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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心魔

第二天清晨,段阿云被桃蛋從被窩里掏出來,洗漱完畢,用完早飯,就被送上了去沐香園的路。

小棋看見遠遠的一個小小的人,一邊走一邊把路上的小石子和落葉踢進湖里。

蕉紅院離沐香園不遠。

說來整座府坐南朝北,內院居中,內院最中心的就是沐香園,沐香園北邊是將軍的合歡院,東是小香湖,西是惜花湖,南邊是閑置的月江院,月江院西邊不遠處便是蕉紅院,按道理說,除了月江院和合歡院,離沐香園最近的便是蕉紅院。

尋常人走這段路只需要一刻鐘,大姑娘生生磨了一個時辰。

日頭已經夠高了。

只見段阿云提著裙子,一個蓄力飛踢,石頭在湖面上蜻蜓點水般飛過,最后濺起幾點漣漪,發出令人愉悅的沉水聲。

用腳打水漂,還是跟陀螺頭他們學的。

這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大家閨秀應該有的樣子,尤其能以一己之力帶動三四十個小孩毀掉兩千斤桃子的大家閨秀,雷族人里應該找不出第二個。

小魔頭走近,露出甜甜的笑容同他問好。

小棋勉強笑笑,請她進院。

段阿云的腳停在半空,我是進了鬼屋了嗎?

天井里的花壇生長著營養不良的雜草,青石鋪滿苔蘚,夾縫里擁擠著倔強又脆弱的荒草。四處的房屋都是緊閉著,唯正屋一間開著,只見一摞摞的書,一縷煙。

段阿云小心翼翼的走到門口,探頭進去,正對上云先生的眼神,沒什么情緒。

真是個冷淡如水的老男人。

云先生是很瘦削的,瘦弱但有棱角,像是仙山上劈下來的一塊頑石。

生得極好的一雙丹鳳眼時刻都是怠懶的,嘴唇很薄,皮膚很白。

“過來。”

“怎么過來?”您考試資料已經堆滿了,無處下腳。

“用你的腳走過來。”

段阿云只好踩著縫隙朝云先生的榻走去。榻前給她貼心地清理了一小塊地方,足夠安放一張小木凳。

并不招呼她坐下,段阿云已經乖巧地坐下了,四處打量這不宜居的房間。

“你看什么?”

“沒看什么。”

云先生翻了一頁書,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他看的是《飼馬六選》,段阿云只認得出一個馬,一個六。

此生她都記得這一天,求學于云先生的第一天,云先生看了一天的《馬六》,她折了一天的紙飛機,用她抄的那本女戒。兩個人并不說話,只聞見淡淡的樟木香。

快到放學的點,段阿云自覺地收好小布袋,就要行禮告退,云先生說話了:“我等了你一天,你也沒告訴我,你要學什么。”

段阿云被他逗樂了,您也沒問吶。

“學習是你自己的事,學什么是你自己的主意。想好再來找我。”

這一想就是三天。

小棋站在窗口給先生添茶時,猶疑著問道:“先生,真的不去請姑娘來上學嗎?”

“想來自然便會來。凡事自己本無心,旁人費心又有何用。”

段阿云睡了兩日,又去外院瀟灑,再次見到各位兄弟姐妹時,有的好漢手上的板子印還沒消呢。

穿著“戰服”的孩子尤其驕傲,和旁人訴說自己那日是如何英勇,一時間笑聲起,起哄聲嘈雜。

二狗子帶頭要揍胖虎,胖虎一邊告饒,一邊抱頭,二狗子直撓他咯吱窩,胖虎笑出了眼淚,旁邊的孩子也笑得肚疼。

身邊人熱鬧。

身處其間,一瞬間,段阿云卻覺得失望透頂,她到底在干什么?裝傻扮嫩了這些天,就快忘記自己是誰了,而自己到底是誰呢?我是誰,從哪來,去何處?一千萬個人,有一千萬種不同的疑惑。

本是一縷異時空的游魂,到此處做個野鬼,做個宇宙的棄兒。

自以為瀟灑,實則是難掩孤寂,當最初的新鮮感消失后,想到原本的生活,現在的生活,帶來的虛妄感讓人窒息,余佳是假或者段阿云是假,我是真,而我是誰?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發現一件恐怖的事,她不會受傷,上次切菜她以為切到了手,疼痛難忍,拿來一看,手指卻是完好的,試著再小小地割了一下,痛意可以感覺到,卻沒有傷口,狠狠砍了一刀,鉆心之痛鈍鈍地來,手依舊完好。

半月前開始夜夜噩夢,其實也沒有夢見什么,只是從前的事,他們每個人告訴她,她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每次醒來,心底深處的恐懼感讓她大汗淋漓,桃蛋那丫頭卻以為姑娘暑熱難耐,再在屋子里添足夠多的冰塊,越冷越恐懼,而這恐懼她不能分享,或許每個人都是假的。

她開始找一些事來充實自己,找一些事刺激自己的五感,刺激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她以為自己能在這群生機的孩子中找到歸屬感,掩飾自己的恐懼,掩飾不正常的一切。事實上,她依舊是那個奇怪的東西,或許已經不是人。

這幾天,她甚至想殺人。他們都是假的,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這個聲音像是一個深淵,凝視她,要把她卷進去。

看見她指甲狠狠地掐進手掌,胡黑籬怯怯地靠近,問道:“大姑娘姐姐,你怎么了?”

她猛然回神,對上他黝黑清澈的雙眸。

黑籬一直以為大姑娘名字就是大姑娘,所以叫她大姑娘姐姐,帶著一點憨氣。

段阿云心想自己真是病了。

她勉強笑笑,拍拍他的頭:“我不叫大姑娘,我叫段阿云。叫我阿云姐姐。”

“阿云姐姐。”

“我也不叫段阿云,我叫余佳,多余的余,佳人的佳。”

胡黑籬心里疑惑一個人怎么會有兩個名字,但是還是順從地叫她:“余佳姐姐。”

段阿云多日的陰霾總算消減了些:“傻小子。”

晚飯有一道黃酒燒雞,吃完飯,段阿云到廚房里偷偷拿了一小壇黃酒,避過人,到珠蘭館去喝。

珠蘭館在木樨院的南邊,月江院的東邊,同月江院一樣,平時閑置著,只有一兩個仆人來打掃養護,晚上沒人來。

八月的珠蘭開得正好,香氣濃郁。不矜顏色自清妍,別有一般幽韻淡于煙。遠聞有近嗅無,似真似假。

好花配好酒,只是人不勝酒力,她不是能豪飲的人,從前也是,心里郁悶總想喝酒,喝一點便會微醺,微醺讓人有種虛假的快樂。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

黑夜是沉默的,星星在說話,一閃一閃,或明或暗。

躺在大地,夜空是一床讓人窒息的被子,蒙住人的眼睛。念林夕的詞,頓生悲涼。

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終于可以哭出聲來了。

她不知道的是,身后的房頂,站著一個女人,輕輕地嘆了口氣。

是裴媽媽,她鬢間的發絲在夜風中輕輕柔柔地飄拂,姑娘心里有事,她看在眼里,很多天了,卻無從知曉。

今日見她拿了酒,到珠蘭館來,心里戚然,珠蘭館是普寧郡主最喜歡的院子。見小小的人已經睡過去,她飛下來,抱起她。

伴著枕邊的那支珠蘭,段阿云睡了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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