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恭喜你,你做父親了
- 心劫
- 姜琍敏
- 23024字
- 2020-02-19 17:35:21
一
這個冬天真怪得可以。一是始終較常年偏暖。除了那場看上去來勢洶洶、實際上幾乎落地即化的濕雪外,直到除夕的鐘聲敲過,氣溫經(jīng)常徘徊在零上。春節(jié)后的日平均氣溫也較常年偏高3至5攝氏度。以至于報上不斷報道著類似的消息,如郊區(qū)的蠟梅和春梅,在同一個時間段里爭芳斗艷,個別地方的桂花又開了二茬。甚至還有人說,他親眼看見植物園里有幾株桃花也迎風吐蕾,笑迎“小陽春”了!第二個怪處就是氣候偏暖帶來連天大霧。三月下旬尤甚,一天里的許多時間內(nèi),城市像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般翻騰不已。航班延宕,公路封閉,成了家常便飯。最糟糕的是這彌天大霧帶來的混沌、淤滯而呼吸不暢的壓抑感,使林遠飛越發(fā)覺得像自己的心情,成天沉甸甸而亂哄哄的,怎么也清爽不起來。
他知道,大霧的緣由在于那頑固地籠罩在本市上頭的暖高壓,但它再強再頑也總有自行消逝的一天。一旦北方的強冷空氣俯沖南下,風一陣雨一陣,濕霧啊高溫啊,全都會煙消云散。而自己心頭那一團霧氣呢?除非自己能快刀斬亂麻,爽然斬斷那種芽般每天都在拱著泥土的“心腹之患”,否則自己的心情是清朗不起來的。
可是這又談何容易。
表面上看,一切都似乎又歸于平靜。在家里逗留了好些天,回到藩城又是好幾天過去了,他連鄭小彗的影子也沒見過。他每天觀察寢室門前,也始終沒出現(xiàn)過任何可疑的腳印。這倒不算離譜,兩人談崩以后,鄭小彗就沒有來過寢室。但這么長時間連個電話或信件也不來則是少有的。
很明顯,鄭小彗是在刻意回避他。
為什么回避?無疑是在向他施壓,向他宣示:她不容他有任何討價還價的機會。她現(xiàn)在處于十分有利的地位,主動權(quán)在她掌握之中。時間越是推移,她的優(yōu)勢也就越是明顯。
對于自己這種幾乎從一開始就形成的被動無奈的地位,林遠飛尤其惱怒,也倍覺無奈。情形始終如此:如果鄭小彗愿意,她可以隨時隨地與自己聯(lián)系,找上門來、打電話、寫信都很方便。而自己呢,打電話,她家沒有。找上她家去,目前情勢下林遠飛更不敢,萬一她家人真的并不知情,自己豈不是弄巧成拙、自投羅網(wǎng)?寫信也是同樣道理,要是被她家人拆到就不好辦了。而到她工作單位找吧,林遠飛曾經(jīng)問過鄭小彗離開商場后到底在干什么,她的回答是:“我在跟人家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這和你有關(guān)系嗎?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說話認真點好不好?我這不也是在關(guān)心你嗎?”
“我知道你關(guān)心的是什么人。況且我又沒要你養(yǎng)活我。”
“那我需要聯(lián)系的時候怎么能找到你呢?”
“你現(xiàn)在還需要找我嗎?真要找,上我家去好了。我家人會張開雙臂歡迎你!”
除了忐忑不安地等待、期盼,并幻想著鄭小彗回心轉(zhuǎn)意,林遠飛別無選擇。這又是一個怪異的地方。明明是林遠飛希望結(jié)束倆人的關(guān)系,了斷得越早越徹底越好,而鄭小彗希望的恰恰相反;實際態(tài)勢上,卻是他焦灼地期盼著見到鄭小彗,而鄭小彗欲擒故縱似的飄忽不定。
二
終于有一天,林遠飛去大院外的煙紙店買香煙時,意外撞見了鄭小彗。
她沒看見他,正在煙紙店的公用電話前撥打著電話。
林遠飛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剎步、后退,迅即閃身隱藏在店外一棵粗壯的法國梧桐后,心也怦怦亂跳起來,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面對她。
林遠飛還是第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近距離地仔細打量她。她仍然穿著以前去耳湖時穿過的粉色春秋衫,里面還是那件繡著幾朵鮮艷玫瑰的開司米毛線衫,只是衣服的色彩都遠不像新的那樣鮮亮了,衣襟也松松垮垮,顯然沒有熨整過。她的頸子上也不見了過去那條淡綠色的充滿春天氣息的綢紗巾。顯然,現(xiàn)在的她對于自己穿什么和不穿什么恐怕都不怎么在乎了。而且,鄭小彗現(xiàn)在的模樣也使林遠飛暗暗地吃了一驚,有一瞬他幾乎要懷疑這是不是真是鄭小彗。雖然不見面并沒有太久的時間,她已是憔悴得嚇人。她偶一回首顧盼的時候,那雙凸出來的眼珠幾乎隨時都會從眼眶里彈出來,細長而空蕩蕩的脖頸上似乎可以看到脈搏的跳動。
內(nèi)心的焦慮與不甘,竟使她變成了這副模樣!
他心里很清楚,鄭小彗或許就在給自己打電話,這也正是自己盼望的機會。而真正要面對她時,內(nèi)心卻升騰起一種強烈的逃避感。現(xiàn)在他對鄭小彗越來越有一種畏懼的感覺。直覺告訴自己,面對她幾乎就等同于面對痛苦和折磨,面對脅迫與絕望。他實際上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說服或改變鄭小彗的信心。
然而他別無選擇。現(xiàn)在,哪怕她已是一匹死馬,他也要當作活馬去騎一下試試。于是他鼓起勇氣走出樹后,故作鎮(zhèn)定地喊了一聲鄭小彗。
鄭小彗馬上回過頭來,臉上大放光彩。她扔下電話,小鳥一樣飛到他身邊,一臉的開心:“我正在給你打電話呢。”
林遠飛一邊快步往巷子深處走去,一邊盡量和緩地試探說:“這么長時間了……你有什么想法嗎?”
“沒什么想法,就想聽聽你現(xiàn)在的看法。”
“我也一直希望能再和你好好談?wù)劇!?
“嗬!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談的?你們一家人肯定商量好了,穿起一條褲子來對付我吧?”
“別這樣想好不好?我們真的都不想傷害你。老實說,你的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但是你自說自話沖到我家去,我很不贊成。我的問題本來不想讓我父母知道,你這樣反而增加了我的壓力。但是你既然去了,就應(yīng)該明白我沒有騙過你,我父母的態(tài)度就是那樣,我們的問題不可能再有別的辦法解決。所以,真心希望你能夠冷靜下來,再不要感情用事了。你只要答應(yīng)不把孩子生下來,我們家可以盡最大力量給你補償……”
“補償?”鄭小彗哧哧地冷笑起來,“果然跟你那就知道錢的冷血老子一個鼻孔出氣了!那你倒是說說看,多少錢能補償一個人的青春和希望?多少錢能夠挽救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的命運?”
“所以你千萬別把孩子生下來,那樣真是后患無窮!你想想看,你一個人怎么帶得了他?有了這孩子,你今后還怎么找對象成家?僅僅是一個戶口,你和我都沒辦法解決,別說一個孩子的成長、教育、醫(yī)療等等要耗費多少精力和財力了。鄭小彗,求求你,再一次誠心誠意地求求你!千萬千萬別做傻事,否則你將來一定會后悔莫及的!”
“哼哼,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謝謝你了,萬分萬分地謝謝你。但是你能不能少說些套話?那些問題也根本不用你來費神,我早就考慮到了。你可以放心,這輩子除了你,我是不可能再打算嫁什么人了。所以一旦把孩子生下來,將來我吃糠咽菜也不會后悔。而且,我就是帶著孩子沿街乞討,也絕不會討到你林家門上去的!”
“哎呀,哎呀!你怎么能這樣想問題呢?我知道你心里有氣,感覺抹不直。你要和我賭氣,怎么著都行,可是你這樣做,首先是在和自己賭氣,也是在和這孩子的命運賭氣,這樣蠻干豈不是太不負責了?”
“我怎么不負責?不負責的是你,還有你那狠心的父親。張口打掉,閉口打掉,將來怎樣,現(xiàn)在怎樣,當你們在談?wù)撘豢们嗖恕⒁恢恍」穯幔靠蓱z苦命地投到我肚里來的,可是你們林家的骨血,你們的后代!你們完全可以避免這些后果發(fā)生,卻硬要逼我往絕路上走!林遠飛,我今天來,就是要最后一次問問你:你們林家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
“這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而是能不能要的問題……”
“當然能!只要你答應(yīng)我,我明天就去做手術(shù)。要不然,如果你們對這個孩子還有一絲一毫良心,你們就明媒正娶,把他正大光明地生下來,讓他開開心心地看看這個世界,給他一個正常孩子都應(yīng)該有的幸福生活。”
“不可能了!這次我回家時,已經(jīng)和喻佳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這也是你擅自上我家去的結(jié)果。我父親認為……”
“呸!你父親什么東西,憑什么要他來認為這認為那的!——你的意思是……你和她結(jié)過婚了?不可能!你在騙人!”
“這種事也可以騙人嗎?不信你隨我回寢室去看,我把證書帶來了。”
“你……你怎么可以這么做?你你你……你這個殺千刀的壞東西……”
鄭小彗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即倚著身后的電線桿,軟軟地蹲坐下去,雙手緊緊地捂住臉龐。
林遠飛慌得腿也軟了,趕緊伸手去拉她起來,可是他的手被狠狠地打開了。
“鄭小彗,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他蹲下身去,側(cè)頭去看鄭小彗的臉色,不料鄭小彗又是一推,他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見鄭小彗滿臉都是眼淚。這還是他們相識以來,他第一次看到鄭小彗哭,是那種幾乎沒有聲音的啜泣,成串的淚水不停地流淌,臉頰歪扭地抽動,渾身劇烈地哆嗦,就是強抑著不讓自己發(fā)出聲來。
林遠飛完全亂了方寸,連連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不好。我也真的是不想傷害你的,一點也不想,真的,真的……”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輕輕攬住鄭小彗肩膀:“你冷靜點好嗎?有什么話慢慢說……”
“不要你碰我!”
“好的好的,我不碰你。你感覺好點了嗎?站起來,站起來看看……”
但是他的手又一次被重重地打開了。
“死走吧你!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可是……”
“你走不走?”鄭小彗一骨碌蹦起來,用手向身后一指,“再不走我就喊了,你想不想讓所有人都聽聽我們的故事?”
身邊早已駐足了好幾個路人,不遠不近地看著他們,歪著腦袋伸著耳朵,彼此還擠眉弄眼,一個個倒像是在看消防隊員救火,表面上也是緊張,骨子里則熱切地期待著那火勢越大越精彩。
這樣的場景,生活中屢見不鮮,而往昔自己從來都是觀賞者中的一員,多半還對那些演出者嗤之以鼻或幸災(zāi)樂禍。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為一個可憐復(fù)可悲的演出者!
林遠飛覺得天昏地暗,不知所措。他呆呆地瞪了鄭小彗好一會,終于什么也沒說,扭頭就走。
走出沒多遠,他又暗暗回頭看了一眼,鄭小彗已沒了蹤影。
這女孩實在是……沒辦法了,我只有聽天由命了。
可是老天哪,您就不能給我指一條生路嗎?
眼前倒是有一條筆直而寬敞的大路。路燈高高地閃爍,店鋪燈彩交輝,尾燈紅亮亮的汽車在其間悠然穿梭。時間尚不太晚,三三兩兩的行人出沒在店鋪里,挽腰摟臂的情侶則徐徐地溜達于樹蔭之下。
多么平常而熟稔的場景,多么親切而魅人的道路。
但那不再是自己的路,更不是自己的生活。
林遠飛滿心悲哀,卻欲哭無淚:知道我結(jié)婚了,她還會把孩子生下來嗎?
真如此,這輩子我恐怕永遠也走不著平坦的路了!
三
下午五點半左右,樓道里照例起了一陣小小的喧嘩。各個辦公室的門砰砰先后關(guān)上,科技館的員工們相互打著招呼,扯著閑話陸續(xù)回家。
這時候人的心情多半是輕松的,于是有人大聲說笑著,有人哼著小曲兒,有人則唏哩唏哩地一路吹著口哨。以往,林遠飛的心情也多半是松快的。他會靜靜地或者有心無心地哼幾句歌子,吹幾聲口哨,同時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和同事的桌面,把東西歸總完畢后,聽著這些雜亂的響聲隨著輕重徐疾不一的腳步聲消失了,才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回到自己的寢室即館長辦公室去。對他來說,這才是自己的“家”。
但是今天他早早地就站在館長辦公室外面的過道里,手里拿著份報紙,倚著墻,一邊假裝翻著報,一邊留神著屋里館長的動靜。館長通常會比大家晚走幾分鐘。他看好了這個時間差,想等大家都走而館長還在的時候,再進“寢室”去辦那件讓他有點頭痛的事情。
從澤溪回來的時候,父親讓他帶了兩瓶金牌澤溪大曲給館長。這是家鄉(xiāng)最好的特產(chǎn)了,市面上是買不到的,父親特地托人從澤溪酒廠買的。父親的意思是,館長對他早有栽培之恩;而他這次回家情況特殊,館長非常關(guān)心;后來他打電話過來續(xù)假時,館長又爽快地同意他多逗留了幾天,使他得以辦好了和喻佳的結(jié)婚證。他應(yīng)該好好謝謝館長。
林遠飛當然也覺得應(yīng)該,而且他私下里還覺得就送這么兩瓶酒少了點。只是他長這么大,至今還幾乎沒有自己出面給人送過禮,而且他內(nèi)心還是有些鄙薄這種行為的。所以他回來好幾天了,總是不好意思把酒拿出來。其實道理他也明白,正像父親說的,官不打送禮的,何況我們這只是一種心意的表達,談不上送禮,更和行賄扯不上邊。而且,他知道送酒給館長是再合適不過的。館長愛喝酒,是全館乃至全科技局的人都清楚的。林遠飛的寢室里總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酒氣,就是從館長辦公桌右邊的桌肚里冒出來的。那里總是有一只500cc的鹽水瓶,里面總是灌著些不知什么牌子的散裝白酒,滿了空,空了又加滿。
館長喝酒是真喝酒,即目的全然是在酒而不是其他什么上。因此他喝酒不講究場合,不講究菜肴,更不講究酒的牌子或是瓶裝還是散裝,圖的實實在在就是那個酒勁。他每天中午都會在食堂打一份飯菜回來,然后摸出鹽水瓶,就著瓶口咪一口白酒,吃幾口飯菜,雷打不動。
館長為什么這么喜歡喝酒,林遠飛不得而知。館長的酒量如何、酒品如何,林遠飛也不清楚。因為他從來不把飯菜從食堂打回來吃,以回避館長吃飯的時間,他也從來沒和館長一起上過席。但從館長的日常表現(xiàn)來看,除了有時候臉色鮮艷一點,倒從來沒有酒勢糊涂的樣子。
他決心今天趁大家下班時把這事給辦了。
看看過道里一個人沒有了,館長還沒出來,他悄步挪到門口,側(cè)耳聽聽,里面沒有動靜,不知館長還在忙什么。想敲門,又怕打擾館長。猶豫間抬起頭,意外發(fā)現(xiàn)門上方的氣窗開著,45度角傾斜的氣窗玻璃上正好投映出室內(nèi)的情況:館長還在辦公桌上埋頭寫著什么,他決定等一下再說。但與此同時,他的心陡然一震:嗨!過去我怎么沒注意到呢?要是別人明了這個情況的話——喻佳和鄭小彗來這里的時候,我可是沒少開過氣窗啊,萬一哪回讓什么人看見點什么,尤其是跟鄭小彗在一起的時候……
他頓時有一種干什么壞事讓人當場揪住的羞懼感,倏然冒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且恨不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正窘迫間,屋里有了響動,他又仰頭一看,館長已經(jīng)站起來在收拾桌上的東西了,于是趕緊敲了下門。
館長開門見是他,哈哈笑了:“這不是你的家嗎,敲什么門啊?”
“哪里,我住這里給你添了很多麻煩,真是不好意思得很。”
說著,林遠飛不容自己再有任何猶豫,立刻俯身從自己床肚下拎出那兩瓶酒來,紅著臉遞給館長,并把早在肚子里盤旋了多遍的言辭一口氣吐了出來:“這點小意思是我這次回家時,父親非要我?guī)Ыo你的。他說了,非常感謝你對我各方面的關(guān)照,這次我媽生病你又這么關(guān)心,而且……”
“哎,你跟我還說什么客套話?”沒想到館長很爽快地接過了酒來,高高拎起看了一眼商標,頓時兩眼放光,“澤溪大曲,好酒啊!還是金牌的啊!恐怕要十多塊一瓶吧?可能你還不知道吧,‘文革’前,我在你們澤溪的皂樹鄉(xiāng)掛過兩年職哪。那時候喝點散裝澤溪大曲還要憑票,想喝這種瓶裝好酒可不容易哪!一般人家要過年才能憑票買上一兩瓶低檔的。太好了,太好了,替我好好謝謝你父母!你父親他喝酒嗎?”
“好像還能喝一點。”
“那更好了,以后他有空來藩城,請你們到我家喝酒去。”
林遠飛如釋重負,正感到高興,沒想到館長緊接著又說:
“這樣,我留下一瓶,算你領(lǐng)了結(jié)婚證,請我喝的喜酒吧。不過我也要聲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老實說,如果你是社會上人,親朋好友,給多少我都收。現(xiàn)在不行,我們是同事,你的關(guān)系也辦過來了——對了,這事也值得慶賀一下的。我們同事之間相互關(guān)心都是應(yīng)該的,還客氣什么?”
說著,他一彎腰,將一瓶酒塞回了林遠飛的床肚子里。抬起身來,見林遠飛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眼睛一轉(zhuǎn),在林遠飛肩上拍了一巴掌:“這樣吧,你知道我是喜歡咪兩口的,今天又正好沒事,走,我們上食堂買幾個菜來,你就陪我咪幾口怎么樣?”
林遠飛當然沒話說。可是他要自己去買菜,館長堅決不讓。于是兩人就相跟著來到食堂。晚上食堂里菜不多,葷菜就中午賣剩的炒豬肝和青椒炒肉絲兩種,館長每樣點了兩份,又要了一份青菜燴豆腐。
林遠飛剛摸出飯票,館長就把他擋到了身后去。館長的力氣用得真不小,林遠飛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于是只好漲紅著臉,眼看著館長付了飯票,又局促地跟著他回了辦公室。
酒剛打開時,館長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對著瓶口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好香啊!可是小林你知道我嗅到了什么?那個久遠的年頭!‘文革’前那段特別的歷史!只有那個年頭才有這種特別的氣息,你們小年輕是永遠也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了。只有那個年頭,我們也才會有這種不知不覺形成的死也忘不掉的特殊記憶啊……”
林遠飛印象中,館長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但今天他顯然心情不錯,又喝了幾口頗讓他有幾分親切的好酒,情緒明顯高漲,話自然也多起來:
“聽說你父母也下放過是嗎?……哦,就下放在澤溪呀?澤溪可是魚米之鄉(xiāng)啊,那哪叫下放,簡直就是在天堂里嘛!哪像我老家那鬼地方——當然現(xiàn)在好多了——那種感覺呀,可以說就一個字:寒!心寒、身寒、人寒,天寒、地寒、鬼寒,一切都是個寒!冬天望出去,不下雪也是白茫茫一片,盡是鹽堿灘,加上那白天黑夜都呼嘯個沒完沒了且寒氣凜凜的白毛風,那個寒啊!夏天也一樣。什么叫不寒而栗?那里的春秋天就叫不寒而栗,每天從雞叫做到鬼叫,秋收卻裝不滿谷囤。夏天身上在淌汗,心里卻簌簌抖,那份徹骨的寒!因為你根本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就連下個冬天吃頓地瓜干飽飯也幾乎就是種奢望。夜里做夢,也不敢想象自己還會有回到藩城的這一天。‘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也虧了我還有份微薄的工資,每天能咪上幾口6毛多錢一斤的瓜干酒,才不至于‘凍’死。當然,還有一份暖意來自書籍。縣里廢品收購站多的是查抄來的各種舊書,使我能論斤稱來許多古籍和中外小說。冬天蜷縮在破炕頭,身上裹一件破大衣,常常一看就是一個通宵,管他外面東南西北風,心頭恰也似亮起盞溫暖的油燈……”
四
館長姓汪,一九五五年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專業(yè)。分配到藩城來后,一直在地區(qū)文教局工作。“文革”前當了科長,不知為什么又被下放到澤溪的鄉(xiāng)里去掛職。“文革”開始后被造反派揪回局里,斗了個七竅生煙。一九六九年剛剛從牛棚解放出來,旋即又被局革委會宣布光榮下放,全家一起回到他省北老家去,一泡就是近十年,直到一九七八年落實政策才回到了藩城地區(qū)文教局。科技局成立后,他又被抽過來當了科技館館長。怪不得有過去同過事的老人見了面,彼此一握手,館長總是自稱“出土文物”。
這些情況林遠飛以前聽同事斷斷續(xù)續(xù)說起些,了解得并不詳細,今天才知道,館長實際上也不比自己早回藩城多久。當然,他們的資歷和身世不可同日而語,館長所經(jīng)歷的磨難也是他無法想象的。但他聽后心里反而有些許莫名的寬慰感。在他心目中非常令人崇敬的老館長的人生尚且如此多災(zāi)多難,自己的磨難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館長講到他那個“寒”時,林遠飛又有了種毛骨悚然的共鳴感。自己現(xiàn)在面臨的某種困境,和館長的不可同日而語,但恐怕也是種館長所無法想象的“寒”吧?可我這是什么年代哪?怎么也會不寒而栗呢?而且,我的“寒”豈是喝幾口酒能解的?又不知會不會也像他那樣,一寒十年哪!
真那樣的話,我寧肯回到他們那個年代去,到而今還有個翻身的日子。我那孩子要是鄭小彗真把他生下來,處置不當?shù)脑挘娌恢疫@輩子還能不能見到云開日出的那一天啊!
可能見林遠飛有些走神,館長把酒瓶蓋子給塞了起來,俯身放進桌肚里:“看來小林你真不會喝酒啊,那就少喝點吧。”
林遠飛慌忙解釋:“我是不太會喝酒,可是館長你怎么也不喝呢?時間還早哪。”
館長微微一笑:“你沒看出來嗎?不是因為你沒陪好我。沒聽過有時候會有人叫我汪三兩嗎?說的就是我喝酒幾乎從來不會過三兩。不像有的人,一上場就沖得很,以至于人稱某一瓶,甚至某一缸,實際上每喝必醉,每醉必亂,弄得臭名遠揚,還自以為海量而揚揚得意。其實真要我和他們拼起這個來,恐怕不會占下風。但是不,我喝酒就這樣,多少年養(yǎng)成的習慣了,每天不喝點就好像缺了點什么,甚至打不起精神來,可是也難得會過量,一般每頓不會過三兩。這能耐一般人也做不到吧?”
林遠飛連忙點頭:“館長的自控力很強啊。”
“對嘍,就是要有所節(jié)制,所謂適度是也,中庸是也。不光喝酒,凡事皆如此。實在說,這也是我從那股子‘寒’氣中悟出來的人生寶典啊。你想,當年局里大小干部也不少,為什么獨獨會把我派下去掛職?為什么并不是局領(lǐng)導(dǎo),根本算不上走資派的我,也會給斗個死去活來?為什么末了還要把我趕下去十年,不寒而栗?這首先當然是我的命不好,碰上了那個人人自危的特殊年代。這是我這代人悲劇命運的共性,是政治大環(huán)境使然。我也相信,從你這輩開始,今后就不必再擔憂會重演我的悲劇。但我那份嚴寒也不是沒給我有益的教訓(xùn),那也是我在茅屋里痛定思痛悟得的。那就是:我這悲劇命運中的個性因素是什么?其中有沒有我自己的性格缺陷的原因呢?當然是有的。現(xiàn)在你恐怕感覺不出來吧?我知道現(xiàn)在不少人背后管我叫老好人,溫良恭儉讓,見面先拱手,開口三分笑。可你知道嗎?我像你這般大時,可叫個血氣方剛!自以為聰明,志得意滿,自以為正直,揮斥方遒,自以為光明磊落,指點江山,其實卻犯了許多官場上、政治上和為人上的大忌啊。當然,具體怎么回事就不說了。反正我是痛定思痛嘍。”
汪館長忽然停住話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林遠飛,似乎在猶豫什么,終于又舉起自己的酒杯,輕輕碰了下林遠飛的杯子,說:
“小林你呢,還很年輕,學(xué)歷、素質(zhì)在館里都有很好的評價,尤為難得的是,你為人謙和,不事張揚。其實我看得很清楚,你是真正用心讀過點書的,因此很多方面你有自己的思想,卻不因此趾高氣揚,半瓶子醋窮晃蕩。像你這年齡的年輕人,這么穩(wěn)健的并不多,所以我對你一直很看好。只不過,今天既然說到了自己,順帶著再賣幾句老吧。就是說,倘若你可以從我這個反面教材身上悟到些對自己今后有用的東西的話,我的這輩子也算沒白‘寒’了……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年輕人思想新、包袱少,工作上大膽潑辣、積極努力都是應(yīng)該提倡的。現(xiàn)在的政治局面也是前所未有地開明,而且看來應(yīng)該會越來越開明,所以在這方面你也不必像我們當年那樣過于縮手縮腳。只是,在日常的為人處世上,可能我還是過于保守了些,總覺得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敢說就可以無拘無束了。有回我聽你跟人說起過柳青。知道嗎?我也讀過他的小說的。對,《創(chuàng)業(yè)史》里他就說過,人生的路很長很長,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你信不信?有時候,一個人確實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成千古恨哪……對,還是適度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中庸的意思。
“你讀過大學(xué),應(yīng)該明白中庸的意思吧?對,‘中庸’里的‘中’首先有‘適宜、合適,合乎一定的標準’的含義。這個‘中’,讀如‘重’,如你這話很中聽的‘中’,就是這個含義。孔子曰‘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禮記·中庸》說圣人‘從容中道’,所有這些‘中道’,都是中于道、合于道的意思。這個‘道’就是‘禮’。所以儒家所謂的‘中庸’應(yīng)該首先指的是適宜、符合‘禮’的行為。”
林遠飛由衷地嘆賞起來:“館長你懂得可真多啊!這么一解釋,我對‘中庸’概念的理解才真正豐富而準確了。”
汪館長微微一笑:“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中庸’還有一層含義是最普遍的認識,就是我們通常所指的,不逾矩、不偏執(zhí)、不極端的意思。這一點,中國老百姓都明白,也最受人歡迎了。可是你研究過嗎?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做到中庸、穩(wěn)健的能有幾個人?難就難在:‘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與欲望有關(guān)的誘惑,現(xiàn)實中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一遇到這些,大多數(shù)人就把持不住了,便不由得成了鐘擺,晃過來,晃過去,永遠‘中’不成。為什么晃個不止?名也,利也,欲也,望也,而這些都是沒有止境的,所以說不晃也難。就好比喝酒,沒有的話,六毛九一斤的瓜干酒也有滋有味。一旦條件好起來,你六塊九的喝著還覺得有股子尿臊味。為什么?就因為鄰桌人在喝九塊九的!那鐘擺倒罷了,晃個頭暈眼花也算了。現(xiàn)實里,多少人偶一不慎,就晃到云里下不來,或者栽到溝里爬不起嘍……”
聽到這里,林遠飛心里又是一凜,深深欽佩館長的學(xué)識和悟性之高。過去從來沒機會聽他說過這么深透的人生道理,頓時有了種刮目相看的尊崇感。
但與此同時,他也忽然生出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暗暗懷疑館長的話是不是有所指的。如果是,是一種泛指還是確指?確指的話,會是什么?難道會是鄭小彗?
他頓覺臉上陣陣發(fā)燙,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向館長弓下腰去,衷心地說:“汪館長,真是太感謝你了,今天有幸受教,你的高論真讓我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所以,今后你要覺得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還請你隨時指出,多多批評!”說著,他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汪館長也站起來,爽快地一口干了自己的酒,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哪里哪里,都是些酒話而已。我呢,姑妄一說,你呢,姑妄一聽。來日方長,關(guān)鍵是我們都能生活好、工作好。如今的年頭,好著呢!我們就不說了,夕陽西下啦。你們這輩人,可真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趕上好時候了,相信你一定會前途無量!對了,順便說一句,你小子福分也不淺哪,有喻佳做妻子,再理想不過了。那回她來看你的時候,我和她交談過幾句,感覺很不錯,是個坦蕩的女子。”
坦蕩?林遠飛還沒聽誰這么評價一個女人的,不禁很是好奇。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嘛。我的意思是,她給我善良有量、雍容大方、不會蠅營狗茍、不愛小肚雞腸的感覺。這種人才可能通情達理。而不管男人女人,通情達理最是難得!我這人才疏學(xué)淺,用詞可能不當,但畢竟一把年紀了,看人自以為還有點眼光。相信我,好好惜福吧。”
說著,館長揮揮手,夾起自己的布袋子——這也是他的一個特點,從沒見他用過正兒八經(jīng)的皮包,出出進進,上局里或地區(qū)開什么重要會議,也總是拎著這只看上去就是老大媽買菜購物用的灰布包,身上也幾乎常年穿著有點褪色的中山裝,整個是不修邊幅——說了聲:“勞駕你收拾下殘局吧,我得走了。”
他也不讓林遠飛送,拱拱手,笑了笑,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的飄然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樓道外。
林遠飛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汪館長只字未提我有什么具體問題,那他那番話恐怕就不會是有所指的。也許就是老輩人趁著酒興對年輕人宣泄點情愫吧。不過他的話倒真有道理,的確是經(jīng)驗之談和學(xué)養(yǎng)的積淀,我真得好好消化消化哪。
五
收拾完桌面,林遠飛又把地板拖了一遍。到樓道西頭衛(wèi)生間去洗拖把的時候,局會議室里鏗鏘鏗鏘的京劇唱段吸引了他,推開門一看,收發(fā)老吳頭獨個坐在電視機前,歪著頭雞啄米般在打盹,他笑笑,想退回去。恰好老吳頭醒了,扭頭看見他,立刻嚷起來:“你小子,今天又來啥稀客啦?”
林遠飛一怔,老吳頭那個“又”,讓他的神經(jīng)敏感地抽動了一下,因為除了今天,自己幾乎從來沒在寢室里會過別的客,何談“又”呢?腦海里隨即閃現(xiàn)出寢室門上的氣窗,于是試探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客人?”
“你屋里那么濃的酒香,當我沒聞到?外頭的電話響那么久,你也不曉得接一下,不是熱鬧在干啥?”
提到電話響過,林遠飛的心又抽搐了一下。這也是讓他敏感的事情,總會想到鄭小彗。不過眼下顧不得考慮這個,于是他趕緊解釋:“那是汪館長。他找我談點事耽擱了,后來我們就在辦公室一起喝了幾口。”
說到這里,他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自己床底下汪館長退回的那瓶酒,何不就送給老吳頭呢?他要是真掌握點什么動靜,也好籠絡(luò)籠絡(luò)他。于是立刻跑回寢室把那瓶酒拿了過來。
老吳頭快七十了,平時一個人住在會議室邊上一個兼做收發(fā)室的小隔間里,孤零零的,很無聊,也就很喜歡咪上幾口。雖然像他自己說的,是個酒蒼蠅(蒼蠅談不上酒量,卻總愛叮在酒甕或酒盅上),喝不多,但每餐必喝。因此一見林遠飛手上的酒瓶,立馬從藤椅上蹦起來,嘴里一個勁推辭著:“不要不要,我哪能喝你的酒?喲,還這么高檔!”
那雙手早已伸過來接住酒瓶,借著光反復(fù)看著,嘴巴再也合不攏。
林遠飛說:“別客氣。我前些天回家時帶來的。你成天忙個不停,整個樓道里又只我們倆一天到晚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難得請你喝瓶酒也是應(yīng)該的。酒呢還真是不錯,托了人才買得到,出廠價12塊。汪館長剛才嘗了,夸它氣死茅臺呢。”
“那是,那是,”老吳頭受寵若驚,一個勁地打躬道謝,“這輩子我還沒喝過這么好的酒呢。托福,托福!”
林遠飛也暗自高興,輕飄飄地回到了寢室。第一件事就是拖了把椅子站上去,把氣窗關(guān)嚴。想了想還是不放心,索性又找了根細鐵絲,穿進氣窗插銷孔里把它拴死,這才似乎了了件大心事般,端起杯子,一口氣灌下半杯水去,然后舒舒服服往被窩上一躺,想歇一會,不知不覺竟瞇著了。
其實也沒怎么睡著,意識仿佛還清楚得很,依稀覺得自己還在和館長喝酒,忽然門一響,竟是喻佳進來了。館長高興地對喻佳說:“喻佳呀,我看人是不會錯的,林遠飛有你做妻子,再理想不過了。因為你是個坦蕩的女子,通情達理,心地善良,不會蠅營狗茍,也不是小肚雞腸之流。”
哪知喻佳竟毫不客氣地反駁館長說:“你剛才跟林遠飛說的那番話,我也都聽到了,說得對極了。可你現(xiàn)在這話說得可沒道理了。林遠飛背著我做那些丑事,難道我也該任由他胡作非為嗎?”
館長朝林遠飛板起臉來:“沒錯,喻佳這么通情達理,林遠飛你還胡作非為可太不應(yīng)該了。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老實坦白吧,否則我立馬叫你滾回澤溪去!”
林遠飛嗵一下從床上豎直起來——室內(nèi)空空如也,沒有喻佳,自然也沒有什么館長。只有日光燈在頭上亮亮地逼視著他,鎮(zhèn)流器的嗡嗡聲仿佛也在逼迫他老實坦白。
不對!今天館長這番話肯定不是單純的酒話,更不是空穴來風!他明明是在暗示我什么嘛,我怎么就自以為太平呢?
他一屁股坐到館長的辦公桌前,哆哆嗦嗦地摸出香煙來,埋著頭大口地吞吐了一陣,心猶自怦怦地跳個不停。
他下意識地拉開館長的抽屜——館長的抽屜除了中間一個大的,其余都是不上鎖的,里面都是些文件、一般資料之類并不重要的東西。林遠飛平時無聊的時候也會在里面翻著看些覺得稀奇的材料。現(xiàn)在翻了幾下,并沒有什么值得看的東西,于是又把抽屜一一關(guān)上。
就在他想再點支煙的時候,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腳邊的字紙簍里,心突地一跳,一種奇異的直覺讓他抓起字紙簍,把半簍廢紙統(tǒng)統(tǒng)倒在地板中央。
沒扒拉幾下,一只揉成團的信封便突入他眼簾。展開一看,他哇的一聲大叫起來——
那稚拙而執(zhí)拗、螃蟹般張牙舞爪的字跡,不是鄭小彗的又是誰的?
——藩城市運河大街153號市科技館汪館長親收。
地址處填的是:內(nèi)詳。
毫無疑問,這一定是我回澤溪期間她寫來的!
這么說,汪館長對我趕回家的真正原因,恐怕也是有數(shù)的了。老天哎,我回來還有鼻子有眼地騙他說母親得的是心絞痛,搶救及時才沒出事……
鄭小彗,你太過分了!太……太可惡了!
他強抑著憤怒和狂亂的喘息,反反復(fù)復(fù)地又在其他字紙里翻了個遍,最終失望地癱坐在床上。
顯然,汪館長把信毀棄了,或者,收起來了。但林遠飛心里很清楚,信的內(nèi)容看不看其實并無什么意義。鄭小彗和汪館長素昧平生,她給汪館長寫信,會說些什么,還用得著猜嗎?無非又是癡望館長能向我施壓,以滿足她那奢望!
太可怕了,我居然會碰上這么個死纏爛打又詭計多端的女人!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總有種不祥的感覺,怪不得館長會說出那么一番語重心長的話!
天哪,這叫我以后還怎么見他?
咝……
林遠飛喪魂落魄地抽著冷氣,好一陣心亂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不過,館長既然會那么說,顯然是出于好心。至少,他并沒有幫助鄭小彗來做我工作的意思。喻佳在無形中起了作用,館長是看好她的。他實際上還是在維護我,誡勉我也是希望我今后能痛定思痛,把路子走正。否則,他不必用這種方式和我談,我的調(diào)動他也絕不會再進行——這么看,還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哪,闖了這么個大禍,喻佳沒給我添亂,館長也沒把我一棍子打死的意思……要是換個人當館長,我的前途豈不要生生斷送在鄭小彗手上?
此時又想到鄭小彗,林遠飛剛有些平緩的心境里突然又飄起了鵝毛大雪:
這事豈不是再一次證明,鄭小彗絕不是等閑之輩?就算我暫時過了館長這一關(guān),下面她還不知會做出些什么文章來呢!弄不好,只怕我逃得過初一,逃不過十五呢!
要是她真的再把那孩子生下來的話……我的天哎!
——她真敢把孩子生下來?
六
電話鈴響的時候,林遠飛剛好拿著飯盆,準備到食堂吃午飯。樓道里空無一人,同事們要么回家,要么也到食堂去了。這時候的電話,林遠飛本也可以不接的,但出于某種潛伏的心理,他還是疾步奔去拿起了話筒。
“喂?”
“林遠飛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林遠飛的心堤訇然崩潰,激流涌動:“你……”
他覺得腳下的地板在左右傾斜,趕緊伸手扶住墻壁并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心里卻暗暗嘆息著,好一會沒法開口。
好久沒有聽到這熟稔而越來越感覺可怖的聲音了。
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下旬的一天,后來就成為林遠飛此生永遠忘懷不了的一個特殊的時日。
這一天,距他與鄭小彗最后見面的日子過去了有半年多。在最初的兩三個月里,鄭小彗也曾冷不丁地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以不快告終。內(nèi)容每次會有些小小的新話題,但主題則始終圍繞著孩子的生與不生。林遠飛挖空心思,苦口婆心加威逼利誘,堅持勸說她打掉孩子,她則愣是像一塊千年磐石,絲毫不為所動。
林遠飛漸漸習慣了這種格局,也在心里做好了孩子生下來的準備。
誰讓我碰上這么個愚頑而癡執(zhí)的女人呢?我無能為力了,我也盡力了。她愿意吃苦頭,就讓她去吃吧。我要為此付出什么代價,那就付吧。孩子將來會有什么命運,就讓上蒼來決定吧。孩子將來的成長,該我負什么責,我就努力負什么責吧。或許,人確乎有命,這就是我的命數(shù)所在;而有個屬于她的孩子,多少可以讓她得到某種心理寄慰,也可算得是我對她的一種償付吧?
只是,這也未免太苦了這孩子了。他是個活生生的生命,不是工具!不是藥石!可是,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這就是孩子的命吧?
發(fā)現(xiàn)館長已了然自己的隱私后,林遠飛曾惶恐過一陣。他也曾多次試圖再找個機會,索性向館長坦陳私密,求得他的諒解,但每次都是事到臨頭就打起了退堂鼓。而館長則完全像是壓根不知道什么一樣,從來沒有主動和他提起過任何有關(guān)這個問題的話頭,連一點類似那晚談話的暗示也再沒有過。
事實上,他們也沒再在一起吃過飯。雖然林遠飛曾經(jīng)在有一天下班時邀請館長上附近的飯店坐坐,館長卻說有事而一口回絕了。館長確實也是很忙的,就館里目前的局面而言,一切都在初創(chuàng)之中,可謂百事待舉。館長甚至很少有在辦公室里坐著的時候,不是上地區(qū)或局里開會,就是到基層或區(qū)局去參加各種活動,因此林遠飛連見他面的機會都越來越少。
后來林遠飛就打消了主動說起自己事情的念頭。因為一切情況都表明,鄭小彗的信(一次或幾次?)并沒有影響?zhàn)^長對自己的看法。他不僅再沒有提起什么,林遠飛也再也沒在他的字紙簍里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更重要的是,林遠飛的人事關(guān)系不僅如期在這年的四月初正式調(diào)了過來,當他在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內(nèi)和喻佳到陜西她大舅處旅行結(jié)婚的時候,館長還特地給他多放了一周假。
或許這一切原本就是誤會,僅憑那個信封能證明什么呢?那幾個字不過是有點像鄭小彗的而已,是我神經(jīng)過敏而誤以為是她寫來的?
林遠飛這么想也不完全是自我安慰。他后來在電話中明確問過鄭小彗是不是給館長寫過信,被鄭小彗一口否定。雖然她的語氣顯得有些虛弱,雖然她的話經(jīng)常是真真假假,令人難以置信,但在這點上,林遠飛希望是真的。
林遠飛和喻佳的婚禮是十分低調(diào)的,好在那年頭也還不太時興大操大辦。他除了在館里和澤溪原學(xué)校里散發(fā)了一些喜糖外,社會上都盡量不事聲張。甚至連一桌正經(jīng)喜酒也沒辦,就是兩家子親戚們聚在一起吃了個飯就算了事。雙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沒有什么老框框。林遠飛和喻佳也屬于那種觀念比較開通的人,許多地方重實而不重名。何況都覺得,兩個人都同居一兩年了,沒有什么鋪張的必要。因此,他們甚至連剛剛開始流行的婚紗照也沒去照一張,就算把婚事給辦了。
對此,林遠飛心里多少還是有些愧疚的。原因也在于鄭小彗身上,他私心里因此鼓不起做大婚事的勁頭,甚至還擔心會不會被她得知而弄出什么名堂來。在去陜西途中,他對喻佳表露過歉意。所幸喻佳又一次表現(xiàn)出她的善解人意,她說辦了證就是法律認可的夫妻了,社會上習慣的那些虛浮的套路她從來不在乎,但愿從此能夠太平點生活就是萬幸了。
林遠飛清楚喻佳指的是什么。他又何嘗不如是期望呢?
事實上,鄭小彗在這點上表現(xiàn)得也出乎意料地配合或曰奇怪。從四月他們開始緊鑼密鼓地籌備婚事至今,她再也沒來找過林遠飛,而且連一個電話也沒有來過。她完全就像是彗星離開地球那樣飛逝得無影無蹤了。
林遠飛得到了難得的喘息機會。時間一長,他私下里甚至還滋生出一個不敢多想?yún)s又始終在暗暗期盼著的念頭:沒準她知道了自己的態(tài)度和實際行動后,逐漸失去了信心,從而放棄了她的癡妄。(他深信她是會知道自己辦婚事的消息的,因為她給他的一貫印象就是如此,似乎始終能夠掌握他的重要動向和信息。而這類消息,她只消以一般人身份給館里人打個電話就很容易刺探得到。)
甚至,鄭小彗悄悄地做掉孩子,理智地開始自己生活的可能應(yīng)該也是有的。畢竟她再癡迷也還是個相當精明的女人,何苦長期與人為敵,最終實際上與自己為敵、與孩子為敵下去呢?
沒想到,她又出現(xiàn)了!
神出鬼沒地出現(xiàn)了。
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了。
也許,她只是一時興起打個電話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目的吧?
但是,鄭小彗接下來的話,徹底揉碎了林遠飛的最后一絲幻想:
“我想見見你,你能過來一下嗎?”
“……電話里不能說嗎?”
“你最好還是來一下。”
“那……你在哪里?”林遠飛驚恐地向樓道里看了一眼,深恐她又在附近等著他。可是鄭小彗說,她此刻正在火車站候車室里。
“你怎么跑到……那可很遠啊,怕來不及吧,你是出門去嗎?”
“是的。”
林遠飛現(xiàn)在對鄭小彗已有了一種越發(fā)嚴重的心理障礙,最好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她,連她的聲音也聽不到。因為經(jīng)驗告訴他,無論通話還是見面,他最終得到的只有兩個字:痛苦。
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經(jīng)驗也告訴他,任何時候,只要鄭小彗想見他,最終他就不可能不見她。而且,關(guān)鍵還在于,許多時候尤其是眼下這種時候,他也希望見到她,以期得到某個使自己相對有所安心的結(jié)果,就像人們忐忑不安地上醫(yī)院做各種討厭甚至可怕的檢查,希望的并不是發(fā)現(xiàn)疾病,而是排除可能患病的威脅——雖然他始終沒有得到過自己想得到的結(jié)果。
于是他答應(yīng)馬上趕過去。
七
昨天剛過強臺風,今天陣雨仍斷斷續(xù)續(xù)下著,掛滿水珠的樹枝戰(zhàn)栗著,好像在哭泣。馬路上到處都沾著濕漉漉的枯枝敗葉,空氣里明顯有了潮潮的秋意。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又值中午,火車站候車室里的旅客雖比以往感覺要少些,但那股特有的氣息一如既往地混濁難聞。煙火氣、汗酸味、嗡嗡的說話聲,加上空氣不流通形成的潮悶氣息還是撲鼻地令人煩悶。水磨地坪也被人踩得臟兮兮滑塌塌的,令人一進來就感到老大的壓抑。
更令林遠飛不舒服的是鄭小彗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
他在一排一排紛亂的人腿和行李包中穿行了兩趟,也沒能發(fā)現(xiàn)她的影子。正在氣沮地想著她會不會已經(jīng)上了火車時,遠處喂的一聲傳來,他掉頭一看,正是鄭小彗。原來她在母嬰候車室里!
居然忘了,她已是個臨產(chǎn)的孕婦!
忘是自然不會忘的,但潛意識里始終希望著她不會有這一天的林遠飛,至此才萬分絕望而恐懼地意識到,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現(xiàn)實,已如一張漆黑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無可抗拒地罩住了自己。
他喘息起來,內(nèi)心躊躇著,一時竟強烈地想要拔腿逃開去,實際上卻是在快步走向母嬰候車室。
這里出奇地安靜。兩長排座椅都空著,只有門口的角落里坐著鄭小彗和離她不遠處兩個抱著幼兒的農(nóng)婦。林遠飛在離鄭小彗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畏怯的目光像個受驚的蛾子在鄭小彗的肚子上飛速地掠了一眼,迅即飛了開去。
再也想象不出,鄭小彗的肚子已圓滾滾的,膨得像個球。而她一手扶著肚皮,一手撐著腰肢站在那里,活脫脫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不,十足的孕婦!這從她的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穿著一件老婦常穿的那種寬大的灰色毛線外套,里面還套著件豆綠色的毛線衫,下面則是一條大號的黃軍褲,褲管塞在一雙半腰黃雨靴里,整個人看上去臃腫而滯重。
“你過來呀,坐一會嘛。”
鄭小彗的舉止也明顯遲鈍,她屈著腿小心地矮下身子,用手在身邊的椅面上擦撫了一下,那蒼白而晦暗的臉上卻陽光般溢滿了笑意。
林遠飛一個勁地搖頭,依然站在原地不動。為了掩飾自己怎么也扭不轉(zhuǎn)的悲苦表情,他假意去看她邊上那兩個農(nóng)婦,不意那兩個女人也正在暗暗地審視著他,他的臉立刻燙了起來。
鄭小彗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卻落在農(nóng)婦懷里的孩子身上:“很可愛的小寶寶是嗎?才兩個月大,就會笑了。你看他的頭發(fā),那么濃,那么烏黑。不過我們的寶寶肯定會比他可愛的。你不知道喲,他將來一定是個急性子,這些天老在肚子里踢我,急著要看看外面的美好世界吧。不過他可乖巧了,我只要拍拍他,對他說不要急,不要急,媽媽需要安靜,你也需要長得更強壯一點,他就馬上不踢我了……”
林遠飛聽她這么說,倍覺不自在,便打斷她的話,悄聲說:“你方便的話,我們到外面坐一會好嗎?”
鄭小彗搖搖頭,自己坐了下去:“外面的空氣對寶寶可不好。火車也就要開了。再說,我找你也沒什么大事。你過來一點總可以吧?”
林遠飛硬著頭皮向她靠了一步,目光卻固執(zhí)地看著地上。鄭小彗向他翻了翻白眼,臉上依然笑瞇瞇的:“我回上海娘家去。孩子的預(yù)產(chǎn)期不到一個月了,在藩城是沒法生的……那怎么可能?我養(yǎng)父母要是知道了,不把孩子掐死才怪呢!所以這幾個月我都是住在上海的。這次臨時回來幾天,也都住在好朋友家里。老實告訴你,如果他們知道孩子是你的,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林遠飛痛苦地皺起眉頭:“真要那樣,我倒寧肯讓他們及早知道了。”
“做夢吧你。到現(xiàn)在你還妄想扼殺寶寶的生命,你不覺得你太狠心了嗎?”
“怎么是狠心呢?明明知道這是……算了,到這個地步,我說什么也沒意義了。我要再一次聲明的是,孩子是你一意孤行生下來的,有無數(shù)可想而知的和無法預(yù)知的痛苦和麻煩在等著他。他將來要是有什么怨言,你別怪我就行……你別激動,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只是話要說清楚,希望你太太平平把他生下來。將來我會承擔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的。”
“我才不要你的鬼義務(wù)呢!真當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林遠飛頭皮又是一陣發(fā)麻。他本想說那你要的是什么,但隨即反應(yīng)過來,知道就著這個話頭再說下去,就又要陷入以往的吵鬧中去了,于是硬把話頭咽了下去。
好在今天鄭小彗顯然也不想和他再理論什么,自己把話頭扭開了。只見她手上變戲法般出現(xiàn)一個紅紙包,遞給林遠飛,臉上也浮現(xiàn)出一絲令林遠飛膽寒的怪怪的笑來:“這個你拿著。”
林遠飛觸電般向后跳開去:“這是什么?”
“恭賀你新婚大喜呀!不管怎么說,我們也好過一場吧,將來你再討厭我,起碼也還是我孩子的父親吧,所以……”
熊熊怒火騰上腦門,林遠飛反感得差點叫嚷開來,但目光一落在身邊的那兩個正張著嘴巴看好戲的農(nóng)婦身上,立刻改變了話語:“謝謝你。”他竭力鎮(zhèn)定地說,“我的確結(jié)婚了。這是既成事實,你早就知道的。但我不需要也沒有收過任何人的禮金。現(xiàn)在你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希望你和孩子一切平安!”
說完,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母嬰候車室。一直走到大候車室入口的時候,他的身子還在劇烈地哆嗦著。他拼命做著深呼吸,不斷在心里告誡自己冷靜。雙腳即將跨出候車室的那一瞬間,他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鄭小彗扶著母嬰候車室的門站在那里。遠遠地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必不會是愉快的。
他的心倏地一悸:我是不是真的太狠心了些?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我怎么就不能稍稍說幾句溫暖點的話呢?
但他沒有片刻停留,快步匯入了廣場上的人流。
外面的雨又大了起來,他沒帶雨具,渾身上下不一會就濕透了。但他絲毫不在意,心頭那股子到處亂竄卻無處宣泄的復(fù)雜氣息仍然在熾熱地燃燒著,他巴不得讓身體降降溫。
八
就這樣,一支離弦的利箭,錚錚作響著,再也不容抗拒地牢牢扎入了林遠飛的生命之中。
巧合的是,林遠飛收到鄭小彗信的這天,藩城的天空中剛好飄起了一九八二年初的最后一場冬雪。這個日子距他們初次同居的那個雪夜,正好一年多一點。
所不同的是,今冬這場雪雖然不大,卻持續(xù)了很長時日,下下停停,前面的未化,后面的又黏附上來。瑟瑟陰風里,天氣異常寒冷。藩城的地面上、屋頂上、廣告牌和電線桿甚至長長的電線上都覆蓋著積雪,許多粗大的老樹都被沉重的積雪壓斷了好些枝條,露出慘不忍睹的斷茬。屋檐上則垂掛起多年未見的細長冰凌,馬路邊緣上起伏著黑不溜秋鐵疙瘩一樣堅硬的冰凍。顯然,這是一個酷寒的嚴冬。
林遠飛早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每天郵差把局里的信件送到收發(fā)室來的時候,只要他不出差或外出辦事,總會先一步候在收發(fā)室里。老吳頭一把各單位的信件和報紙分好,他就把科技館的取走了。這樣,他就可以盡量確保自己的信件不必經(jīng)過館里人而直接到自己手中。
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是真的看到鄭小彗的來信后,他的心還是一陣潮涌般地緊張不已,尤其是這封信,竟出乎意料地厚。好在身邊沒有旁人,他將信迅速塞進口袋,先把館里的信、報扔在辦公室主任桌上,然后扭頭就往寢室跑。
館長出差在外,今天他可以不必跑到廁所里或外面去看信。
關(guān)上房門后,他難得地不像往常那樣急切地撕開信封,而是先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竭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一些。他把信封對著光反復(fù)觀摩了好一會,再次確信是鄭小彗的信后,胸中越發(fā)郁悶了。此時他的心理實在是很矛盾的,既急切地希望看到內(nèi)容,卻又害怕看到自己預(yù)期已久的那個消息。而且,這封信捏在手里比以往任何一封信都厚實得多。
有什么必要寫這么多?
經(jīng)驗早已告訴他,鄭小彗的來信、來電,或來人,對他來說,永遠不可能有任何好消息,永遠意味著創(chuàng)痛,意味著憂傷,意味著痛苦、煩悶和絕望!
不僅信很長,鄭小彗還破天荒地對他有了稱呼:
林遠飛先生:
你好!
恭喜你,你做父親了!
我們的兒子平安降生于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六號。他的名字叫言真。因為我生母姓言,他理應(yīng)隨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呵護我、支撐我生命的慈母的姓。
我的第二生命終于真真實實、沖破魔爪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將來也一定會成長為一個真正了不起的男子漢!
我不在乎你以后會不會在意十二月六日這個不平常的日子。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一天你在干些什么。你一定和你的新婚太太在歡笑,在享樂,在計劃今后美好的幸福生活吧?可是,你想過我在遙遠的上海,一個因為沒有名分而不得不偷偷選擇的破舊的小醫(yī)院里,凄凄慘慘地哭天喊地嗎?
疼痛、悲傷不會讓我流一滴眼淚,我是在為兒子委屈,為他吶喊:天下有幾個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看不到父親慈愛的目光?天下有哪一個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每時每刻面臨著他的父親和爺爺殘忍的死亡威脅?
可是這個孩子真把我氣壞了,居然長得那么像你。眼睛、眉毛、嘴巴,還有那天真純潔的笑容,都是那么像你。雖然我現(xiàn)在早已看不到你的一絲笑容。我白天黑夜都在看著他,永遠也看不夠。但我不敢多看他的笑容。等到哪一天他明白自己的命運,懂得這個世界有多么殘酷的時候,他還笑得出來嗎?
但是請你放心,有我這個堅強的母親在,他就是平安的!將來他也會一天天更明白,他有一個最大的幸運,就是他的母親比其他任何母親都愛他、疼他、照顧他!他還有一個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地幫助他的好外婆,他也是有福氣的!
生下他是我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最成功的特大收獲,最充滿希望的一個勝利!因此我絲毫不會感到后悔,永遠不會害怕任何艱難。現(xiàn)在我每天都沉浸在無比幸福的快樂中。因為,我的兒子是個聰明漂亮的大胖小子,一頭黑色的金子一樣烏黑的頭發(fā),一雙明亮聰明的大眼睛,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愛一百倍。請你記住吧,記住這個在娘肚里就飽受辛苦,聽不到一點父親聲息的兒子,生下來竟然還有七斤二兩重。我相信,他將來一定會成長為一個高大英武、比你有出息一百倍的好男兒。
但是,我來信的主要目的是要告訴你,還有他那個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爺爺,你們永遠也別想見到他。因為你們根本就是他生命的劊子手!不共戴天的大敵人!
好了,再也不想多說什么了。我要給寶寶喂奶了。他的小手又在抓個不停了。可憐的小寶貝,你能抓到什么啊?想到這些,我的淚水又止不住了……
對了,這張照片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看的,因為她也是做母親的人。我永遠記得,到你家時,只有她悄悄地對我說過幾句體貼的話。可是,因為你們的原因,我只好對不起,她也別想看到自己的親孫子。這不能怪我殘忍。
信末照例沒有署名。
信紙上不少地方字跡有些洇糊,斑斑點點,顯然是淚水浸潤的緣故。
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林遠飛倍覺難堪。信上的字字句句也仿佛一條條呼呼作響的皮鞭,抽得他喘不過氣來,心頭一時間充滿了罪惡的感覺,同時也充斥著欲辯無奈的窩囊。但此時他顧不上多考慮什么,哆嗦著拿起信封,使勁抖了幾下,果然有張一寸的黑白照片滑落在桌面上。
呀,這孩子……他驚嘆了一聲,渾身的血液更加洶涌地奔竄開來——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小嬰孩,頭上戴著個白色的毛線帽子,面無笑容地、似乎還有點怯生生地注視著他。
他……他真的像我嗎?
眉毛這一塊倒好像有點像呢。可是她說得那么夸張,他還根本不會笑呢——什么劊子手,什么死亡威脅,你講理不講理?我們的目的是這個嗎?你明明知道我們反對生下他,根本是在為他的命運擔憂,明知他的命運將異常艱難,還強行把他帶到人間來,豈不是更不人道、更殘酷嗎?
哎呀,現(xiàn)在還想這些干嗎?無論如何這孩子是無辜的。現(xiàn)在他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我就要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我的責任,哪怕嘔心瀝血,也要盡可能使他生活得好一點!這,對她也是一個很大的補償。
只是無論我能做些什么,最終還是苦了這孩子了——如果她肯把孩子給我們養(yǎng)就好了……
這怎么可能啊!這孩子毫無疑問是她的命根子、她現(xiàn)在的救命稻草、她今后生活的精神支柱,她絕不會把孩子交給我們的。僅僅是出于情感失落的報復(fù)心理,她也不可能把孩子給我們的。她是多么忮刻而執(zhí)迷不悟,難道我還沒領(lǐng)教夠嗎?何況,即便她真肯把孩子給我們帶,我們就帶得了了嗎?
在我這兒根本不可能,放在澤溪倒應(yīng)該可以。但是家里突然冒出個孩子來,對外界該怎么說?尤其是對喻佳父母又該怎么說?就算現(xiàn)在能把一切圓過去,將來也終究是紙包不住火的。等到他越長越像我的時候,種種流言、種種飛語,不把人壓死,也會把人壓垮。而且時間長了,這種事必然會傳到喻佳家或者我單位這邊來,到那時……不不不,只有讓她帶才是最現(xiàn)實的辦法。
可是,萬一哪天她承受不了壓力,比如她有了理想的男人感情發(fā)生變化了,或者想結(jié)婚而男人不接受孩子,或者她養(yǎng)父母發(fā)覺而施加壓力,等等,她都有可能改變主意。甚至,不排除哪一天她心血來潮而故意發(fā)難,硬要把孩子交給我們——她這人恐怕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那才叫可怕呢!
唉,鄭小彗你這是干嗎呀!干嗎非把他生下來啊?……
他心情復(fù)雜地又拿起照片,可是只瞟了一眼,就放下了,而且還特意把照片反面朝上,這才感覺心安些。
他手抖抖地又點起一支煙猛吸開來,腦子里也像濃濃的煙霧一樣混沌不清。
迷蒙間,那孩子竟從照片里爬了起來,張開細嫩的雙手,搖搖晃晃、蹣蹣跚跚地向著自己走了過來,那臉上滿是畏怯而冤溜溜的神情,小嘴巴一翕一翕的,似乎要哭,似乎又在輕輕地喚著爸爸、爸爸——林遠飛騰地跳起來,雙手使勁揮了幾下,裊裊青煙散了開去,孩子也不見了。
他重重地敲了下腦袋,立刻把照片夾進信里,裝進信封塞到了枕頭下面。一轉(zhuǎn)念,還是覺得不踏實,于是又從床肚里拖出自己的柳條箱,把信放進去鎖好,心里才覺得稍稍踏實了些。
九
趁個星期天,林遠飛回了次澤溪。
把信和照片給喻佳看的時候,林遠飛心里是極其忐忑的。畢竟她是自己的妻子,對于自己的背叛及其愈演愈烈的后果,她雖然非常包容,但人非草木,其內(nèi)心的壓力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一個明確的事實就是,沒有鄭小彗之前,喻佳的表現(xiàn)是相當樂天和活潑的,一看就是個心無芥蒂、毫不設(shè)防的人。和他相處時她多半都笑吟吟的,話也相當多。單位、家里、社會上什么趣談逸聞她都愛和林遠飛聊聊。可是出了這個事之后,雖然她對林遠飛極少有指責或埋怨之言,但其他話似乎也因此凍結(jié)了。倆人獨處的時候她的話明顯少多了,彼此都刻意在回避著什么,林遠飛還經(jīng)常見到她若有所思地在出神。所以,之前林遠飛經(jīng)過反復(fù)考量,曾經(jīng)決定從此對鄭小彗的事情要有所保留,實在隱瞞不過的就輕描淡寫一番,以免她和自己家人再承受過多的刺激。所以鄭小彗堅持生孩子的過程與事實,他對喻佳很少提及。這次,本也不想把鄭小彗的來信和孩子的照片給喻佳或家人看,但喻佳并不是愚鈍之人,她很快就從林遠飛那副心不在焉的萎靡狀態(tài)上窺出了究竟:
“你就別這么憋屈自己了。有什么心事就痛痛快快說出來,你應(yīng)該是很了解我的性格的,我們現(xiàn)在又是夫妻了,互相信賴是起碼的原則。而且,很多問題別以為我沒有思想準備。有什么煩惱和困境就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不說同心同德,起碼我可以幫你分擔點精神壓力。說吧,是不是孩子生了?算算日子早該生了。”
林遠飛心頭一熱,老實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林遠飛又遲疑了片刻,終于把信和照片拿了出來。喻佳一把抓起照片,仔細看了一會,竟哧哧地笑開來:“你這個壞家伙還蠻有福氣的嘛,居然生了個兒子呢!計劃生育哎,多數(shù)人只能有一個孩子,有人想要個兒子,求神拜佛還求不到呢。”
“福氣!我都愁死了。”
“愁什么?這都是天意。人生在世,誰希望冬天里刮大風,春天里下冰雹?但天行有道,人生也有繞不過去的坎坎坷坷。與其悲天憫人、垂頭喪氣,不如順其自然、承受考驗。所以,這孩子既然生了,就好好地帶大他。嘿,這小子還真有點像你呢。”
“心理作用罷了。”林遠飛故意不以為然,“這么大的孩子能看出個啥來?差不多都這副模樣。”
“也可能吧。有些孩子還是隱性遺傳,一點都不像父母的也多得是。”喻佳說著又看起信來。林遠飛緊張地抽著煙,暗地里卻在窺視她的表情。果然她斂住了笑,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看得十分認真。
林遠飛趕緊打岔:“看這么仔細干嗎?無非是在泄憤而已,還說得那么夸張,一點也不講理。明明我們是為她和孩子的根本利益考慮,反過來把我們說成劊子手……”
萬萬沒想到,喻佳的反應(yīng)卻相當理智:“話是夸張了些,不過也不是全無道理……到底還是個初諳人事的女孩子,獨自承受這么大的失落。換個人,發(fā)瘋尋死、胡攪蠻纏的可能都不排除,所以她沖你發(fā)泄幾句也是正常的。別太當回事的應(yīng)該是你。你想過沒有?也許幸虧有了這個孩子,她才能熬過這一關(guān)……這是當然,誰都不希望用這么種極不理智的辦法來解決問題,老實說我更不愿意。但現(xiàn)在既然孩子已經(jīng)生下來了,就應(yīng)該換個角度考慮問題。我覺得,現(xiàn)在大家最明智的態(tài)度就是不要再互相指責、吵鬧不已。務(wù)實地處理好孩子的養(yǎng)育問題要緊。搞好了,說不定還能把壞事變好事……她不配合是她的事,你想過沒有,你該怎樣盡自己的責任?你不用擔心我,我這人還是現(xiàn)實的。只要合情合理,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決不會給你添亂……這么吧,現(xiàn)在你不是每個月交給我20塊錢嗎?以后就別交了,把這個貼給她,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
心潮一陣洶涌,林遠飛差點落下眼淚。他大口吞吐著煙霧,才把情緒壓抑了一些。囁嚅了半晌,他終于明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的也差不多。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按照法律精神和有些案例,結(jié)合我的收入,每個月補貼她20塊錢只多不少了。”
其實林遠飛原先想的是補貼鄭小彗25塊到30塊錢,但這相當于自己工資的三分之一多了,因此他故意順著喻佳的想法說,想讓她感覺好些。
喻佳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不過你還得另外有些準備,遇到什么意外情況和重大年節(jié)時,額外的開支也是少不了的。但有一點你必須和她明確,這費用對于我們來說,并不是很輕松的。而且費用里應(yīng)該是包括孩子日常生活開支和一般醫(yī)療等費用的。除非特殊情況,否則不能無限制地亂要錢。”
“這當然。她要是再過分要求什么,我也不會輕易答應(yīng)的。我已經(jīng)給你和家里人造成了這么大的麻煩,起碼的原則是不能過于影響我們的基本生活。不過,實際上我一時不慎造成的麻煩,已經(jīng)夠我們揪心一輩子的了……喻佳,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
也許都是同學(xué)過來的,也許是相處時間很久了,平時林遠飛已經(jīng)形成一種習慣,很少在喻佳面前流露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甚至甜言蜜語也只在特殊情境下才偶爾露那么幾句。所以,盡管此時心里很想多說些什么,卻就是說不出口來。
不過,也許是習慣了,也許是喻佳真的不在乎,她的性格漸漸也和林遠飛有了類似之處,平時也很少對他撒嬌或做小女子態(tài),兩個人之間更多的是一種心靈的相通和默契。所以見林遠飛這副窘相,她輕輕地道了聲“你呀”,就把話題岔開了:“你爸媽那里你說了沒有?鄭小彗的信上可是讓你把照片給你媽的。”
“你說我該給嗎?”
“當然該給。都說老人是隔代親,你爸是男人,可能還好些,你媽心里肯定要比你更牽掛孩子。不過,我覺得信就別給他們看了。問起什么來也說得策略些,何必讓他們跟著難受呢?今后有什么麻煩我們倆商量著辦,對他們盡量就報喜不報憂吧。”
“我也是這么想的。幸運的是,鄭小彗盡管說得那么慘,她的實際狀況比我原先想象的還是好得多。虧了她上海有個生母,看來對她還真不錯。要不然,以她家那種條件,就是養(yǎng)父母不反對,也沒法想象她怎么能帶得了這個孩子。”
林遠飛心里酸酸的,為掩飾表情,扭頭假裝看窗外,不料視線正落在五斗櫥鏡子上,意外注意到自己的兩鬢竟已亂茬茬地泛起了一片花白。他還以為是鏡子上有水汽,伸手揩抹了一下再細看,毫無疑問,自己的頭上不知幾時起竟有了相當多的白發(fā)。唉,我這是怎么回事?才多大呀,就有了這么多白頭發(fā)了!
他正在發(fā)愣,喻佳也湊過來,用手撩撥著他后腦勺上的頭發(fā),嘆息道:“你剛注意到嗎?后頭也斑斑拉拉地白了不少啦。看看,看看,簡直像個小老頭了——可見人的心理對生理的影響有多大。以后怎么也要沉得住氣些,有什么煩惱更不要悶在心里,單位不好發(fā)泄就回家來發(fā)泄好了,我反正知道你在愁些什么。只是不要學(xué)那些摔家伙打老婆的無賴相就好……拔是根本拔不完的,我看你還是弄點染發(fā)膏蓋蓋吧。”
“我才不染呢。”林遠飛說,“少白頭的人多得是。”
“唉,伍子胥一夜白了頭,你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可人家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你該相信,盲目沖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了吧?不過有些話我還想多說幾句,你也該把心理好好調(diào)整一下了,一天到晚愁眉苦臉,非但于事無補,還只會讓自己萎靡消沉,這早生華發(fā)就是個警鐘。別忘了,你現(xiàn)在的擔子是實實在在地壓上肩了。打鐵先要自身硬,真要為孩子著想,就先讓自己堅強起來。否則,自己過不好,孩子也就照顧不好,弄不好將來賠了一個,還要搭上一個。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怎么不是?林遠飛感激地點了點頭,心中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真得盡快打起精神來啊,人生的潮起潮落誰也免不了,那就既來之,則安之,現(xiàn)實地應(yīng)對今后的局面吧。無論如何,我不能就此被厄運壓垮!
幸運的是,我的選擇還是正確的。換了鄭小彗,是喻佳和我私生個孩子的話,她會作何反應(yīng)?不可想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