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史·后紀五》記載:“黃帝之妃西陵氏曰嫘祖,以其始蠶,故又祀先蠶?!薄锻ㄨb外記》亦曰:“西陵氏之女嫘祖,為黃帝元妃,治絲繭以供衣服,后世祀為先蠶?!比祟惱眯Q繭,從取食蠶蛹開始,繼而才發現繭殼上的絲縷可以抽出,后來就把蠶繭用熱水浸泡抽絲,稱為繅絲。祖居絲綢之鄉山東昌邑,與桑園絲綢有關的事,很小的時候就知道。
昌邑的桑蠶絲綢業發達,我家是千家萬戶中的一家。九十五歲的爺爺是柳疃恒豐染坊唯一健在的業主,也是柳疃絲織一廠唯一健在的業主。從小耳濡目染,我對桑蠶和絲綢的熟悉就像日日做飯升起的一蓬煙火,說起采桑葉、喂蠶眉兒、絡籆子、織綢、染綢,于我就是最溫暖的記憶,是陽光的關愛和月光的照耀,是陪伴我長大的苦辣酸甜。對我來說,那些勞累和快樂,單薄和豐富,早就融進生命的深處,一遇機會觸及,我靈魂里的那些醉,就云山霧罩地漫過來。
蠶眉兒喂蠶眉兒 吐出絲來織成云
我喜歡到二姥姥家去,二姥姥家每年都喂蠶眉兒,也喂得好。二姥姥是個美人兒,細白皮膚,身材勻稱。俊秀的圓臉盤,大眼睛,烏黑的頭發挽成一個大發髻臥在腦后,用長長的銀簪兩邊插上,銀簪閃閃亮透著一股清靈的氣息,讓人很想去摸一下。二姥姥穿著漿過的原白色大襟褂子,本色菊花瓣布盤扣,細細縫在衣襟上,用金黃的銅珠子扣起來,花朵一樣美。黑色肥腿的府綢褲子不見皺褶,褲腿下端纏了黑色的布帶子,看起來清清爽爽,兩只包過的小腳顯得更小了。二姥姥的腳是標準的“三寸金蓮”,她走起路裊裊婷婷。她有兩個兒子,而她卻喜歡女孩,我屬于被喜歡的。
二姥姥家境殷實。她家有兩個大門,第一個門是很普通的小角門。在長長的窄胡同里,高高的院墻邊有一個小角門,進來后,是一個大樹園子,一片老樹林很有些氣勢,濃蔭遮地,雖然樹干斑駁蒼老,但依舊枝葉青青。園子地勢低,潮濕的氣息游來蕩去地關照著滿地苔蘚。晴藍的天空,在樹梢之上就是一個個透徹的藍色小洞,流蕩的光,樹枝樹葉的影,甚是明艷。隨意一瞥,晴藍過心后,就鉆進我的靈魂里,存儲了許多年。我記得南墻角上有一片桑樹林結了桑葚,我鉆進樹叢去,用手搖一下樹干,熟透的桑葚就吧嗒吧嗒落下來,我趕緊撿了填進嘴里,紫桑葚很甜。那時我年齡小,記憶中覺得這片林子好大。走挺長時間才到第二個門,第二個門就高大華麗了,厚重的大門,大石墩,長石階,精美的磚雕,青石板路一直鋪到正屋。正屋是一色的青磚到頂,有好多寬寬的青石臺階,記不清是多少級了,只記得很光滑,亮汪汪的。院子里明暗交織的光線,閃爍著神秘的氛圍,一不小心就陷進迷幻的境地,仿佛一些穿了綾羅綢緞的才子佳人,會從某個門里悄然閃出來。
二姥姥在家喂蠶眉兒。聽著姥姥和我叩門環,她笑吟吟地迎出來,接過姥姥手中蓋了藍布的長方形竹絲籃子,又牽著我的手。姥姥給她二姐帶了禮物,竹籃里盛了大半籃子新雞蛋,一大束剛搓好的納鞋底的麻線。我的記憶里,走親戚空手登門是很不禮貌的。家中最好的東西是送給別人的,自己吃或用的,都留差一點的。禮尚往來講究的就是高看一眼,雖然東西不多,但都是用滿滿的情誼來精心準備。
二姥姥家的正屋收拾得窗明幾凈,雕花的大方桌上放著大茶壺、茶碗,高高的瓷花帽桶里,插著兩個雞毛撣子,兩個圈椅分列兩邊,一個錢柜靠墻放著??粠咨戏胖z綢被子,藍綠青白的顏色,清爽干凈。炕上鋪了涼席,放著兩個青花瓷枕,瓷枕是臥著的花貓,其中一只裂了縫,用毛藍布條粘著。我很喜歡這對青花瓷貓,眼看手摸,小手指還插進貓耳朵孔里,試試里面有什么東西,其實里面空空的。瓷枕帶著遙遠的靈美之色款款而來,透亮的瓷,潔凈的質地,脫俗的色,讓我對這美物心存敬意和喜愛。看著瓷貓就覺得有種高貴,它臥在素常的生活里,那么安靜,那么提氣帶勁兒,分分鐘有了一抹亮色。
院子里有好多的花兒,好像美麗的色彩暴動了,洶涌澎湃地占滿院內的角落,墻頭也長滿花草。院子東面葡萄架下的陰涼里,姥姥和二姥姥坐在板凳上,面對面說話,我站在姥姥身邊安靜地聽。因為來時,姥姥囑咐我,二姥姥家規矩多,要學會看眼色,少說話。她們說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二姥姥拉著我的手,看著我,我也看著二姥姥。我忽然發現二姥姥的大眼睛閃著光,眼珠里有個我的影子,我咋住在她眼睛里?原來二姥姥喜歡我呢。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就得意地笑了。
我先前見過二姥爺,他樣子可不好看,矮個子,其貌不揚。但他手很巧,能干很多細密活兒。他們家好看的小板凳、盛蠶眉兒的笸籮,就是二姥爺自己做的。正說著話,二姥爺擔著桑葉回家了,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抿著嘴朝我們笑笑,仿佛他的世界一切都溫潤平和,苦和累都是應該的。二姥姥趕緊遞上早盛好的綠豆湯,接過毛巾洗好,曬在院子里的鐵絲上。他們之間的那種溫馨默契,讓人感到日子是鑲了金邊的美。現在想想,好佩服這一家人,他們生活得勤謹安和,不張揚,一切都是內里的講究和優雅。
二姥姥領著我的手,去看她養的蠶眉兒。邊走邊說,蠶眉兒喜歡干凈,套房不能有異味,讓我說話要小聲,輕手輕腳,別驚動了蠶娘娘。我看著她的眼睛不住地點頭,說,記住了。
進了蠶房,我看著蠶眉兒在幾個大笸籮里盛著,沙沙地吃著桑葉。喂小蠶眉兒,二姥姥挑選干凈的嫩桑葉用剪刀剪得細碎,輕輕撒上,像照看嬰兒那樣,咪咪笑著,一臉的喜愛和小心。另一個笸籮里的蠶眉兒長大了,它們很活潑,扭著青白的身子,不停地吃桑葉,桑葉給它們的生命提供綠色的液汁,碩大的樹葉慢慢集聚在蠶眉兒小小的身體中。二姥姥滿意地看著她的蠶眉兒,用干凈的布把桑葉擦干凈,向笸籮里撒一層桑葉。
靠邊的兩個大笸籮是大蠶,它們吃桑葉的速度好快,沙沙沙,像是細雨點落在樹葉上,一直一直地響。不大一會兒,撒上的桑葉就被蠶眉兒吃光了,二姥姥就再撒一遍,我也跟著撒。桑樹蓬勃的生命,通過蠶眉兒換了另一種狀態呈現出來,這些桑葉的液汁,對蠶眉兒來說像乳汁一樣甜美,一脈清流給了它們變換形態的根基,桑葉與蠶眉兒竊竊私語,一曲美妙而繾綣的越界,隨慈悲而來,隨悲傷和喜悅而來。
二姥姥小聲說,喂老蠶了,很辛苦,要不停地采桑葉,不停地喂,等蠶眉兒上山做繭就好了。二姥姥又帶我去看蠶做繭的蠶山,干凈的麥秸垛上,蠶眉兒自己選擇位置,白白的絲網里,蠶繭密密的一層,還有蠶在忙著做繭。蠶眉兒把自己藏進細密瑩亮的繭里,藏進絲絨般輕柔的睡夢里。我大氣不敢喘,小心翼翼地看。我的心目中,蠶娘娘很神圣,跟奶奶燒香磕頭敬著的老天爺差不多。二姥姥領著我的手離開蠶山,走進正屋才說,蠶眉兒是慈悲的神靈,吃了桑葉吐出絲,讓我們這些凡俗的人有衣穿,有飯吃,活得像個人樣,怎么敬著都不為過啊。姥姥笑著點頭,說,我們都沾了蠶娘娘的光,享著蠶娘娘的福。我覺得,二姥姥家的“蠶娘娘”比其他人家的都好,她家每年都收許多蠶繭,賣不少錢呢。不過,我只是心里想,沒敢說出來。
姥姥讓我跟二姥姥告別,二姥姥留下我們帶來的雞蛋和麻線,又把瓜果點心裝滿籃子。我們不帶,她不停地對姥姥和我說:“嫌少,還是不好?叫你拿著就拿著吧,嗯。全拿著,你別氣我,再氣我不稀罕你了。只拿一樣,以后別進我的門了?!痹谒埔獾耐评T之下,我姥姥帶走她的好多禮品,我第一次吃到的許多好東西,都是二姥姥給的。
二姥姥送我們到胡同口,對我說,等收了蠶繭,二姥姥給你炒蠶蛹吃,我用力點點頭。蠶蛹我吃過,很香。過了些日子,二姥姥捎來了炒蠶蛹。捎信兒的人說,二姥姥讓我到她家去,她給我做了一個紅綢衫,還有兩塊紅綢布,給我扎辮子。
二姥姥家胡同口不遠就是集市,她領著我的手去趕集。趕集的時候,我就被二姥姥打扮起來,穿了新綢衫,梳了辮子挽成兩個髽髻,系了紅綢子蝴蝶結,臉蛋上撲了香粉。二姥姥也打扮起來,她梳了長頭發,盤在腦后。大銀耳環和長長的銀簪,用白綢子蘸了香粉一遍遍擦,擦得锃亮。二姥姥帶上耳環,插上銀簪立刻變了樣,畫龍點睛似的整個人美起來。熙攘的人群中,二姥姥左手挽了竹籃,右手領著我,我們一老一小引來許多艷羨的目光。當時,穿紅綢子衫很奢侈的,紅色也格外招眼。有個女人問,這是誰家的小閨女?嘖嘖嘖,細皮嫩肉,花蝴蝶似的。二姥姥說,是俺外孫女。那女人用手摸我的紅綢衫說,紅綢衫真俊啊。我一臉自豪地說:“二姥姥給俺做的,你穿著小啊。”
我知道大人逗小孩會接著說,你這個紅綢衫這么俊,脫下來給我穿吧?我就先說她穿不上,讓她無話可說。二姥姥和那女人一起嘎嘎大笑。
小孩子的直覺常常是對的。我現在回想,就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喜歡到二姥姥家了。
絡車 絡絲籆兒 白胡子老頭砸大缸!
現在很多人不知道絡車和絲籆是個什么東西。蠶繭繅絲后,用絡車和絲籆整理絲線。絲籆是古老的絡絲工具,有道是“必竅貫以軸,乃適于用。為理絲之先具也”。絲籆的作用相當于現代卷繞絲緒的筒管。絡車是將繅車上脫下的絲轉絡到絲籆上的機具。關于絡車的記載,《方言》有“河濟之間,絡謂之給”。郭璞注“所以轉籆給事也”。其實這兩個器具都是木頭制成,樣子很簡單,絡車轉,絲籆繞,把絡車上的絲,繞到絲籆上就行了。我奶奶是絡籆子的高手,我也親手干過這個活兒。
說到昌邑的柳疃絲綢,歷史淵源深厚。曹雪芹的祖母是地道的昌邑人,皇帝賜她家族姓李,李家與清宮關系密切?!都t樓夢》里,大觀園拾級而上的公子佳人,色彩艷麗的絲綢衣物,家族的飲食器物,風土人情,都與昌邑,與柳疃絲綢有著密切聯系?!都t樓夢》里的人物對話,很多都是昌邑人現在的方言,許多風俗禮節也是一樣的。歷史文化傳承,像陽光下的風,溫暖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
讀過《紅樓夢》,我們仿佛看到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帶著仆從一行人,在曲苑回廊里走過,綾羅綢緞窸窸窣窣,香氣襲人的衣袂隨風飄搖。他們年輕俊美,步履輕快,衣間翠玉叮咚,那種唯美奢華,如同午后荷香氤氳的池塘,洗凈了塵間的憂傷,飄來貴族之氣和靈性之意。他們的高貴,來自易碎易傷的絲綢之美,華麗之光浮現在他們身體之外,也融于他們的心靈,不事稼穡的社會上層,錦衣玉食地活著,絲綢金玉是他們那種高貴的支撐和象征。可是,從蠶繭到綢緞,從野外到華屋,諸多美好的物華,凝結著無數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汗水。人間的大美,不是穿戴和擁有這些的貴族們,而是創造美的眾多勞動者。
柳疃絲綢從清朝嘉慶年間就形成了較成熟的養蠶、制絲、織綢一條龍工藝。我爺爺與幾個人合伙湊錢在柳疃建起恒豐染坊,后來公私合營,成立了柳疃絲織一廠。爺爺在廠里負責銷售工作,天南地北地推銷柳疃絲綢,讓柳疃絲綢名揚海內外。
絲綢之鄉,每個人都與桑蠶和絲綢有關。我記憶里的小時候,奶奶常在油燈下絡籆子,春秋冬夏,長長的絲線纏繞著美好的情感,家庭和人間的愛意都在柔韌的絲線里繞來繞去,勤勞和靈巧的手,溫暖著貧寒而情長的日子。奶奶常常邊絡籆子,邊給我講笑話。
從前,有個白胡子老頭,他是個苦力人、一個光棍漢,自己燒制瓦盆和大缸,燒好了就推著車子走街串巷地賣。這是初冬的一個下午,他走著走著,又困又餓,實在走不動了,就放下車子,歇一會兒。他從右邊大缸里掏出包窩頭的包袱,里面有兩個窩頭,拿出一個,找了個避風的溝坎,佝僂著身子側躺著,吃了一個窩頭,喝了點水。他從車子上拿下一根打犸虎的木棍,摟在懷里,又摸了一下胸口的錢袋。用手捏捏,還在,就放心地閉上眼瞇瞪起來,一瞇瞪眼就睡著了。睡夢里,他走進了一個城,城頭上寫著“北海縣寨鄑城”。這個地方,他見著眼生,他第一次來。城里樓瓦亭臺,商鋪林立,人流熙攘,大姑娘小媳婦穿著綾羅綢緞,像戲臺上的人那樣美,他看得直了眼,喔呀呀,老天爺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這么俊美的女人。他看直了眼,凝了神。忽然,有一小廝沖著他就跑過來,說,掌柜的,我可找到你了,這些年到哪里去了?你咋變成這樣了?一家人都急死了。白胡子老頭一時糊涂了,這是怎么回事兒?那小廝拉住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說,掌柜的啊,現在太太當家主事,兩個姨太太被她打跑了,咱家的綢緞莊生意冷清。咋咋咋?我是有錢人,還有老婆姨太太,還有綢緞莊,天上掉下個金鑾殿,我是金鑾殿中人呀。白胡子老頭說,我不是你家掌柜的,我是賣瓦盆大缸的。那小廝繼續說,掌柜的,我跟了你十幾年怎么會認錯人?那個穿了咱家綢子吊死的新媳婦早埋了,你不用躲了。吊死的新媳婦?白胡子老頭害怕極了,這個掌柜的身上還有人命?更不能認了,趕緊跑。說著,他就掙脫小廝的手要跑。小廝勁大得很,就是不松手。白胡子老頭就說,算了,我不跑了,你說說是怎么一回事?小廝說,掌柜的,你不記得了?前街上老吳家的剛嫁出去的閨女,買了咱綢緞莊的綢子,做了一身新衣服,搽胭脂抹粉,騎上毛驢回婆家,沒想到綢子太薄了,不經磨,到了婆家,綢子褲磨破了,露著白屁股蛋,被一街看新媳婦的人耍笑羞辱。羞怒之下,回到家,拿個繩子掛到梁上就上吊死了。老吳家來鬧,您就嚇跑了。白胡子老頭心里想,自己這輩子也沒穿過綢緞啊,綢緞莊的綢子還這么不經磨?沒等他說話,街上又過來一個強人,揪住他的衣領揮拳就打,劉掌柜,你個昧良心的,你織的什么綢子,一只鵝就吃了一匹綢子,偷工減料啊,我打死你個奸商!
說到這里,奶奶不講了。奶奶調整一下絡車,再換上另一掛絲。我正聽得起勁,就央求奶奶再向下講。心里有些不解,就問,奶奶、北??h寨鄑城在哪里???北??h寨鄑城就在咱姚瓦街莊地底下,很多年前一場大海潮淹沒了寨鄑城,全城沒人逃出來,咱這里常有人夢到寨鄑城的事,說得有模有樣,我的老奶奶也這樣說。海灘上大霧的時候,有人遇到“鬼打墻”,原地走,原地轉,聽到寨鄑城的人們趕大集的聲音,商販一個勁兒吆喝,寨鄑城的大狗光魚哎,十天長一尺,一月長一丈,一年長成海龍王;寨鄑城的綾羅綢緞哎,一天織一丈,五天織一匹,十天掛在藍天上。奶奶,這是真的嗎?不知道啊,只是輩輩相傳。雨后看海市是真的,我看見過。在不遠處的北海灘上,亭臺樓閣,車馬走動,人來人往,不大一會兒,就沒有了。你爺爺說那是海市蜃樓。奶奶,為什么一只鵝就能吞掉一匹綢子,那個白胡子老頭為什么挨揍?奶奶看看我的眼睛說,綢子太薄了啊,用的絲太少了,這種綢子全憑上漿的手藝,用水一洗,綢子就成了蚊帳布的樣子,露皮露肉的。我點點頭,又問,什么是奸商???奸商就是騙人騙錢,不實誠的人。嗯,我懂了,我爺爺不是奸商,他們廠子織的綢子厚。奶奶笑起來,你這孩子想得還挺多。奶奶,您快說,那個白胡子老頭后來怎么了?
奶奶搖動籆子,又開講。白胡子老頭被一頓拳腳打得抱頭鼠竄,滿臉是血,一個踉蹌摔了個嘴啃泥,一下子醒了,原來是個夢。他睜眼一看,懷里還抱著一根打犸虎的棍子,鼻子破了,血流了出來。犸虎是什么?犸虎就是狼。野地里有犸虎,愛吃小孩,小孩肉香,犸虎吃紅肉拉白屎,嚇人不嚇人?你不要亂跑啊,遇見犸虎可就沒命了。我害怕地點著頭,奶奶,我到莊南“長阡行”采桑葉喂蠶眉兒,不會遇到犸虎吧?一個小孩去不行,有人結伴才好。我使勁點頭應著。
奶奶接著講,白胡子老頭放眼望去,太陽偏西了,殘陽如血,烏鴉呱呱亂叫,風刮得大樹梢嗚哇嗚哇響。白胡子老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和草葉,心里很沮喪。嘿,鼻子咋還破了,出了這么多血?真被鬼揍了?他躬起身子,推上木頭車子一股勁向前走。瓦盆賣光了,車上只剩下兩個大缸。要趕緊趕路,天黑之前到前面的村子住下。木頭車子中間有木梁分成兩邊,一側綁一個大缸。白胡子老頭一邊走一邊想,幸虧是個夢,難道自己真是寨鄑城里一個有錢人,當過掌柜的?真像佛家說的有六道輪回?前世作了孽,今生就做個困苦潦倒之人?唉唉唉,前世過的有錢人的日子也不好,錢賺得不名氣,被打得那叫一個慘啊,不如現在賣瓦盆大缸,青天白日,乾坤郎朗,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窮,卻過得安穩呢。
白胡子老頭推著木車艱難地走著。曠野無人,枯草叢生,莊稼收了,大樹小樹都落光了葉,一片荒涼蒼茫之色。小路蜿蜒,兩旁是深溝,道路坑洼顛簸,越走心里越害怕,他害怕夢里的那個強人,真的從深溝里跳將上來,再揪住他猛打。他總覺得有人跟在后面,腳步聲踢踏踢踏響,他不時回頭看看,沒有,再回頭看,依舊沒有,耳旁冷風嗖嗖,莫不是鬼來了?他心里發顫,又猛回頭看,腳步踉蹌,車子歪斜。就在這時,就聽砰的一聲,捆大缸的繩子斷了,車子右邊的大缸咕嚕嚕從車子上滾下,眨眼間滾到深溝里,車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歪倒在地。白胡子老頭放下歪倒的車子站起身,望了深溝一眼,枯草雜樹,深不見底,哪里有缸的影子?心想,那個大缸肯定碎了。唉,他長嘆了一聲。他費力推起車子,但車子上只剩一個大缸,車子不平衡,一邊倒的車子怎么也推不走了,這個大缸他是沒轍了。他心里實在憋悶,夢里夢外都讓他窩火。心里憋氣,瞪著眼睛,發了狠,抄起那根護身的木棍,用力,大喊一聲,嗨!他恨恨地向大缸掄過去,瞬間,嘩啦啦,一個大缸變成瓦片碎了一地。白胡子老頭如釋重負,把捆大缸的繩子挽到車梁上,推起車往回走。剛走不多遠,想起掉到溝里的大缸中還有一個窩頭,就回去找。晚上沒得吃要挨餓,回家的路還遠。看到路上一堆廢瓦片,白胡子老頭停下車子。抄起那根防身的木棍,連滾帶爬,出溜溜下到溝底。溝底全是雜草,一個大缸完整地臥在那里,靜靜地閃著青灰色的幽光。白胡子老頭瞪大了眼,覺得眼睛花了,用手揉了揉,圍著大缸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再看,大缸真的完好無損,安然躺在溝底,白胡子老頭攥著木棍,仰天大笑……
最后他掄起木棍,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喊,嗨!嗨!嗨!朝著大缸惡狠狠地砸去,稀里嘩啦,大缸塌下去,碎片四濺,大缸壽終正寢!
奶奶講完了笑話,我笑個不停,兩只手比畫著掄木棍,嗨!嗨!嗨!白胡子老頭!嗨嗨嗨!白胡子老頭砸大缸!奶奶絡籆子的身影,我蹦來跳去的影子,被燈光打到掛了綢簾的暖閣上,像現在的動畫片一樣,有些魅惑舞蹈的靈動,影子隨我的一舉一動而不斷變化,人意漫漫,影意重重。
現在想來,白胡子老頭的故事依然歷歷在目,奶奶說話的神態,籆子轉動的聲音,油燈跳動的火頭,還有我聽奶奶說笑話時的目不轉睛和好奇,都寄存在時光的另一個維度,每當回想,并拉到眼前來,都是唏噓不已。奶奶的笑話里,融進了一些善惡較量,因果報償,一些意想不到,一些隨遇而安,一點沉著面對生活的元素,給我的生命帶來眾多有益的滋養。有了奶奶的教導,那個毀壞生活的大木棒,我不會輕易掄起來,我會思考、等待。耳濡目染,手教心傳,我跟奶奶學會了絡籆子,細密的絲線纏繞著人間慈悲大愛,綿密的心思慢慢生長在我心里。
織綢 染綢 哪家染坊倒了缸呀?
白居易有首長詩《繚綾》,詩中這樣寫:“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臺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椪吆稳艘抡哒l?越溪寒女漢宮姬……”漢宮姬,我們只在文字和繪畫中領略她們的美麗,越溪寒女卻是我們自己,綢鄉的女子哪個不會織綢呢?一臺織綢的木機,一梭一梭地編織,那個晝夜脆響的扎扎機杼聲,從幾十年前響到現在。綢鄉的美女子勞力又勞心,用她們的靈氣編織云霞,俊美的臉,青春的身姿,修長的手指在不停地忙碌,絲線在木梭中歌唱,金梭銀梭,左右往復,她們美麗的心靈用柔軟而泛著珠光的綢子表達出來。她們用半生或一生在織機上編織美的花朵,心夢如畫,云中的仙女,大約就是她們的樣子吧。
姥姥家有張老木織機,安放在三間南屋里。姥姥家,人人會織綢,但并不是人人都織得好,心靈手巧、吃苦耐勞、性格嫻靜的女子才織得好。姥姥家的木織機上,常晃動著舅母忙碌的身影。舅母會織綢織布,且織得最好。舅母是個美麗聰慧的女人,舅母的美貌和靈巧遠近聞名。姥姥大包大攬,包辦了舅舅的婚姻,舅母嫁給舅舅時年齡只有十七歲。
那時舅舅在山西上大學,舅舅考上了名牌大學,光宗耀祖,一時名聲遠播。一個風華正茂風度翩翩的大學生,哪有找個只讀過小學的鄉下妹當愛人的想法呢?姥姥一封家書,叫回蒙在鼓里的舅舅,舅舅一進門就步入婚姻的殿堂,他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親戚朋友都來參加婚禮了,反抗,不從,都無濟于事。拜堂成親,既成事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苦痛和枷鎖,牢牢壓在舅舅身上。可以肯定姥姥是深愛舅舅的,她希望兒子過得幸福,但這種一意孤行的愛,卻讓舅舅和舅母痛苦了整個一生。兩個好人不見得相愛,他們各自的痛苦,大山一樣壓在心頭。舅舅在山西上大學,姥姥讓舅母去陪讀。一對玉人兒,卻沒有愛情,愛情不是天天在一起就可以有的。他們一輩子沒有相互接納,沒有心心相依。姥姥的苦心化為烏有。舅舅大學畢業后,選擇了到離家更遠的東北工作,舅母在婆家,拉扯孩子長大,她聰慧上進,當了大隊的婦女主任。長夜難眠,孤燈下,舅母腳蹬織機踏板,手執兩頭尖尖的木梭,把萬千心事織進綢子里??棛C與嘆息共鳴,絲線與委屈纏繞。白天夜里,任風霜雨雪,消磨著她亮麗的容顏,細碎的皺紋逐漸變深。他們不能分開嗎?公婆都已過世,已經沒有任何阻擋,無數個理由和無奈,他們始終也沒有分開。
無數個春夏秋冬呼嘯而過,念佛的舅母淚干怨消,枯骨入泥,終于魂歸大地。舅舅這個詩書畫精湛的工科才子,也是風燭殘年,現在,他眼睛幾乎看不見,再也不能工作與讀寫。他只能側耳在春天的窗口細聽,默默地向往下一個春天,細細聆聽陽光下的風聲,在回憶以前的光亮中,平靜地生活。我去看舅舅,舅舅很高興,笑意溫和。舅舅有退休金,家人請了保姆照顧他的起居,日子過得不壞。我愿意聽舅舅說人生感悟,敘說人與這個世界的相處之道。他不怨不怒,安寧恬淡,枯瘦的身體里,生長出的精神翅膀越發斑斕,我自愧不如。起碼在面對痛苦和死亡這方面,我達不到他曠達的境界。前輩的平靜和從容,在我們這些見花落淚、見血驚叫的新一代身上是找不到的。他們的精神驅動力來自對社會對人的深刻解讀。一個人身體強壯時,用盡全身的力量與世界抗爭。到活明白了的時候,往往身體垮了,作繭自縛啊,為了那些人前的光亮和華麗,封閉了自己靈魂紛飛的翅膀。其實人是自己的救世主,人性之光也是神性之光。
綢子織成了,樸素的外在,自然天成,想要填點顏色,就要用各種色彩來浸染。老家南街靠河邊,有一家小染坊,周圍莊里也都有染坊。每隔三五天,就有各個染坊的大撥浪鼓響起,隨著咚咚咚的鼓聲,染坊的伙計走街串巷,一個青年男子清涼涼的聲音,在小村莊里響遍:染布嘍,染綢子,染衣服嘍……染好的布和綢子送過來了啊……姑娘媳婦們圍著染坊的車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誰家綢子顏色漂亮,誰家的織的棉布染花了,誰家的衣服上色不勻等等。染坊的伙計長相俊美,他能說會道,姑娘媳婦都愿意跟他說話。
大紅、翠綠、靛藍、橘黃、純黑、天青,色彩多樣,暗淡或明麗,只是細微的差異,就有許多美的姿態。那些被太陽吃淡了的鮮艷顏色舊衣服,被汗水侵蝕了的舊床品,只要有人送來,染坊的師傅都能給用另一個顏色換回新的美麗。還有新織的布,新織的綢,只要到了染坊就變得奇姿百態。素綢子是個嬌嫩的美物,小心翼翼地染,小心翼翼地穿,它的顏色和光亮,是把人往高貴處提升的。綢子被風一抖,顫顫地美著,如同活在人的身上,光滑柔順,貼心貼肉地舒適,綾羅綢緞是蠶絲不同的存在狀態,做成衣服、做成物件,就更顯示出物華與人相得益彰的光芒。染坊師傅的手藝全在色彩調配上,夕陽西下時,染坊的伙計就把染好色的綢子掛在院子里,微風吹來,絲綢被簌簌鼓動,飄飄蓬起,紅黃藍綠紫,五顏六色。與此時天上的晚霞輝映,讓人覺得絲綢的那種美是從人間連接到天空的,彩綢彩云的美麗,天地共有。
下雨的時候,染坊院子里流出的水五顏六色。我們一群小孩子踩著水,激起的水花彩綢一樣飛濺。小閨女只穿個小短褲,小小子就是一群“光腚猴”。染坊里好玩,麥秸、泥土可以染色,染了黑色的木頭槍像真的一樣,苘麻染了紅色做成紅纓,隨手找個苘麻稈系上,擺個立馬橫槍的姿勢,儼然英姿勃勃的小戰士。運氣好的小閨女,還會得到染坊師傅給的紅綢,紅綢扎小辮,跑起來,綢子呼啦啦地迎風舞,小閨女美得像紛飛的花。
我們親身經歷過染坊的一些神秘。幾個小孩子在染坊后院晾曬的層層五顏六色綢子和大染缸之間捉迷藏,捉著捉著,就暈了,喊著我要飛出去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身體停下來,但腦子里的那個五顏六色的色彩團,還在轉轉轉,旋旋旋,就覺得整個身體云里霧里地飄起來。這個時候,不能說話,伏在地上,閉上眼睛待一會兒,再爬起來就好了。不然的話,你會中邪一樣轉圈圈,除非有人領著你的手,才可以走出來。
染坊里有時會傳出周圍村鎮和某個有名有姓的人,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驚得熟悉的人們目瞪口呆。一次,我們聽到染坊的師傅說,前莊的玉娥跟莊北面二五四打靶場一個當兵的私奔了。這個玉娥可是個大美人,在莊里演革命樣板戲《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四莊八疃追求她的人多得是,十八歲的妙齡,就是古時采桑的美人秦羅敷啊,跟一個當兵的跑了?哦呀呀,跟解放軍叔叔,跟革命軍人跑了?我們一幫小孩子人云亦云,當了快速傳話筒,見人就說,聽得人都很驚訝,我們很得意。過段時間,大家知道這些事子虛烏有。染坊師傅為何這樣做呢?據說染坊常年勞作,染缸有時會出現異常,棉布或綢子就是著色不好或不能著色,找不出什么原因,萬般無奈就要扯出一個彌天大謊四處散布,這樣的謊言像風一樣傳開,人們議論紛紛,過幾天,染缸就不知不覺地變回正常,而且屢試不爽。沒有人考據這個老習俗是怎么一回事。
因為染坊常常放出“幺蛾子”騙人,以至于大人小孩聽到不靠譜的事情,就問,那家染坊倒了缸呀?大家相對一笑,心照不宣。
一年一年,時間長大,故事變老了。時代的默片隔了時空的介質,漸去漸遠。人間依舊有藍天黃土,桑間青白;也有馨風半葉,一空云霞。陽光照在大地上,桑樹葳蕤的葉片,喂了蠶,蠶吐出絲,人們把絲綢穿在身上。桑樹——蠶——絲綢,絲綢以蠶為靈媒,乘一葉慈悲越界來,它點亮著大地的光焰,長出來,飛起來,閃著暖。想一想,我們就覺得世間造化無比神奇。人在不斷變化,從桑間濮上,到城市森林,一代代人肉體在消失,只有精神文化在傳承。核子時代,網絡信息泛濫,現代人依附科學,擁有了神一般的能力,但人們貪得無厭,不知所往。
不妨回望吧,桑樹教人分享,勞作教人慈悲,愛情使人美麗,智慧讓人神能。桑間濮上,走遠的前輩故人,就在遙遠處化育引領著現時的我們,一種原始之力轉化成促進我們自我更新的力量,讓我們找到一種“道”。人們不再向上帝和諸神祈求愛憐,最終活出綢緞般的柔軟和華麗,活出贍養上帝的境界吧。
(發表于《山東文學》,獲“陽光下的風”主題征文大賽獎,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單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