人衣衫。
次日清晨,無為一襲輕衫,信步出門而去。觀中道人勸說,陰天風大,不宜前行。無為眼見四周群山間云霧如輕紗一般飄忽無定,天色青冥,煙升幽谷,好一派神仙世界,心中極是向往,于是謝過道人好意,兀自前行,經擦耳崖,步上蒼龍嶺。霧氣甚濃,沿腳下模糊的石級緩緩而上,忽而山風凜冽,吹開眼前迷障,只見兩側皆是深淵,如行龍脊,衣袂舞動,心神飛揚。念及典故中說,韓文公當年便是在此地拋書而泣,得遇神人相助方才安然到達對面的山峰。無為心中一笑,闊步向前。行至一半時,日光漸亮,云霧消散,山頭一片金紅,讓人怦然心動。
自玉女峰頂下至山谷,有名觀玉井庵,供奉著西岳大帝。房屋依山勢而建,翠松環繞,清幽宜人。無為在觀中討了些井水喝,因遠望落雁峰處濃蔭簇簇,山勢偉麗,凌于諸峰之上,于是向觀中道童打聽落雁峰上落腳之處。道童細想后告訴無為,小道觀倒是有一個,不過甚是簡陋,只有兩三老道,游人一般不去那里借宿的。無為聽后,覺得天色尚早,不如先去看看,不得借宿再下山也不遲。于是便一路攀山而上。
及近峰頂,果然有小道觀一座,屋舍陳舊,旁有一小畦菜地,一道士正在地里摘菜。無為上前施禮,說明來意,那道士倒也隨和,只說屋中簡陋,怕客人嫌棄。無為自然不介意,給了道士一些布施,在小道觀里住了下來。落雁峰是太華山之巔,俯瞰眾山連綿,云霞蒸蔚,磅礴之氣,讓人一意流連。
一日晚間,獨坐峰頂,看漫天繁星閃耀,清光散透寰宇,銀漢迢迢,心海虛空。無為驀然有所思。自從去年離開瓊崖,雖然前前后后行走了數月,萬里河山略見一斑,山野市井人情冷暖亦窺得一管,塵世間的喜怒哀樂是自己在瓊崖二十多年來未曾體驗過的。原以為,超然物外本就是自己的天性,清靜無求便如每日吃飯睡覺一般,又何必要苦修而得。可見過一些人,一些事,慢慢地,便仿佛覺得,悲歡之極處,雖使人迷失,可何嘗亦不是一種天然?譬如流水,緩處靜流無聲,激處驚濤拍岸,即便熱極而升騰,終究化為雨露,又或抽刀斷水,豈能斷截其道?百川終歸海,周而復始。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無為暗自嘆道,只因心中有所顧忌,徒添諸般困擾,何如拋卻宿念,隨性而往?應其變而求其直,任其散而守其中,或可尋道。天籟之間斗轉星移,風云變換,可終須是一片虛無方可包羅萬象,人心深廣亦無涯際,七情六欲不正是像那風雨云煙一般,若得心如虛谷,又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呢。想到此處,無為一陣輕松,索性躺下來,在星光中安然入睡。
又在山中盤桓數日,將太華諸峰各處勝景盡覽之后,這天早晨,無為神清氣爽下山而來。天色有些陰沉,不多久下起了毛毛雨,山道濕滑,走得慢,午后方攀下了千尺幢。將到回心石,忽聽道上有人語聲。
不遠處,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拉著一個年紀小的女孩子,三步兩回頭,氣喘吁吁地往山上跑。女孩子帶著哭腔道:“哥哥,歇會兒吧,我實在走不動了。”少年伸長脖子回頭望了望,擦擦汗道:“好吧,就一會兒。他們很快就該追上來了。”女孩如釋重負,低身支著膝蓋喘氣。
無為仔細看去,這二人衣著鮮亮考究,像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那少年背上竟還背著一把單刀,難不成是江湖上大人家的孩子,遭人追殺?心里驚奇,猶豫著是否該主動上前去問問,于是放慢了腳步。正在他想著如何開口時,忽然遠遠望見山下好像有數人正快速而來。
那少年似乎也看見了,一把拽起妹妹道:“不好!他們來了!”說罷拔腿就拖著她向山上跑。剛跑出沒幾步,抬頭看見一人正緩步下山,心急叫道:“借光讓一下。”腳下不停,欲從無為身邊擠過去。
“哎,等等。”無為一把將他拉住道,“小哥,你們這是遇上什么麻煩了?”
少年跺腳道:“你誰啊?放開我!”一面欲將胳膊甩開。無為稍使力氣仍舊將他抓牢,問道:“那些人是來抓你們的?”少年意識到無為力大,臉上一驚,即將妹妹護在身后,瞪眼道:“你是什么人?”
“我,”無為有些語塞,“我是好人……可以幫你。”
二人糾纏間,山道上陸續奔上來四個人。領頭的四十來歲,身后三名勁裝漢子,各有兵刃。少年見狀,朝無為扔了一句:“那你幫我照看下她吧。”一把將妹妹推給無為。無為措手不及,扶住小姑娘,來不及攔住少年,只見他跳上前去,一把抽出刀來,朝那四人喝道:“狗賊,我就和你們拼了!”
領頭的迎了上來,手執單刀,功夫尚可。山道狹小,二人對上手后,其余的人只能站在下面看著,插不上手去。少年到底年紀小,明顯不是那領頭的對手,幾招過后,后肩被刺了一刀。領頭的跳開一步道:“馬少爺,別做傻事了。跟我們回去,看在你年紀小的份上,當家的也不會為難你們。”
少年咬牙怒目道:“休想!”隨即雙手握了刀準備再戰。這時,忽見眼前人影閃過,少年定睛一看,方才那攔路閑人竟飛身而來將自己擋在了身后。
“你是干什么的?”領頭的被無為的身法嚇了一跳,退后一步,橫刀胸前,面色有些緊張。
無為抱拳道:“叨擾了。我是過路人,敢問有什么過節,偏要和小孩子過不去?”
那四個人將無為打量了一番,領頭的拉著臉道:“閣下身手不凡,請問尊姓大名?我們是延安府洛川縣飛龍堡的,和他們家有世仇。閣下既是過路的,就照顧下江湖規矩,井水不犯河水。”
無為道:“在下無名小卒。不過你們四個大人欺負兩個孩子,是什么江湖規矩?我既然遇上了,那就得管。”
四人互遞眼色,領頭的抿了抿嘴,喝道:“一起上!”
話雖這么說,可狹小的山路哪里容得下五個人,充其量只能輪番上陣。無為占盡地利,不費吹灰之力將三個勁裝大漢一個個扔進了山道旁的溪流中。雖已盛夏,可溪水還是冷得刺骨,三人大叫不迭。那頭領見對手著實厲害,一心想撤,冷不防無為迎面一掌,好不容易躲了過去,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馬家兄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頭領一臉晦氣地爬了起來,對無為道:“大俠好身手,我們認栽了。走。”
眼見四人下山而去,兄妹倆忽地跪下,朝無為一拜到地,少年直道:“多謝大俠救命!”無為慌忙上前扶起二人,道:“別這樣。我只是……路過而已。”少年起身問道:“大俠尊姓?”“我復姓上官。”無為覺得‘大俠’二字聽起來實在別扭,便又道:“不是武林中人,稱不得大俠。對了,你們為什么往山上逃?”
少年道:“我們慌不擇路,騎著馬亂跑,也不知怎的到了山腳,眼看就這一條路,只能上來了。”說罷又急道:“也不知道母親怎樣了,一定被他們抓走了!”女孩子拉拉哥哥的袖子道:“你的傷怎么樣啦?”少年這才想起肩上的刀傷來,搖頭道:“沒事。我們還要想辦法去救娘啊。”
無為見這少年武功雖差,可卻很勇敢,心生好感,說道:“這樣吧,反正我也沒事,不如你們把事情前后告訴我,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們。”“真的?”兄妹二人聽得此言,又要下拜。無為連忙勸住,點頭道:“走吧,邊走邊說。”
從少年口中,無為得知,兄妹倆哥哥叫馬騰,妹妹叫馬茜,家住渭南縣,父親名叫馬正,西北道上人稱虎天王。據馬騰說,父親早年綠林出生,干的是劫富濟貧的營生,后來拜到西安府管老爺子門下,便在渭南縣建起家業,有良田千頃,莊客眾多。馬騰自己也說不清家里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只知道素有些仇家。但那管老爺子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聽家里大人說,父親是他手下的一把手,他們馬家在這一帶簡直可以呼風喚雨,于是向來很是自豪。誰知,數日前,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破了原本富足而安寧的生活。
那天晚上,跟著馬正出門辦事的丁管事突然闖進家里說,馬正回家途中遭仇人伏擊,受了重傷,而仇人現在正朝渭南縣來,欲對夫人和兩個孩子下手,馬正托他捎信叫他們趕快離家避難。夫人見丁管事和另兩個隨從灰頭土臉,滿面驚恐,衣衫上血跡斑斑,當即亂了方寸,沒有多想便帶著兄妹倆收拾了一些細軟,連夜往華州避難去。誰知,第二天路過華山腳下時,突然有人攔住去路要劫持他們,那丁管事竟跑得不見蹤影了。這時夫人才意識到,大約上當了,混亂間將兄妹二人推上馬,這才誤入華山。
無為聽后,問道:“那飛龍堡是個什么來頭?”
馬騰搖頭:“沒聽說過。大概是父親從前的仇家吧。”
無為略思,看方才那個頭領的口氣,并不想要他們的性命,大概是想綁架他們母子三人,然后可以向馬正要挾。這時,馬騰又道:“現在母親一定是落到了飛龍堡的手里。怎么辦呢?”無為道:“我看,你父親可能并未遭到伏擊,這丁管事說不定早就和飛龍堡串通了,現在抓了你母親,正談條件呢。還是先回家看看吧。”
三人下了山,無為到農家取了馬,一前一后將兄妹二人馱在馬上往渭南縣去。
靠近縣城時天已完全暗了。馬府在城外五里處,尚離得遠便聞到一陣陣焦煙味,無為催馬快行,焦味越來越濃,三人趕到門口時,驚呆了。
偌大的宅院,只剩下一片廢墟焦土,磚墻傾塌,瓦礫滿地,只有幾根被燒焦的大柱子還勉強立在那里。馬騰驚叫一聲,跳下馬來,朝廢墟堆跑去,無為把馬茜從馬上抱下,亦跟上來。這時無為看見,廢墟里頭還有人在走動,有個提燈籠的朝馬騰迎了上去。聽見馬騰喊道:“李叔叔,這是怎么回事!爹呢?”
“少爺!你沒事啊!謝天謝地。”提燈籠的又看見無為牽著小姑娘,回頭叫道:“老爺,少爺和小姐回來啦!”
只見一個身影出現在燈光里。來人四十上下,生得長大威武,嗓音洪亮,上前一把抓住馬騰道:“唉呀,我正擔心你們呢!”抬眼望向無為,問道:“他是誰?”馬騰道:“我和妹妹逃上了華山,是他把飛龍堡的人打跑,救了我們。”
馬正聞言連忙上前低身拱手道:“在下馬正,家逢不幸,幸虧有英雄相助,實在是無以為報啊。英雄何方人士?”無為回禮道:“哪里,在下上官靜,讀書人,出來游歷四方的。”馬騰在一邊道:“父親,這位上官大哥武藝超群,我和妹妹親眼所見。”無為一臉謙虛地笑了笑,心想,既然這虎天王沒事,自己也已將兄妹倆送回,江湖上的渾水或許還是避開的好。他正欲找個由頭告辭,馬正卻道:“上官公子,天色已晚,我家雖然被整成了這個樣子,一頓飯還是招待得起,今晚就留下吧。”無為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頭道:“那就,打擾你們了。”
馬正和數名手下方才已將廢墟中的一些死人抬了出來,大都是傭人家丁,有被刀砍殺的,還有的是命喪火場。馬正手中攢著一封署名飛龍堡主鄧銘的信,信里說,馬正的妻子孫氏現在他們手里,讓他七日之后單獨至風陵渡赴約。馬正月前受管老爺子所托,往陜南的寧羌衛辦些事情,今日早上剛回到西安府向管老爺子復命,卻被告知,家里的房子在昨夜被人踏平燒光了,聽聞后他馬不停蹄地飛奔回來,中午便收到了飛龍堡的信。
將廢墟清理之后,天色已晚,眾人便在邊上搭了個窩棚,準備過夜之后就先回西安府和管老爺子商量,誰知一雙兒女竟安然無恙地被送了回來,馬正心里暫時松了一大截,吩咐手下去縣城里買來好酒好肉,和無為攀談起來。
原來,事情比無為想象的要復雜。
飛龍堡和馬家從前的確有仇,可飛龍堡主鄧銘這個人馬正很熟悉,功夫一般,膽子也沒那么大,莫說如今馬正在道上的地位,就是當年他也未必敢這么明目張膽地來挑釁,更不用說殺人放火。聽僥幸逃生的家人說,昨日深夜來了一隊快馬,黑衣蒙面,直沖馬府,見人就砍,隨后數十桶火油一澆,烈焰四起,前后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將馬府踏平。這樣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哪里是那延安飛龍堡的架勢!這里頭定有蹊蹺。
馬正眉頭緊鎖道:“上官公子,我這回是遇上棘手的對頭了。不管是誰,這就是要我死啊。”仰頭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低頭不再言語。
無為雖然從方才的一些交涉中已明白,馬正是個混黑道的,但眼見這人是個直爽漢子,如今這般無奈,倒是動了惻隱之心,問道:“馬壯士,你仔細想想,到底有誰這么恨你?”
馬正冥思了好一會兒,依舊搖頭道:“想不出來。這些人不但厲害,還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連我身邊誰能買通都清清楚楚。飛龍堡是他們拿出來的幌子。唉,現在我沒有辦法,只能明天先去和老爺子商量商量吧。”
“恕我無知,”無為問道,“這管老爺子是何許人也?”
“他是我們的東家,整個陜西地界的大小門戶都聽他的。”馬正又道:“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是最大的東家。”
“還有什么大人物?”無為很好奇。
“公子,你聽沒聽說過西海盟?”
無為一驚,點頭道:“知道。”
“管老爺子是西海盟的一位大頭領。”
無為恍然,脫口道:“原來你們也是西海盟的人!”
馬正詫異,抬眼看向無為道:“公子此話怎講?”無為意識到自己失言,可話已出口,無法遮掩,只能道:“不瞞壯士,我認得你們西海盟的另一位大頭領,祁慕田,祁先生。”
“啊。”馬正一拍大腿,“原來是自己人。哎,明天和我一起去見見管老爺子吧。你救了我的孩兒,還沒好好謝謝你呢。一定要讓老爺子見見你。”
無為張口想推辭,可一時詞窮。馬正再三相邀,無為實在擋不住他的好意,只能點頭答應了。
次日一早,眾人將死者收殮后,騎馬朝西安府進發。
烈日如灼,官道上被馬蹄揚起的煙塵卷起陣陣熱浪,讓人時不時瞇起眼睛,進了西安府的城門,無為迫不及待地抬起袖子擦去臉上粘滿了灰塵的汗水。馬正道:“公子以前可曾來過長安城?”無為搖頭道:“初次來。今天真熱啊。”馬正伸手遙指正前方高大宏偉的樓臺道:“過了鼓樓再向東兩條街就是管府了。”
一行人并不下馬,在城中緩行。雖已更名西安府,可當地人仍舊習慣了自古以來的稱謂長安。曾經盛極一時的漢唐古都,如今處處現著衰頹之氣,道路上的馬糞駝糞無人清理,炎炎夏日里臭氣熏人。路上來往的多是西北道上的客商,風塵仆仆。商鋪生意蕭條,房屋陳舊,有不少都關門歇業了,只有主街上的店鋪還有人進出,時不時還看見一隊隊執槍巡邏的士兵。
馬正道:“公子或許知道,如今西海盟走北方的生意漸漸少了,將來都要往西往南去。這地方,實在比不得南邊啊。”無為不語,心中卻十分認同。自己從南方來,到過許多大城市,相比之下,這長安城真是令人失望得很。
至管府門外,眾人下馬。早有人進去通報。無為抬眼望去,好大一座府邸,和不遠處的秦王府竟相差無幾,只不過沒有雕梁畫棟,簡樸些而已。入了大門,便有下人一路指引,穿過天井,校場,到主廳。
無為有些緊張地走在馬正身后,眾人將隨身兵器擱到門外的架子上,隨后在廳外十數個挎刀武士的注視下跨進廳堂大門。廳里有數人在座,只見正中寬大主座上端坐一位須發皆白的瘦硬老者。老者看上去雖已不下七十,可依舊雙目有神,脊背筆挺,氣度壓人。
馬正率隨從們快步上前,向老者恭敬作揖。無為有些尷尬,也跟著作了禮。抬起頭來,見老者正盯著他看呢。馬正連忙道:“老爺子,容我給你介紹。這位是瓊崖來的上官公子。昨日多虧他出手相救,犬子和小女才能安然歸來。公子武藝高強,還認得祁先生。所以我將他請來,讓老爺子見見。”
無為上前一步,低頭拱手道:“晚輩上官靜,見過管老爺子,久仰大名。”
老者笑了笑,道:“既然是自己人,快快請坐。”
落座后,老爺子將在座各人一一向無為引薦。路上,馬正已同無為說了些管氏家族的背景。老爺子名叫管壽棠,當年憑一對生鐵鞭打遍甘陜無敵手。管家上代人便是陜西一帶綠林幫派的統領,隸屬西海盟麾下,行走河西。管壽棠接班后,將家族的產業進一步鞏固興旺,引許多武林豪杰前來投奔。幾十年來,西安府一帶商道安寧,盜賊不敢肆虐,都仰仗著管家的勢力。管壽棠的原配夫人生有一子一女,長子本是極有出息的,可惜二十歲上竟得了惡疾不治而亡。女兒如今是西海盟主夫人,面子雖大,但終究是別家人。續弦的夫人在他五十歲時生了個小兒子,當時皆大歡喜,可誰知,這小兒子恁不爭氣,十幾歲時便盡和城里的紈绔子弟結交,斗雞走馬,賭博嫖妓,長大之后更是難以管束。如今偌大家業托付何人成了管壽棠最大的煩惱。雖恨幼子不肖,可老來得子,心里自是疼愛的,只能趁著身體還算硬朗,暫且不考慮。
這時,管壽棠指著無為對面的錦衣青年道:“他就是犬子,赤虎。”無為向他點頭致意,只見其人生得白凈,二十五歲上下,五官端正,可再看卻目有奸相。
無為一面喝茶,一面聽馬正將兩日間發生的事情向管壽棠細說。當說到昨夜的黑衣馬隊時,管壽棠點頭道:“你說得對。飛龍堡這樣的二流貨色,斷不敢這么做。”皺眉略思又道:“這七日之約,你打算怎么辦?”馬正道:“內人在他們手上,肯定要去的。不過,還想請老爺子派人到延安飛龍堡走一趟,看他們在耍什么花樣。”管壽棠朝坐在左手邊的中年人道:“老趙,你帶人去延安吧。如果飛龍堡里還有人,全部給我抓起來。”中年人起身稱是,又問:“何時啟程?”管壽棠道:“即刻點人,盡早出發。倘若那里沒人,你就趕到風陵渡和馬頭領會合。”中年人領命出去了。
管壽棠望向無為,剛想開口說話,外頭忽有人來報:“西海盟霍頭領到。”
眾人皆注目門外。廳中忽然顯得很安靜,但見一人將黑袍前襟一捋,大步進來,身形矯健,落步沉穩。無為定睛看其容貌,豐額高鼻,一字濃眉,久經日曬的臉頰上淡淡浮著一層風沙磨礪的紅色,寒星似的雙眸讓人一凜,這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人走到廳堂中央時,頓時給人說不出的壓迫感。其后,又陸續進來八人,形容皆彪悍,負手立于青年身后。
青年人向管壽棠行了個禮,道:“管老頭領一向可好?”管壽棠笑道:“霍頭領光臨,怎么也不先派人通知老夫?臨時來了,都沒什么好招待的。”一旁立即有人搬來椅子,青年坐了,道:“本來打算明天到的,可昨天錯過了宿頭,便一路快馬來了。”轉眼見無為在座,問道:“這位客人面生,可否引薦一下?”
管壽棠道:“他是馬頭領的恩人,還是祁先生的朋友。”
青年面露稍許異色,向無為點頭致意道:“在下西海盟霍仲輝,幸會。”無為連忙微笑還禮道:“在下上官靜。久仰。”霍仲輝即問道:“祁先生不是在京城么?公子遠道而來?”無為道:“正是。我的一個同窗在京城為官,他和祁先生是至交好友,所以我才有幸認得他。”霍仲輝笑道:“原來如此。早就聽說祁先生有個故人,還瞞著大家暗中追著他的行蹤,追了兩三年,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我看公子也非尋常。”無為笑了笑,沒說什么,心中卻暗自驚異,原來祁慕田竟跟蹤了丘胤明這么久,到底有什么故舊?見無為不語,霍仲輝也不在意,又道:“我在門外已經聽說,馬頭領家遭了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聽馬正將事情復述后,霍仲輝道:“既然老爺子已派人去看,我暫時就不插手了。如果需要幫忙的話,我手下這八人都可以留下。”又看了看管赤虎,道:“最近要回一趟臨洮府,所以順便來望望老爺子。寧羌那里的事務,恐怕要請管兄弟多多代勞了。”管壽棠道:“這是自然。本來盟主就是讓他監工的,這小子倒好,三天兩頭往家里跑。霍頭領盡管去,我讓人好好督促他。”管赤虎有些不以為然地朝老爺子看了一眼,不過卻十分恭順地對霍仲輝點頭道:“霍大哥吩咐,小弟怎敢不從。”
又說了一會兒話,管壽棠忽道:“哎呀,你看這么熱的天,大家干坐著多不舒服,還是到花園涼棚里去說吧。來人,快去把冰窖里的乳酪拿出來,再洗些瓜果,大家到后面去涼快一下。”
眾人一齊離開大廳。無為出門時有意無意地朝那擱兵器的架子上瞥了一眼,只見一排刀劍當中赫然樹著一把寒光閃爍的青龍戟,心中突地一跳,這想必就是霍仲輝的兵器。這樣的武器現今已罕見,即便是練功時偶爾學到,也幾乎無人會將此種極難使好的兵刃作為隨身之用。方才見霍仲輝的腳步氣勢均異于常人,其武功似乎深不可測。忽然想到了月前威震密云堡的恒大小姐,心中感嘆,西海盟真是藏龍臥虎。
當晚,由管老爺子作東,將無為好好地招待了一番。無為心中過意不去,救馬家兄妹只是舉手之勞,馬正和管老爺子如此熱情,令人頗為動容,于是暗自思量,幫人應該幫到底,如今馬正的夫人尚被仇家綁架,又有不明身份的強人蓄意插手,馬正的風陵渡之行隱約透著重重危機。席間,無為也注意到了,馬正的臉上始終罩著一層陰云。
是夜,宿在管府。
白天的烈日將地面曬得滾燙,入夜之后仍舊有熱氣不斷地升上來,一時里難以入睡,無為輕搖蒲扇,在客房外的花園里慢悠悠地散步。耳邊蟲鳴聲此起彼伏,一彎弦月如金鉤。正低頭任思緒任性飛散間,忽聽有人從內院方向往花園而來。無為循聲望去,見半月門前一人影晃動,定睛一看,是管赤虎。
管赤虎四顧而來,冷不防見無為出現在花園小徑當中,面上一驚,尷尬笑道:“上官公子,你,還沒睡啊?”無為見他鬼鬼祟祟的模樣,心中幾分狐疑,點頭道:“天氣熱,花園涼快,所以出來走走。管公子,這么晚了,還來拜訪誰?”管赤虎道:“我來找霍頭領商量些事,不打擾你了。”說罷告辭,急匆匆往霍仲輝住的屋子去。無為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什么事情白天不能說,偏要深夜偷偷摸摸前來?必非好事。不由得想跟過去瞧一眼,可隨即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人家的地盤,不可輕慢,只能暗暗留個心眼。
次日,無為找到馬正,直言愿意陪他一同前往風陵渡赴約。馬正感激著接受了,免不了亦有些意外,對無為愈發贊賞,幾日間待其親厚。
飛龍堡來信中說,約馬正在六月初十日落時分,單獨到渡口西北七里的河灘索取夫人。從長安城到風陵渡有幾百里的路程,馬正依言,并未多帶人手,只同數名親近手下,和無為一起在初九日拂曉出發,一路快馬,傍晚便到渡口的集鎮。巧的是,日前派去延安的管府管事趙鯤已帶著人回來了,亦在差不多的時候到了鎮上。
兩撥人馬落腳之后,趙鯤細述延安所見。當日一行人快馬疾行直沖飛龍堡,可卻撲了個空,堡里竟一個人也沒有,找臨近村子的人來問,說半月之前就全出去了,連女人小孩都走了個干凈。村里人也納悶,不過倒挺樂意,說這飛龍堡強占了許多田地,官府也奈何不得他們,如今突然空了,農民就盼著他們別回來了。
聽趙鯤這么說,馬正道:“哼,猜得沒錯。鄧銘哪里有膽子和我們作對,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他們這次傾巢而出,我看就是怕我們找上門去。”趙鯤道:“非但指使,我看還給了他不少好處。否則,他肯這樣賣命?”馬正疑惑道:“老趙,你說這西北道上,誰有那么大的能耐?”
趙鯤不語半響,有些惴惴不安,道:“不是我多心,可這事完全就是沖著你來的。你這么多年一心一意地為老爺子辦事,老爺子心里明白,他對你怎樣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爺子再英雄好漢,到底年紀大了,手下這幾路人馬,總要找個靠得住的人來接手。”馬正聽他如此說,心里清楚。老爺子對他簡直比親生兒子還好。從前倒沒什么,可如今管赤虎年紀漸長,對他這個一把手的位置覬覦已久。轉念一想,管赤虎雖心里不甘,可卻也沒這膽子和能耐和他馬正明目張膽地較量。此時只聽趙鯤嘆道:“倘若大少爺還在世就好了。”
無為在一邊聽他們說話,忽然想起幾日前,管赤虎深夜去找霍仲輝,不知怎地,心中升起一絲莫名的懷疑,可自己對他們家的事只是略知一二,便不好說什么。這時,趙鯤又道:“不過我看,小少爺雖然不聽老爺子的話,小姐的話他還聽得進去。到時候跟著盟主,年紀大些或許還能成些氣候。”他口中的小姐自是管壽棠的女兒,管赤虎同父異母的姐姐,如今的盟主夫人。馬正道:“是啊,不止小姐,他對霍頭領也是言聽計從的。”一轉話頭又道:“哎,你說,霍頭領將來會不會接盟主的班啊?”
趙鯤想了想,搖頭道:“不好說啊。若盟主有這個心思,說不定早就招他做女婿了。不過,也難說,能當西海盟盟主,靠的是實力和手段。想當年,盟主多心恨手辣才坐穩了這個位子。我看那霍頭領也是個有能耐的,不是個省油的燈。唉,我們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為妙。你看咱家老爺子就很聰明,關鍵時候跟對人就是了。”
馬正點點頭,卻又有些擔憂道:“可我總覺得,這霍頭領有些……太過囂張。”好不容易找了個詞,又覺得不對,只道:“反正,讓人不大敢傾心相交。你看,西海盟的大頭領里面,誰最有權勢,最有頭腦?還不是祁先生。可祁先生最看重誰?大小姐。這里頭的緣故,我是說不清楚,不過一定有緣故。”
無為聽言,想起見過恒家大小姐時的情形,想必祁先生看重的是她寬厚為人,心想:祁慕田是殺手頭目也罷,江湖人行事雖你死我活,可也是一樣的人情冷暖。說到底,大家都是為生計忙碌,各有其道罷了。
夜深后,派出去探查的人回報說,集鎮上和渡口附近都沒有見到可疑的人馬。馬正吩咐下去,繼續埋伏在周圍觀望,一夜無話。
次日傍晚,一行人按時前往相約的地點。
風陵渡自古就是聯通冀,陜,豫三地的要津,官府設有巡檢司和船政司,每日間都有皂隸兵丁在集鎮和渡口監督來往黃河兩岸的船只。此地河面寬廣,兩岸皆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是時,一輪紅日西沉,遠處山丘的輪廓在暮靄中漸漸模糊,渡口上還有最后一條渡船在下人卸貨,人聲遠遠傳來。經過渡口后,有手下來報,在約定的河岸處發現有兩條船在河心,看不清船上的人,估摸著天黑時分將要靠岸。眾人猜想那船上必是飛龍堡的人,稍事商議,即按計劃行事。馬正單獨至河岸迎接來船,其余的人繞路至河岸后方,隱蔽在昨日連夜挖好的壕溝中,若有變故即可上前相助。
天暗得很快,不久前還是煙霞漫天,轉眼便夜色四合,烏沉沉的河面上亮起火光,兩條船一前一后地朝岸邊駛來。無為聚睛望去,較近的船上立著十幾個人,火把搖曳間,一名婦人雙手被反綁,必是孫氏。
“鄧銘!你給我下來!”馬正早就氣得面紅耳赤,一把抽出刀來指著船頭上五短身材的精壯漢子吼道。
“馬頭領,對不住啦。”那漢子回道,“要救你婆娘,就把刀放下,和我們回去。否則,我們可沒耐心。”回頭使了個眼色。押著孫氏的手下二話不說,拔出匕首往她肩上就是一刀。孫氏的嘴被塞住了,喊不出來,痛得想蹲下去,又被強拉了起來,肩頭一片殷紅。
馬正咬牙切齒,握刀的手緊得發抖,怒目道:“狗賊,實話說來,是誰指使你的?
鄧銘負手胸前道:“無可奉告。你來還是不來?”
這時,隱身壕溝里的人也很緊張。這次馬正帶了五個人,加上趙鯤的十二個人,還有無為,雙方人數相當,真打起來飛龍堡的看似占不了便宜,可眼見他們對孫氏毫不留情,出言狂妄,事態似乎不妙。無為也注意到,后面的那只船只在離岸丈余遠的地方停著,船上也無燈火,不知暗藏了什么詭計。
只見馬正把刀拋到了河灘上,對船上道:“你們要我怎的,來吧。”
鄧銘道:“好。馬頭領確是條好漢。”對身后四個人道:“你們去把他綁上來。”四人得令,跳下船來,淌水上岸后,把馬正綁了個結實,便往船上帶。
無為看了一眼趙鯤。趙鯤輕聲道:“快了,快了。等他們到船邊上……好了,他們分神了。就現在!射!”兩邊匍匐著的弓弩手早就將弩箭上膛,聽一聲令下,強弩直射船頭飛龍堡的人。與此同時,趙鯤率其余數人和無為一道從壕溝里跳出,直向岸邊的船沖去。
無為輕功卓絕,一馬當先躍到船舷邊。方才的箭射中數人,鄧銘手臂上亦中了一箭,船上已亂了陣腳。無為幾拳將押著馬正的人打翻在水里,即刻幫他松了綁。趙鯤帶著人此刻也圍攻上來,飛龍堡的人急于招架,船上頓時一片混亂。正在馬正推開數人,欲救孫氏的當頭,突然幾條黑影掠過,不及眨眼,數道寒光破空,馬正大叫:“小心暗器!”閃身急躲,還是被一把飛刀劃破了肩頭。聽身后數聲叫喚,回頭一看,有好幾個人中了招,二人倒地。
定睛看去,來者全數黑衣蒙面,一共六人,手握一樣鋼刀,出手快準,身法靈敏。來不及回神間,其中三人已揮刀砍向馬正。馬正倒抽一口冷氣,此時手中并無兵刃,情急之中,拉起搭在船舷邊的繩索,權且應敵。
無為踢開擋在面前的飛龍堡打手,沖趙鯤喊道:“快去幫馬頭領,這里我來!”趙鯤點頭,隨即虛晃一招跳了開去,無為飛身上前,數掌將那黑衣刀手逼退至船邊,那人見狀,便不戀戰,竟自己跳入河中。無為回頭,另兩名刀手一同攻了上來。這些人功力不弱,無為不敢怠慢,空手對白刃的確要吃力一些,雖頻頻將二人逼退,可霎時二人便又折了回來,甚是纏人。空隙間,無為瞥向馬正那邊,方才跳河的一人卻不知何時又從另一邊爬上了船,馬正和趙鯤以二對四,岌岌可危。無為心中著急,一咬牙,硬著頭皮使出了傷人的手法。不出數個回合,一名黑衣人被他重重一拳打飛出去,倒地不起。
另一人見狀,立馬拔腳就撤,從地上拉起同伙,佯裝欲跳河逃生。可就在無為放松的一刻,竟抬手射出一把飛刀,不向著無為,卻直直飛向躲在桅桿邊,仍舊被綁的孫氏!無為大叫不好,可已經遲了,一刀封喉,孫氏倒了下去。
馬正見孫氏中刀,心下大駭,手中一松,頓被黑衣人一刀刺中。趙鯤自顧不暇,險象環生。無為來不及去看孫氏,即刻過來相救,左右開弓,招招皆實,兩名黑衣眼看就要落敗。這時,忽聽趙鯤驚呼道:“老馬,你撐住啊!”無為心驚,恰好看準一處空檔,一腳飛起將對面的黑衣人踢飛到河里,轉眼望去,只見馬正捂著身體左側,指縫間鮮血如泉涌,而對手一刀即要劈下。此時真恨自己沒生了三頭六臂。他只得先晃開對手,挺身過去將離刀鋒寸許的馬正一把推開,小臂被刀尖劃出一條口子。來不及喘氣,即刻雙拳齊出,取黑衣人頭腹。黑衣人只得顧其一,被無為一拳打暈。
無為隨即回過身去,想著尚有二人,心中焦躁,抬頭一看,卻見方才和趙鯤對手的黑衣人此時已兀自撤了,另一人也閃了身形,扶起暈倒的同伙,向對面船上打了個手勢,即刻一同跳水而去。再看馬正,卻已倒地不起。
趙鯤奔上前去扶起馬正,一看傷口,抬起頭,臉色愴然向無為道:“不好。這血大概止不住了。”無為哪曾見人流過這么多血,強忍心中不適仔細看去,方才一刀竟刺入了主血脈。馬正身下的船板粘滿鮮血,其臉色已灰白,神志似乎也漸漸模糊了。無為一時失語。趙鯤亦手足無措。
“老大!老大!”馬正的一個手下跑了過來,見馬正如此,愕然道:“趙管事,那……鄧銘怎么辦?”說罷輕輕一指。那邊,鄧銘和飛龍堡的余黨被全數擒獲。趙鯤看也不看,憤然道:“還多問什么,全都砍了!”
無為聽言,雖心中不忍,可也不能說什么,只能勉強不去聽身后傳來的聲聲慘叫,伸手去掐馬正的人中。片刻,馬正回過神來,微微睜眼,問道:“我老婆……老婆,怎么樣了?”無為猶豫片刻,搖頭低語道:“對不起,沒能救下。”馬正閉眼,嘆了口氣,又睜眼道:“我不成了。上官公子,若不是你,我們今天都要死在他們手里。我……我拜托你件事。”無為直點頭,道:“說吧。”
“我家兩個小的,不能再留在老家了。我有個弟弟,叫馬廉,在河南登封,有個山寨,叫……天豐寨。請你……送他們……去。”一句話勉強說完,馬正再沒了力氣,昏死過去。
趙鯤道:“上官公子,馬廉我知道的,回去再商量吧,此地不可久留。”
眾人將尸體草草掩埋后,抬著馬正和傷者,孫氏以及三個自己人的尸體回到鎮上。馬正失血過多,回天乏術,當夜便一命嗚呼。趙鯤回想方才一怒之下將飛龍堡的人全數殺了,卻錯失追查真兇的線索,后悔不迭。
兩日后,一行人回到長安城。管壽棠怎么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果,撫尸沉默良久,召集手下幾位頭領,與無為,趙鯤一同入內詳談。趙鯤陳述始末后,老爺子滿臉悲傷,靠在椅中一語不發。幾位頭領亦無頭緒,面面相覷間,管赤虎忽然起身來,自告奮勇說,愿意擔起追查真兇的任務。無為見狀,心中疑惑,方才看見馬正夫婦的尸體時,只有他面色不驚,此時如此主動,難說他和這事脫不了干系,想起日前馬正和趙鯤的談話,心中疑團更濃,便悄悄地朝趙鯤望去,只見他低著頭,無甚表情。最后管壽棠一臉倦色地答應了管赤虎的請求。眾人散了。
出得門來,無為一眼便看見馬騰和馬茜兄妹哭倒在父母的遺體前。馬騰抬頭見無為走了過來,一把抓著他的袖子,哽咽道:“上官公子,是什么人殺了爹娘?我一定要報仇!”
無為心中不忍,輕按他的手道:“殺你爹娘的人已經死了。你爹,托付我帶你和妹妹去你們叔叔那兒。”雖然知道害死馬正夫婦的另有他人,可對孩子來說,知道了只會平添困擾。
當夜,趙鯤著手安排馬正夫婦的后事,亦將馬正弟弟馬廉的事告訴了無為。其實,當夜馬正說到“天豐寨”時,無為一下便有了印象。那不就是去年和東方麟一起追查被神偷門竊取的寶物,向當地綠林頭領打聽虛實,梁表頭去拜訪過的天豐寨么?寨主就叫馬廉。原來,馬正是他兄長。得知無為聽說過馬廉,趙鯤更是放心了,于是另安排了兩個馬家的老仆,同無為一起送兄妹倆去河南。
籌劃妥當之后,眾人各自安歇,無為實在忍不住,悄悄問趙鯤道:“趙管事,你是不是也覺得,馬頭領的事,可能是內鬼?”本想提到管赤虎,可話到嘴邊還是改口了。趙鯤目光閃爍,沉吟半響,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光憑管府里的人,沒這樣的能耐。不管是誰在背后相助,我看都不是我們管府能惹得起的人。老爺子年紀大了,還是別難為他了。”片刻,又兀自嘆道:“看來,我們這些老的都不中用咯。”
五日之后,是馬正夫婦去世后的頭七,管府上下齊出,將二人在郊外厚葬。之后,無為便帶著馬氏兄妹往河南去。
一路無話,七月頭上到了登封縣。
隨東方麟造訪登峰已是去年的事,無為并不知道去山寨的路,只知道在嵩山的青牛嶺,于是幾人先在縣城落腳,隔日一早無為出門去打聽。誰知,到了山下一問,卻被告知,就在今年春天,天豐寨被官兵圍剿,寨主早就不知去向了。無為一下子沒了主意,倘若找不到馬廉,要怎樣安置馬氏兄妹?
左思右想,唯一的辦法是去問問附近的江湖同道,或許他們有消息。這嵩山上除了天豐寨之外,就只有少林寺和神偷房秀才了。少林寺這樣的禪門正宗,又怎會和綠林人物來往,只能先去房秀才家碰碰運氣。
找到達法王寺后山腳下房秀才的田莊時,已將近黃昏,看守田莊的老頭兒說,秀才到洛陽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無為很是失望,正欲告辭離開,一場大雨從天而降。入秋了,雨水漸多,天色暗沉,不知要下到何時,無為只好在莊上暫歇了一宿。
次日早晨,天還是陰沉沉的,無為想著事無著落,不知該怎么辦,無精打采地坐在門檻上低頭發呆。正愁思間,忽聽有人喊道:“上官公子!”無為一驚,抬起頭,便看見房通寶正推開柴扉走進院來。
無為旋即起身上前。房通寶作揖道:“多時不見,什么風把公子吹來了?房某有禮了。”無為回禮道:“我受人之托來拜訪天豐寨主馬廉,昨日方知山寨被圍剿,便想來向房兄打聽,卻得知你去了洛陽。”房通寶嘆道:“我回來得真巧,我們到后堂細說。”
二人進屋,房通寶沏了茶。無為方才知道,原來,房通寶從洛陽回來將要去杭州,路過登封,想到許久未曾去拜訪法王寺的住持,這才回田莊上來休整一下,明日就要走的。一聽無為來找馬廉,一臉惋惜道:“唉,馬寨主是條好漢,得罪了貪官,結果引來這禍事。那天我正好路過,便引著他往我山洞中避難。過了風頭后才知道,山寨許多兄弟都被官府殺害了。”
“那他現在何處?”知道馬廉沒死,無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
“山寨散了,他沒有著落,便想著棄暗投明,往杭州問劍閣去了,說是去投奔正道。兩個月后托人帶信給我說,問劍閣主是個好人,給了他個看管茶園的差事。”房通寶笑道:“依我說,他如今算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無為沒料到竟是這樣,轉念一想,如此甚好。兄妹倆年紀小,江湖險惡,若是從此能在問劍閣的庇護之下生活,倒是令人放心。
得知無為要帶著馬家兄妹去杭州,房通寶即道:“公子不嫌棄的話,我可與你們同行。這次本是專門去找司馬公子的,順便也去看看馬廉吧。”
“司馬公子?”無為不解,“他不在洛陽?”
“我去洛陽本是找他,可李夫人說,前些日子他在京城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如今一來為了謝罪,二來問劍閣老閣主病重,他們是親戚道里,于是夫人便著他去為老閣主醫治調養,所以最近一直在杭州。”
“哦。”無為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