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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遍地青麻

  • 遍地青麻
  • 安慶
  • 21025字
  • 2020-02-19 17:58:12

彭小蓮鉆進(jìn)麻地的那個傍晚,我忽然看見了麻雀在飛翔,潮水一樣的麻雀把大片的麻地遮住了。我站在青麻地外的一棵楊樹下,看著彭小蓮又小又圓的屁股,被無邊的青麻淹沒,想象著等在麻地里的哥哥,可能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害怕。

多年以后,我經(jīng)常回憶那天的情形,回憶彭小蓮蘑菇一樣的小屁股和蒲草一樣妖嬈的腰身鉆進(jìn)麻地的情形,甚至聽見彭小蓮在麻地的叫喊。在她的喊叫中我又看見了大片的麻雀,在整個青麻地像海潮一樣涌動,我的心在楊樹下痙攣。我不敢想象失去理智的哥哥會怎樣對彭小蓮下手,我只知道哥哥那幾天是多么痛恨彭小蓮的哥哥彭小柱。哥哥的一切做法都在情理之中。

青麻地中間有一大片的墳地,墳地上長著一抱粗的柳樹,柳樹的枝杈蓬蓬勃勃、旺盛無比。但我找不到柳樹,青麻和柳樹一樣高,而且是同樣的顏色。我只能傻傻地站在麻地外,瞅著墨綠或者碧綠的一片青麻,耳朵一直聽著麻地里的動靜。青麻鋪滿了我的村莊——瓦塘。我看著青麻葉子的悠動和麻地上空飛動的小鳥,不知道天空正集聚著千軍萬馬的烏云。小鳥驀然間恐慌起來,然后是驟然而至的旋風(fēng),整個麻地開始瘋狂地?fù)u蕩。我身邊的楊樹像是要被連根拔起,咯咯吱吱地扯動,粗壯的根部裂出張牙舞爪的裂縫。哥哥和彭小蓮被卷出麻地,本來幾乎蓋住了一片麻地的麻雀被刮得無影無蹤,那棵大楊樹的枝杈像鳥兒吹落的羽毛,漫天飛翔。

那個傍晚,大風(fēng)狂亂之后的大地復(fù)歸平靜,青麻地進(jìn)入黃昏。

接下來是我家的幾棵大榆樹被伐,樹撂倒時樹葉可憐地四處飛揚(yáng)。你們不知道我家的榆樹長得多么挺拔,簡直是遮天蔽日。因?yàn)橛軜洌壹矣泻枚嗪枚嗟男▲B,它們一群群地聚集在榆樹上,在榆樹的上空盤旋。最可愛的是灰色的斑鳩,它們天天在我家的唱歌,三只小鳥一臺戲,那些成群的小鳥叫得多么動聽,我和哥哥是多么喜歡樹、喜歡小鳥、喜歡斑鳩的叫聲。三棵,本來決定鋸倒的五棵最后留下了兩棵。我現(xiàn)在還記得在我家鋸樹的那幾個人,他們歪著頭,繃著臉,搖晃著身體,抽動鋸條,那些白色的樹沫,就是榆樹濃稠的血液。呼呼啦啦,大樹被他們鋸倒,一片狼藉,樹上的鳥窩碎成一攤碎屑。我家的院子變得格外空曠,好像掠走了我們的半壁江山,我擔(dān)心沒有了榆樹,天會從那個地方塌下來,帶給我們更多的災(zāi)難。謝天謝地,總算有兩棵被保住了,就是說被嚇跑的斑鳩還有可能飛回到我們家的院子,在樹上做窩。后來我才知道,這兩棵榆樹能夠幸存應(yīng)該感謝彭小蓮。

膽小的父親攙著孱弱的母親走出屋門。母親顫顫巍巍,瞅著搖晃的榆樹,說,你們行行好,積一點(diǎn)德,留一點(diǎn)情面吧,我家的榆樹沒惹你們,給我們倆留下兩棵做棺材的木頭吧。母親彎下腰,在樹枝間撿起兩顆鳥蛋,仰起頭,尋找著盤旋后飛遠(yuǎn)的鳥兒。

從麻地里出來的哥哥徑直離開了瓦塘。

關(guān)于哥哥離開瓦塘前,曾經(jīng)守在玉米地里看幾只斑鳩驚恐地飛遠(yuǎn),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在玉米地的深處捂著胸口,那幾只受驚的斑鳩掠過玉米地時,在他的頭頂上逗留,透過玉米的間隙和哥哥對望。他把頭低下去,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愧疚,斑鳩,我對不起你們,我要走了,我不能讓你們和我一塊兒流浪。他離開瓦塘的心已經(jīng)硬得像一塊石頭。他在玉米地里躺了一夜,想在玉米地深處點(diǎn)幾縷黑煙,把一片玉米變成一片灰燼,為他離開瓦塘留個紀(jì)念。可玉米地鋪展了太厚的潮氣,他曾經(jīng)打算等到第二天的中午,在烈日當(dāng)空的時候放一把大火,可老天跟他做對,第二天一直是個陰天。

哥哥心有不甘地踏上了流浪的路途。

現(xiàn)在我告訴你們,哥哥離開瓦塘是因?yàn)閹姿胗衩住?

多年以后,我哥還在回想那天玉米的香氣,哥哥在流浪的路上其實(shí)無數(shù)次地想回到瓦塘,少年的眼里充滿了留戀和流浪的迷惘。真是扯淡,那一天,玉米的香氣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鉆,像蛇一樣扭動,坐在教室窗邊的哥哥胃部被玉米的馨香攪得生疼,小肚子擰繩一樣痙攣,甚至有涎水滑過舌尖,一閉眼就有光著身子的玉米晃在他的眼前。哥哥在放學(xué)后迫不及待地拉著我,扎進(jìn)村外無邊無際的玉米大地,深秋的玉米浩瀚得像一片綠色的大海,大地顯得深沉不再寂寞,如果是在一個有風(fēng)的天,玉米地呼呼的響聲像水一樣流淌。跟著哥哥蹚進(jìn)玉米地,我聽見滿是麻雀在頭頂上飛的聲音,我不知道我們瓦塘為什么有那樣多的麻雀,直到現(xiàn)在,瓦塘大片的青麻地里還到處都是麻雀扇動的翅膀。那個傍晚越來越暗的日光在青紗帳間蕩起一層淡薄的嵐氣,哥哥瘦長的身體在玉米間瘋狂穿梭。他流著眼淚掰開了兩穗接近金黃的玉米,玉米的嫩粒散發(fā)著無比誘人的香氣,勾住了我們的胃,我們幾乎幾秒鐘就把兩穗玉米吞進(jìn)了肚里。哥說,吃吧,老二,這些玉米就是讓我們來解饞的,它們一直去教室叫我,一直在逼我過來。他娘的,老二,你就吃吧!吃他娘個過癮。后來哥說,不行,我們得再燒幾棒玉米,燒玉米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狗肉還香。我們在玉米地里撿拾可以點(diǎn)著的東西,干草或者風(fēng)干的麥茬。我見證了哥哥離開家前的那一縷藍(lán)煙,曲曲彎彎的像一個娘們兒的細(xì)腰,裊裊繞繞地鉆出玉米地的縫隙,浪浪地繞上半空。吃完了比肉還香的玉米,我們在玉米地里打嗝。哥說,老二,你先回家吧!我還想在玉米地里再坐會兒。我不知道哥哥已經(jīng)有了偷玉米的念頭,離開玉米地時我扭過頭看那些藍(lán)煙已經(jīng)融進(jìn)了頭頂?shù)谋∧海忠惠喨疹^燃盡了它的余暉,玉米的枝葉間纏繞著殘余的藍(lán)煙,細(xì)細(xì)的藍(lán)煙戀戀不舍地在青紗與天際的縫隙間繚繞。可是哥哥又把我拽了回去,哥哥說,你的嘴太黑了,像老鴰的嘴,你這樣回家不行。我轉(zhuǎn)身找著洗臉的東西,地里有一口井,可我們迷失了方向,再說井很深,即使找到也無法取水。哥哥問我憋尿沒有,盯著我的襠,看著我襠里的小鳥,我的小鳥已經(jīng)被尿憋得翹了起來,像一截鋼棍。這才想起我都憋得肚子疼了,剛才光記著吃都忘了尿了。我扒下褲子,我的尿小水泵一樣地噴涌,在玉米地濺起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白點(diǎn),打在玉米葉上啪啪作響,像下了一場小雨。哥哥讓我用自己的尿洗臉,他抓住了我的小鳥,說你尿得慢一點(diǎn)。我把尿抹在臉上,嘴上的一圈黑被又咸又燙的尿沖跑。哥哥彎著腰接我最后的一把尿,先用鼻子聞聞,然后往他的臉上抹,我驚訝地看著哥哥用我的尿洗臉,那一刻,我不知道那已是哥哥在瓦塘最后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哥哥被關(guān)了禁閉。

抓住我哥的是隊(duì)長彭小柱,彭小蓮的哥哥。彭小柱從我哥的腰里、褲腿里搜出了八棒玉米。彭小柱向人描述過他抓住我哥的過程,他得意地對人吹噓說這小子往玉米地跑時他就開始盯梢了。他瞇著一雙老鼠眼,瞧著我哥,哥哥的腰和腿一下子癟了下去。他說,小雞巴孩兒,知道這不是你家的玉米不能偷嗎?還有一個過程他在描述中省略了,我哥的腿一下子軟了,哥哥的眼里頃刻間涌滿了淚水,渾身篩糠般抖動,絕望地仰望著越來越瘦的夕陽,他的舌頭舔著干裂的嘴唇又用牙咬住。他后來把頭別過來,對著彭小柱說,叔,小柱叔,我不是偷,我實(shí)在是餓得受不了了,肚里咕咕得都讓我聽不見老師講課了;我弄了幾棒玉米,我想回家再吃一頓,讓我媽也吃一次飽飯,你看我媽都瘦成皮包骨了,我媽還要干那么多的活兒,還有我弟老是嚷餓。哥哥撲通跪了,他說,我一定不會做壞孩子,我一定改,玉米我不要了,我再安到玉米棵上去吧。叔你饒了我,就這一次。哥哥低著頭,眼里是野風(fēng)中草葉的晃動。

彭小柱沒有饒了我哥。

他讓我哥脫下汗衫包住棒子往大隊(duì)走。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瓦塘的大喇叭讓村里人知道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成了小偷。我坐在房頂上,聽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念著哥哥的名字,哥哥真的是一下子名聲遠(yuǎn)揚(yáng),哥哥真正懂得羞恥就是從狗日的大喇叭開始的。被關(guān)在大隊(duì)東屋的哥哥聽見的是群蛇在天空的狂舞,然后又無情地鉆進(jìn)他的耳朵,后來瘋狂地纏住他的脖子,讓他喘氣都十分困難。哥哥在迷蒙中看見肚里的玉米變成蛇在里面蠕動,折騰得他渾身傷痛。哥哥使勁地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蛇的纏繞根本是捂不住的。他聲嘶力竭地拍著屋門,狼一樣地號叫,別鉆了,我的耳朵全被鉆成窟窿了。接著院子里充滿了哥哥嗚嗚的哭聲。

哥哥結(jié)束禁閉是在三天后的一個傍晚。

瓦塘村萬人空巷,站在路邊的人都成了長脖子的鴨子。蓬頭垢面的少年仰著頭,出神地瞅著頭頂?shù)膬芍话啉F,我家榆樹上的兩只斑鳩來迎他回家,在他的頭頂上咕咕地叫,叫聲中透著凄涼。走到十字路口,哥哥頓下來,他擠出了一條人縫,看見了貼在墻上的他寫的檢討,哥哥就是在這張檢討和村里的大喇叭的推波助瀾下,在他十五歲這年的秋天經(jīng)受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狼狽。走在路上的哥哥沒有掉半星眼淚,當(dāng)他看見幾天沒回的家時,淚水才終于沖破了堤壩,他一頭栽進(jìn)院里的草垛,我們聽見了驢一樣的叫囂,看見了草垛的顫抖,一片又一片草葉在天空中飛舞。后來的這個晚上,我和哥哥抱住了院里的五棵榆樹,一棵一棵地抱,我們仰著淚臉,一棵一棵地瞧著樹冠,大榆樹就要被受罰鋸走了,這是換回哥哥自由的條件,是大隊(duì)對我家的處罰。這五棵榆樹是多么挺拔,差不多是我們家的全部財產(chǎn)。我們是多么喜歡它們,多么喜歡樹上的麻雀和斑鳩,喜歡穿過樹縫的陽光,喜歡讓我們充饑的榆錢,沒有它們,我們將來會多么寂寞。我摟著榆樹,我的手短,我只能抱著樹的半拉身子,我學(xué)著哥哥說,你們要是能先藏起來多好啊。

后來哥哥揪住我的肩頭,叫我去找彭小蓮。彭小蓮是隊(duì)長彭小柱的妹妹,和哥哥一樣十五歲,乳房已經(jīng)開始挺拔。

就有了我在開頭回憶的一幕。

我哥在和彭小蓮經(jīng)歷了青麻地后,一頭扎進(jìn)了村外的玉米地,他的義無反顧使他青麻地的行為成為我一直以來想知道的一個謎。在天色臨明時,哥又戀戀不舍地回了村莊,他把整個村莊的大小街道都轉(zhuǎn)了,轉(zhuǎn)到彭小柱的家時他的眼里噴射出一種毒藥,如果彭小柱相信他的哀求,他就不會在十五歲的秋天經(jīng)歷一場恥辱。在他離開彭小柱家時,他罵了一句我們那個地方通常慣用的一種惡毒的語言,大家×的彭小柱。他對著彭小柱的家尿了一泡。他往前走,又仄回身,掏出小鳥對準(zhǔn)了彭小柱家,狠狠地,聲音低促,我日恁媽,彭小柱。他走了幾步,又拐回來,他最后在彭小柱家的墻上刻下了一行字:狗娘養(yǎng)的彭小柱!哥哥最后離開村莊時在我家的迎北墻上也刻下一行小字,是老師教他練的楷體,字寫得橫平豎直:1975年某月某日。他離開村里的最后壯舉是把村里的喇叭線割了。

而且他兇狠地罵,罵的是大喇叭。

馬市街的鐵器坊是多年以后的事。

哥哥在離開瓦塘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在蓮花鎮(zhèn)見到了滿臉疙瘩的老鐵匠。隱隱之中,哥哥餐風(fēng)飲露一直在朝著蓮花鎮(zhèn)的方向走,那一天有風(fēng),風(fēng)一直簇?fù)碇暮蟊常分哪_步,在快到青塘?xí)r他竟然把幾天的疲憊忘得一干二凈。他心里知道離蓮花鎮(zhèn)越近離瓦塘就越遠(yuǎn)了。他的身后一直有一只小鳥在叫,在叫著蓮花蓮花!小鳥的叫聲和秋天的風(fēng)在擁著他的腳步,當(dāng)小鳥飛到他的前頭時,蓮花鎮(zhèn)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那是一個深夜,其實(shí),夜鳥已經(jīng)不叫了,當(dāng)他的腳步停下來時,他先是聞見了一種生鐵的腥氣,那種類似于連綿的大雨后泥土上苔蘚的腥氣或者魚草一樣的腥氣。接著他看見了爐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在夜色里孤獨(dú)地閃動,那把孤獨(dú)的錘在夜色里沉悶單調(diào)地響著,孤獨(dú)的身影在火光中彎成一根絲瓜。幽靜的小鎮(zhèn)好像睡著了。哥哥的身子一陣顫抖,那種味道一下子把他抓住了,讓他至今記憶猶新。他摟住了鐵匠棚的柱子,棚頂上的樹葉嘩啦撒下一片,爐子里躥出一團(tuán)火光。錘聲停了,老鐵匠扭過臉,裝滿鐵星的眼使勁盯住了渾身篩糠般抖動的孩子。但我哥從他的眼里嗅出了一種親切,那種親切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像一根救命的稻草。哥哥對自己說,不再走了,不再走了!好像這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驛站,他生命的韁繩被一根柱子絆住了,拴緊了。好像眼前的這個老人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終于,他聽見老人說,孩子,是來給我掄錘的嗎?哥哥撲通給老鐵匠跪下了,他的膝下是蹄窩一樣的兩個深坑。接著我哥竟然摟著老鐵匠嗚嗚地慟哭了一場。他的打鐵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當(dāng)我后來偶然讀到一篇《張鐵匠的羅曼史》的小說,我遐想著哥哥在流浪打鐵的路上,是不是也該有過類似張鐵匠一樣的羅曼故事。

1984年或者1985年,哥哥那時22歲或者23歲。

哥哥在那一年結(jié)束了他的流浪生活,和風(fēng)燭殘年的老鐵匠回到了文城郊外的曠遠(yuǎn)村。在曠遠(yuǎn)村的第一個夜晚,哥哥在村外亮出了那把鋒利的小刀,刀鋒掠過哥哥的胡子,地面上即刻豎起一排整齊的胡茬,胡須被刀鋒牽動沙沙作響,刀面上呈現(xiàn)一片黑色的倒影。這是哥哥在流浪途中鍛打的一把小刀,每一年哥哥都將這把刀再一次淬火,哥哥不止在一個夜晚瞄準(zhǔn)村外的楊樹或者榆樹,而刀刃卷過的地方都隱約地刻著瓦塘。如果要尋找他和老鐵匠走過的路線,只需要去尋找村外是否有留下刀疤的大樹。

瓦塘村外的那棵老楊樹上落滿了刀痕。

其實(shí),我哥每年的秋季都回一次瓦塘,在青麻生長的旺季。我們的村莊——瓦塘一直都種著青麻,秋天的青麻浩浩蕩蕩,成為村莊的一項(xiàng)經(jīng)濟(jì)來源。少年出走的哥哥不止一次,心情復(fù)雜地站在青麻地外的某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遠(yuǎn)處或眼前的青麻。哥哥從袖筒里慢慢地抽出那把小刀,他半瞇著眼,注視著晃過刀鋒的青麻的夜影,太美了,青麻的影子像一桿桿晃動的小旗。而后,我哥在夜色里蹚進(jìn)青麻的深處,他的手舉起來,用刀撥拉著壯實(shí)的青麻,聽著青麻的波動,好像青麻的深處就是一片大海的中心,一汪海一樣的深潭,瓦塘的夜色里因此有了另一種光線的影子。哥哥撥動著青麻,蹚在青麻地里,那些筆挺粗壯的青麻,一根根從他的身前晃過,又晃動在他的身后。他漫無目的地走,鬼使神差,常常會走到有房家墳地的青麻地里。他將腳步停下,看著透過青麻地的夜空,一縷縷夜風(fēng)刺溜溜地在麻地里躥過。哥哥在青麻地,像野豬一樣地吼叫幾聲,棲落在葉上的小鳥被他的吼聲驚飛,他甩出小刀撲哧哧劈斷一片青麻,撲通一聲沉重地把身體撂下,閉著眼,小刀就放在他的胸口。這時候他的眼前晃動的是彭小柱、彭小蓮。哥哥手里的那把刀幾次想去找彭小柱,幾乎每次回來哥哥都帶著一種復(fù)仇的欲望,可是他的腦海里又同時晃動著彭小蓮的臉蛋和她那又圓又鼓的屁股,或許還有彭小蓮的胴體。從青麻地出來,哥哥再次奔向那棵村外的老楊樹,在楊樹上留下幾洞刀痕。

一個夜晚,他先是站在彭小蓮家門前,他仰起頭看著頭頂上玉米粒一樣的星星,他靜靜地站著。夜深了,除了撲嗒的樹葉聲、狗吠,瓦塘村沉睡得幾近麻木。他倚著彭小蓮家門前的一個柴火垛,手里攥著小刀,刀鋒上粘滿的是一群星光。他的身上拱滿了柴火的酸氣。然后他去了青麻地,在青麻地他聞見了一個女人的氣息。看見的先是又圓又鼓的屁股,可是那屁股已經(jīng)往上躥了一截,離她的鞋跟越來越遠(yuǎn)了。小蓮一直沉默著,在他的眼前像一樁沉默的樹影,她的頭發(fā)被夜風(fēng)撩動著。后來夜風(fēng)刮過來她的聲音,告訴你,瓦塘村永遠(yuǎn)都會種著青麻!現(xiàn)在,將來,都會種上青麻!還想讓我進(jìn)青麻地嗎?我永遠(yuǎn)會在麻地等你。那個又圓又鼓的影子,越來越凸出的胸部,頭發(fā)被風(fēng)拂動著,像一個英雄。

哥哥在那一刻真想再把她夾進(jìn)青麻地里。他的身體忽然涌出一股潮水。那把刀救了他,他用刀尖在腿上剜了一下,他第一次自己試了試刀的鋒利。就在他哎喲一聲時,影子說,將來的瓦塘全都是青麻,我就在青麻地等你!

他伸開淌滿鮮血的雙手,眼前一片空渺。

他蹚進(jìn)青麻地,在青麻地大喊,像一頭瘋狼。

那一年,全國人民的思想都開始打開了禁錮,文城也蠢蠢欲動,到處漾動著開放的氣息,空氣里都飄動著放開腳步的味道,嘩啦啦的廣告標(biāo)語掛滿了電線桿和樹梢,各種小廣告已經(jīng)貼滿了男女廁所。他們知道開放就是敢干,再縮手縮腳就夠不著錢了,錢都被人家摘走了,錢就像個果園,誰進(jìn)去得早,誰摘取的果子就可能多。就是那一年,馬市街已經(jīng)夜不閉戶,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出名堂,甚至成為省級名吃的“盧記牛肉”“買記燒雞”都是那幾年打下的品牌。“惠園春”面館的經(jīng)理當(dāng)時就是滿臉疙瘩的半老徐娘,現(xiàn)在“惠園春”已經(jīng)蓋起三層氣派的小樓,當(dāng)年的半老徐娘現(xiàn)在天天涂脂抹粉,遠(yuǎn)遠(yuǎn)看去不過是剛過而立之年的少婦。一天清晨,哥哥帶著一大筐鐵器離開曠遠(yuǎn)村,站在了馬市街的一個角落,忐忑地望著小城上空的一輪紅日,疑惑地看著馬市街半空中那些廣告條幅的飄動。哥哥不再和老鐵匠南來北往地漫游,老鐵匠已經(jīng)年邁,只能扎下固定的鋪?zhàn)永锪恕8绺缫咽且粋€成熟的鐵匠,鐵匠鋪鳥槍換炮,古老的大錘小錘變成了有節(jié)奏的氣錘,老鐵匠只需要坐鎮(zhèn)指揮,用一雙老辣的眼神審視哥哥手下的成品。哥哥手下出爐的是一件件精致的鐵器。

一天,哥哥神色儼然地站在文城的馬市街。

我哥這時候已經(jīng)是方盤大臉,臉膛上沾滿鐵紅,手指長而粗壯,長長的睫毛支開兩片眼瞼,高聳的鼻梁透出一個鐵匠的彪悍。他把手插在褲兜里,神色儼然地審視著馬市街,自行車不斷地從他的身邊穿過,過多的行人使馬市街顯得狹窄。哥哥的腳下是他帶來的一筐鐵器,門環(huán)、門搭、鐵鏈等等。他多年流浪的目光有些陌生,腳下的鐵器被過往的車輛震動,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啷啷的回音,像來自夜間的琴聲。他閉上眼,似乎是在傾聽火車哐哐啷啷地軋過鐵軌。在等待中,他陌生的目光有些恍惚地審視著街上的人流。這是一個秋天,身上的衣裳已經(jīng)開始加厚,偶爾還能看到一些穿裙子露腿的女人。馬市街曲曲彎彎地托舉著一個城市的繁華。老實(shí)說,他有點(diǎn)怯懦,這么多年,他和師傅南來北往地行走在鄉(xiāng)間,習(xí)慣了鄉(xiāng)間的風(fēng)雨和鄉(xiāng)村夜晚的寂靜,聽?wèi)T了小鳥的啁啾,馬市街的熱鬧讓他有些生疏。他后來把鐵器往顯眼的地方挪了挪,再后來他又挪了挪,就這樣一點(diǎn)點(diǎn)往顯眼的地方挪。他渴望把這些鐵器賣出去。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終于等上了一個買主,那個人把自行車支在了他的眼前,發(fā)出一聲尖叫,哎呀!我終于找到門環(huán),終于找到門鼻、門搭了。然后他蹲下身,一邊念叨,這門環(huán)還真是細(xì)致,還真是結(jié)實(shí)耐看啊。那個人幾乎買走了他三分之二的鐵器,自行車都要馱彎了。后來哥哥把幾件鐵器掂在手上,鐵器在哥哥的手掌間響聲脆亮,仿佛那個人給他帶了個好頭,他帶來的鐵器很快賣完了。頭頂?shù)募t日正懸在一座樓尖。

這天中午,哥哥順著馬市街找到了北頭的老戲院,在老戲院的對門吃了五根油條,喝了兩碗胡辣湯。抹拉了嘴后他站起來,從馬市街的北頭往南頭走,又從東頭往西頭走,他一連走了五個來回,他肚里的油條差不多快消化光了。最后,哥哥在馬市街南頭狠狠地跺腳、放屁,這一腳跺出了一個后來的鐵器坊。半個月后,哥哥的鐵器坊在馬市街開張了。

從此,哥哥夜里在曠遠(yuǎn)村鍛打鐵器,白天守在馬市街的鐵器坊里。他打了一個鐵架子,每天打開坊門,把鐵架子放在門口,把一件件鐵器的樣品掛在鐵架上。然后是鐵器被顧客一件件地挑走。傍晚,哥哥回到曠遠(yuǎn)村,向滿臉滄桑的老鐵匠匯報一天的經(jīng)營狀況。老鐵匠坐在藤椅上,像一座古銅色的雕像,茶幾上擱著兩只透明的酒杯,哥哥每天固定地和老鐵匠對飲幾杯,這是他們在流浪打鐵的路上養(yǎng)成的習(xí)慣。

哥哥不知道那些鐵器將成全他后來榮歸瓦塘的夢想。

彭小蓮騎了一輛“永久”或者“飛鴿”去馬市街。她腦袋后翹著馬尾辮,穿一身當(dāng)時流行的藍(lán)色干部服,自行車的大梁上吊著綠色的行李袋,劉海粘在泛光的額頭上,汗珠干凈得宛如剛剛落在額上的雨珠,從劉海的間隙透出一種油光。一進(jìn)馬市街,她開始推著車走,但前輪還是幾次擦著人家的褲腿。她不是怕找不到哥哥的鐵器坊,她的心里開始有一種跳動,她甚至不想馬上找到鐵器坊。但她很快就聽見了鐵器在風(fēng)中的響聲,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慢慢悠悠地響著,像坐懷不亂的男人,像一掛七色悠揚(yáng)的風(fēng)鈴。當(dāng)鐵器被風(fēng)撞在一起時,響聲亂起來,這時候又像一群馬亂了腳步。她扶著車,竟然那么容易就看到了站在鐵器坊里的哥哥。這真的太簡單了,馬市街原來沒有那么復(fù)雜,只不過是一條比瓦塘熱鬧的街道,多了一些人,多了一些嘈雜,多了一些凌亂。她忽然覺得哥哥陌生起來,心里甚至打了一個格顫,懷疑鐵器坊門前的哥哥是不是就是青麻地里的那個男孩。不,他已經(jīng)是一個男人了,臉上鍍著銅紅,肌肉變得粗壯,頭發(fā)濃密而且烏黑,蓋住了耳朵,一綹長發(fā)耷到眉毛上,哥哥的下頜結(jié)上了毛糙的黑草。那一刻,彭小蓮的心頓時有些慌亂,想從心里探出一雙手抓住眼前的這個男孩。不,這個男人。他的身上、臉上,包括濃密的黑發(fā)、粗糙的胡須都已經(jīng)把一個男孩襯托得成熟了,而且這個多年來一直在流浪途中的男孩,天天打鐵的男孩已經(jīng)不再那樣簡單、那樣柔軟、那樣脆弱了。彭小蓮沉浸著,她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腳下的馬市街,盡管馬市街依然像農(nóng)村的廟會一樣喧囂。她的腦海里后來蹦出的是一地的青麻,一地的鳥鳴,那種灰色的麻雀的叫聲。她每年都渴望的秋天那大片的青麻,那種青麻和著田野的風(fēng)聲、和著田野的鳥叫形成一種天籟,寧靜又肆意地擴(kuò)展著。每年秋天的夜晚,她都似乎能聽見一個少年,嗒嗒而來的腳步聲。其實(shí),彭小蓮的成長是從青麻地開始的。那天在青麻地里她膽怯地看著哥哥的眼,聽著哥哥的咬牙聲,而后是她的顫抖,她聽見了伴著青麻的摩擦聲,一個少年的心跳,哥哥凄厲又壓抑的大喊。再接著就是一場可怕的颶風(fēng),從來沒見過的大風(fēng),山呼海嘯般,她被風(fēng)裹挾著沖出了青麻地,像大海里沖出的一條小魚。那天夜里,她在小床上刺猬般蜷曲著,她捂住胸口,后來竟然在夜里又去看了青麻,在青麻地里站著,在青麻地里蹚了幾個來回。哥哥的出走在她的心里系下了一個硬結(jié)。她對自己說,這個孩子會回來的,而且會回來得不同凡響。后來她去青麻地好像都帶著一種尋找,一種不明就里的感覺。有一次她去了青麻地,她擠著眼,任意從一個方向往青麻地深處走,奇怪的是她最后睜開眼時竟然還是去了那個地方,看見了墳頭上的草和青麻葉一樣瘋狂而又秩序井然地生長著。她的眼一下子濕了,淚水順著她逐漸成熟的臉頰往下淌,她躺下了,甚至脫光了身子,把自己的身體亮在青麻地里,任憑滿地的青麻、滿地的墳草和青麻間隙的細(xì)草看著她光潔的身體,水一樣的月光隔著青麻的縫隙灑過來。她慢慢地把眼閉上了,她在心里告誡自己:有一天,我要讓瓦塘村都種上青麻。

睜開眼,她看見的是馬市街的繁榮。

她的勇氣來了。彭小蓮?fù)浦禽v“永久”或者“飛鴿”自行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鐵器坊。架子上的鐵器急驟地響起來,我哥以為是風(fēng)婆子來撞擊鐵器了,以為是哪一個性子急的顧客在搖他的架子,搖滿架的鐵器。他出來了,他出來后看見了一身藍(lán)裝的彭小蓮,他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門前的是一個成熟的女孩,他愣怔著,他覺得陌生,甚至不認(rèn)識了。她的眉宇間藏著一種銳氣,一種只有鄉(xiāng)村的女孩、只有鄉(xiāng)村的小麥和玉米、只有鄉(xiāng)村的風(fēng)婆子和土末子才能喂養(yǎng)出來的一種氣,有點(diǎn)土但卻很拗、很實(shí)、很硬的氣。她的鼻梁和小嘴是那種鄉(xiāng)村的西紅柿和鄉(xiāng)村的青茄子喂養(yǎng)出來的堅挺和秀麗,小嘴微微地上翹著。又長又壯的一雙女人的手抓著幾件鐵器。我哥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那一瞬間驚呆了,眼前的彭小蓮一下子揪住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甚至被揪得隱隱作痛。

似乎是故意的,彭小蓮說,我是彭小蓮!

那年夏天,瓦塘人不斷地看著彭小蓮從城里回來。她自行車大梁上的工具袋里鼓鼓囊囊,像懷著一群豬娃的母豬,鼓囊得都要把工具袋撐破了。風(fēng)大的時候人們見彭小蓮是推著車回來的。那一年瓦塘村收割小麥用的鐮刀,建設(shè)村小學(xué)、修建村委會用的那些門環(huán)和釘子都嬉皮笑臉或一臉嚴(yán)肅地從袋子里鉆出來,一件件鐵器都擲地有聲。瓦塘群眾想象著彭小蓮進(jìn)出文城的情節(jié),先是把那些捎回來的鐵器歸結(jié)為她是村里的會計之外,瓦塘的村民似乎又有一種悄然的期待。

有一天,彭小蓮裝完鐵器,她把錢遞過去,在遞錢時,手故意停在接錢的手里,錢摩擦著哥哥的手心,最后才狠狠地落下。然后她一個字砸一個坑地說,牛月偉,我一定讓瓦塘村變成青麻村,我已經(jīng)找到了一種更好的青麻種子!

這年春天,野草撲棱棱地長開了,整個瓦塘都撲棱綠了。瓦塘的村民開始準(zhǔn)備春耕,春耕一開始,整個春天就真的來了。

瓦塘村來了一個貴人,或者說是為瓦塘村預(yù)言貴人的人。那個人白發(fā)飄逸,前額能掛住個籮筐,瘦長的身體像被風(fēng)吹盡了青葉的枯枝,或者說像一頭挑食的瘦驢。額頭和手上的皺紋像道道風(fēng)干的河床,他仄棱的肩頭挎著一個草綠色的提包,提包帶子上拴著一把已經(jīng)掉色的酒壺。他像一個瘋子一樣,在瓦塘的街上,蹚過來蹚過去,腳底下的塵土像流淌的一層白霧。瓦塘的樹,瓦塘的井,瓦塘的旮旮旯旯他都女人紉針一樣地看了。最后,他的眼半瞇著,站到一棵大槐樹下的井臺上,他的眼傻子一樣瞪著瓦塘的天,天色里摻進(jìn)一層灰色,那是麻雀的翅膀。他張開嘴,仰著頭,先打了個噴嚏,阿嚏——噴嚏聲拖得很長,像一聲拉響的汽笛。然后他揮舞著長臂,拖著長腔說,瓦塘要出貴人了,瓦塘要出貴人了——說話的人像個瘋子。

瓦塘的村民這才突然醒過來,支著耳朵、提著胸口可勁地聽著,聽這個仙風(fēng)道骨的老人或者說瘋子預(yù)言瓦塘村要出現(xiàn)的貴人。他們回憶著瓦塘的歷史,他們拿不準(zhǔn)曾經(jīng)在瓦塘被如數(shù)家珍的兩個人算不算貴人:一個是清朝的舉人,那個人當(dāng)了舉人就不在瓦塘了,全家老小都搬進(jìn)了京城,現(xiàn)今瓦塘村遺留的只是他和家人的骸骨,是他們死后又葬回了老家。那座蓋在光緒年間的孤樓,沒人住,孤零零地豎著,麻雀、黃鸝在每年的不同季節(jié)往樓上飛,樓頂上遇到大風(fēng)天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往村街上飄揚(yáng)鳥毛,從石頭縫里鉆出的是一種叫狗尾巴蒿的野草。瓦塘的群眾從古老的傳說里知道的就是這些,不知道這個舉人究竟給瓦塘帶來了什么,大概就是一座樓和一個清朝舉人的墳了。還有一個是南京大學(xué)的教授,他的兒子已經(jīng)是另一個大學(xué)的教授了。老教授的父親是瓦塘村的最后一個地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聽了當(dāng)年在南京的兒子的話,把土地提前分給了村里的農(nóng)民。他家留下的也是一座樓,沒人住。再往下排就是在糧食局的老魏,在水泥廠的老連,在法院的老秋。瓦塘人聽著麻稈老人的吆喝,回味著他們算不算貴人。最后,他們清醒了,即使他們算作貴人,也早已經(jīng)成為歷史,和當(dāng)下沒有什么關(guān)系,離現(xiàn)在的日子遠(yuǎn)了。于是,他們絞盡腦汁地開始在村子里找,在現(xiàn)實(shí)里找。

那個麻稈仙人還在絮叨著,瓦塘村要出貴人了……麻稈老人像秋天屋檐下被風(fēng)干的草,在干熱的風(fēng)中飄揚(yáng),那溝渠一樣的皺紋一波一波地涌動,好像要拼命地擠出水分,讓水分再流淌成一道水渠,水渠上漂浮著一片一片的葉子。瓦塘人審視著自己的村莊,村里的半空中氤氳著淡薄的嵐氣,小鳥的翅膀一旋一旋地游浮著,伸長著脖子往遠(yuǎn)處的村沿兒瞅,村外的麥苗在陽光下伸腰打著嗝兒,風(fēng)吹得它們有了活力。云還是一如既往地藍(lán),還是一如既往地灰白。瓦塘人就想著老人預(yù)言的貴人是個什么樣子,這個要出現(xiàn)的貴人,究竟會給瓦塘帶來什么?真有了貴人,到底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吉祥?現(xiàn)在正在流行著發(fā)家致富,說不定這個貴人會讓他們富起來,成為萬元戶,十萬元戶,百萬元戶。多年以后,瓦塘村說不定會變化成一座小城,什么奇跡都可能發(fā)生。瓦塘人就相互地往對方的身上、頭上瞅,看一股嵐氣能從哪兒冒出來,眼神都瞅到對方的襠里去了,都瞧到骨頭縫兒里了。可是誰也沒有從對方的身上、頭上、襠里瞅出什么,誰也看不出誰身上有別致的地方。于是就有人問,老先生,傳話傳到底,你說的那個人到底長個啥樣啊?有人把煙遞了過去,抽毛煙的遞毛煙,抽紙煙的遞紙煙,紙煙都是帶玻璃嘴、海綿嘴的。麻稈老人的手里頃刻間就被塞滿了,那白色的紙煙從麻稈老人的指頭縫里鉆出來。胖二叔從家里把水壺掂出來了,手里還提溜著大白瓷茶缸,倒在茶缸里的水咕咕嘟嘟地往外冒著熱氣。恭恭敬敬把冒著熱氣的水送到麻稈老人手里時,胖二叔說,給我們透個準(zhǔn)信兒吧!瘦長老人吹了吹茶缸里的氣,胡子扎在水里喝了一小口的水,嘴皮子巴巴咂咂的。把茶缸蹾到眼前的地上時,麻稈老人把身上的提包往上掂了掂,腳往外伸出半步遠(yuǎn)。老人說,等吧,等著吧,貴人就要出來了,瓦塘村要變樣子了。走了幾步,看屁股后還攆著一群人,像一群搭伙的驢或羊,訕訕地不肯離開他。麻稈老人就又頓住了,眾人說,對我們說說吧!就又把帶嘴兒的煙遞過來,打火機(jī)點(diǎn)著煙,老人揚(yáng)了揚(yáng)頭就又把話往外吐了,老人說,瓦塘的陽氣太重了,陰陽是需要互補(bǔ)的,天地陰陽,自古就是這樣,啥事兒都有它平衡左右的道理。唉,瓦塘的貴人應(yīng)該是個女人,要是個女的就更好了!

嘩——堵在心里的那口氣舒出來了。

這一年瓦塘村要換村主任了,農(nóng)村要實(shí)行村民自治,村主任要讓群眾公開選舉了。瓦塘村的群眾都陷入在村委主任人選的思考中,每天都有人敲著腦子,想著這個女人是誰。直到有一天,彭小蓮支支扭扭地出現(xiàn)在瓦塘的大街上,聽著彭小蓮自行車大梁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暎咛寥说难坂У匾幌碌蓤A了。

這個春天,彭小蓮在穿著上也開始顯山露水了,但她的打扮是注意分寸的,是用了心思的,是既莊重又稍顯誘人的那種。她先是穿了米黃色有淡淡碎花的秋衣,日漸膨脹的乳房把秋衣的上半部拱出兩座微微凸起的小山,饅頭一樣的誘惑人、逗引人。后來她的發(fā)型也變了,頭發(fā)一綹一綹的慢慢地逐漸地披散開,腦后的頭發(fā)披下來,掩住她細(xì)長的脖頸。她輪換著穿上了一件玉白色的襯衣,很干凈,又很樸素。她在村里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均勻,又走得很有力度。她如果騎車出去,回來的時候,一入村,一定下來推著車往家里走,和街上的人打著招呼。但她的額頭還是免不了要皺幾下,這是在她回到家里的時候,或一個人站在哪兒的時候。這時候她的嘴唇也是繃著的,手禁不住插進(jìn)了褲兜里,兜得屁股緊繃繃的,圓圓鼓鼓的,像快成熟的兩個西瓜蛋兒。有時候呢,她就這樣兜著屁股扭到苗地里,看見了村外麥苗兒濃濃郁郁的,黑青黑青地生長著,苗子上飛著小蟲子,麥壟里躥動著小老鼠樣的細(xì)土溜兒,麥稈兒一天天膨脹變粗。她往麥地的中間一站,聞著麥苗的青澀,二指寬的麥葉兒晃到了她的腳踝上,拉得她的腳踝癢癢的,像有一只小花狗在舔。她這樣站著,像站在荒草中的一棵樹。又往前走了一截,閉上眼撞著她腳踝的仿佛是滿地的青麻,頭上又有稠密的麻雀叫了,叫得兩耳亂糟糟的。這樣,她又走到了那棵楊樹下,楊樹上的刀痕在月牙柔冷的光線中朦朦朧朧,在月光下訴說。她的心就更硬了。

一天晚上,她去了我家,在我家的堂屋里站著,后來在她要開口說話時手又伸進(jìn)了褲兜里。她似乎已經(jīng)下定了要說話的決心,她咬了咬嘴邊的幾根頭發(fā),說,我要當(dāng)村主任!我要在全村種植青麻!你們要選我,要支持我!她側(cè)過身看看院里,兩棵大榆樹的枝頭綠綠瑩瑩。她看我一眼,走出屋門,仰著頭瞪著大榆樹。又扭過頭盯著我,聲音慢慢低下來,對我說,你沒忘吧!那一年是你約我去青麻地的。

我對她說,記著呢!

她又拍拍那兩棵留下來的大榆樹,她說,又多少年過去了,長得多好。

我迷惘地看著,我說,更粗、更大了。

她又看著大樹下的一棵小榆樹,從樹根上長出的小樹已經(jīng)一人多高。她說,這兩棵樹是我讓他們留下的。她仰著頭,頭頂上一群小鳥飛過。她又拍了我拍的肩頭,你看你都長這么高了。

我說我都不知道我啥時候長的。

走出好遠(yuǎn)我看見她又回過頭。

那一年彭小柱已經(jīng)老了,和我家的大榆樹一樣老了,臉上的皺紋深成了一條河。他經(jīng)過了一場大病,走在村里的腳步慢得像一頭老牛。有一天,他又忽然跌倒了,這一跌使他走路的腳步更慢了,蠕動著。挺起來再出現(xiàn)在大街上時、他的胳肢窩里拄上了兩根拐杖,村街的路上都是他搗下的坑,坑凹里在雨天就盛下水了。他拄著拐,愣愣地往天上瞅,把天上瞅出一角一角的瓦藍(lán),又瞅出一洼一洼的烏云。有一天,彭小蓮在街上碰見了彭小柱,對彭小柱說,哥,你行動不方便,就別滿街跑了,你在家里安生些行嗎?她擋著彭小柱的路。彭小柱不理她,看著頭頂一窩一窩的云,對她說,你想讓我在家等死、窩死嗎?彭小柱拄著拐一瘸一瘸地往街上走,街上的水窩子越發(fā)地多起來。

一天傍晚,我哥在瞇眼打盹的瞬間,忽然飛進(jìn)他夢境的是一只青翅膀的小鳥,而且鳥周圍的天空瓦藍(lán),像雨水洗過一樣,風(fēng)格外溫柔。那只鳥慢慢悠悠地唱著一支歌,藍(lán)色天空下都在傾聽它的吟唱,風(fēng)波動著,一綹綹白云就是曲譜,那鳥在歌聲中飛,慢慢飛遠(yuǎn)了。彭小蓮這天傍晚走到了馬市街。那時候哥哥剛從夢囈中醒來,或者說還沉浸在夢境之中,他睜開眼時,彭小蓮已經(jīng)站在了鐵器坊門口。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成功的自信,在那個春天,在瓦塘村的選舉中,彭小蓮成功了,成為瓦塘村的村主任、青塘鎮(zhèn)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村委主任。她真的把瓦塘村都種上了青麻。她的一只腳跨進(jìn)了鐵器坊,門前的鐵器嘩啦叮當(dāng)響成一片,她的另一只腳也跨進(jìn)了鐵器坊。她壓著嗓子,說,牛月偉,你回過瓦塘嗎?哥哥想不到夢見一只青鳥,眼前卻出現(xiàn)了彭小蓮,而且哥哥知道瓦塘村種上了遍地的青麻。哥哥有些驚異地看著匆匆而來的彭小蓮。彭小蓮在小城的夕照里臉上透著紅暈,頰上的緋紅像西瓜的兩片紅瓤,兩只眸子像黑色的西瓜籽兒。只是那目光中的硬讓人發(fā)怯。

村名可是上千年了!哥哥終于對彭小蓮開口說。

我沒有改村名,為什么要改村名呢?

你不是說要叫青麻村嗎,不是說要改村名嗎?

彭小蓮說,不改了!

你不是說要改嗎?咋不改了?

牛月偉,我不會改村名,你不要給我賣關(guān)子!

哥哥說,彭主任,我要收拾攤子了。

牛月偉,我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滿地的青麻。

哥哥踢了踢腳下的鐵器,在一瞬間,他的眼里忽然長滿了青麻,馬市街像涌動的青麻地,他的耳邊是一陣風(fēng)聲。哥哥感覺到腳下的晃動,這是當(dāng)年的那個彭小蓮嗎?是那場大風(fēng)中從麻地奔跑出來的那個怯怯的女孩嗎?

夕陽離地面越來越近了。哥哥一只手扶住了門框,他說,我要收拾攤子了。

哥哥在馬市街遇見的那個女人叫馮慧慧。

哥哥那一年23歲或者24歲。他不再和老鐵匠外出流浪,當(dāng)他的鋪?zhàn)釉絹碓酱蟆⑸庠絹碓胶脮r,老鐵匠的另一個徒弟開始為他供應(yīng)鐵器,哥哥鐵器坊里的貨品越來越琳瑯滿目,門口鐵架上的響聲更加豐富。哥哥在鐵架中間的一件較沉的鐵器上系上了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拴在屋內(nèi),更多的時候繩子就拽在他的手里,哥哥對傾聽那些鐵器的聲音已經(jīng)上癮,風(fēng)小的時候哥哥會隨手扯動繩子,讓鐵器的響聲扯住過路人的目光。然后他半閉著眼,聽那些鐵器凌亂又清脆撩人地傳入他的耳鼓,那些鐵器的響聲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曲子。他在經(jīng)久的日子里對擺放鐵器有了一種規(guī)律,而且不斷調(diào)換著鐵器懸掛的位置,好像在修改一首他創(chuàng)作的小調(diào),風(fēng)穿過鐵器形成的旋律是多么悅耳,那樣地抓著他的心,讓他的心展開遐想,像孔雀開屏。哥哥就是用這根繩子扯住了馮慧慧。那個春季的一天,馮慧慧邁著碎步走進(jìn)鐵器坊時,哥哥似乎聽見了樂曲中摻進(jìn)了一絲咔嗒的伴音,或者說音樂中有了一種輕擊,有了鼓點(diǎn)。馮慧慧走進(jìn)鐵器坊,哥哥的腿還在顛動,一只腳尖上下點(diǎn)動,他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動手中的繩子,閉著眼、嘴唇輕輕地翕動。馮慧慧在一家紡織品店的柜臺做服務(wù)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客人介紹柜臺內(nèi)的花色布料,布料的質(zhì)量、布料的價格。然后用那種呆板的尺子給顧客量布。馮慧慧最初是懷著好奇心去站柜臺的,站久了,馮慧慧想去看看窗外的陽光,想聽聽外界的喧鬧,想去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邊聽鳥兒的叫聲。馮慧慧這一天順著馬市街轉(zhuǎn)到了鐵器坊,穿城而過的風(fēng),把架上的鐵器撞擊聲刮得格外悠揚(yáng)。馮慧慧被美妙的樂聲抓住了,她有些犯傻地站在鐵架前,她的腿不知是有了樂感還是因?yàn)榧釉诖蛑祁潱系娇枭系拈L辮子在樂聲和風(fēng)聲中揉動。她專注而癡情地聽鐵器在風(fēng)中唱歌,甚至陶醉地閉上眼睛。我哥就這樣發(fā)現(xiàn)了馮慧慧。哥哥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姑娘,問,哎,你要什么鐵器嗎?問過后他直愣愣地看著對面。馮慧慧還沒有醒,仍閉著眼,甚至手還在輕輕地打著拍兒,額前的秀發(fā)在風(fēng)中飄動。

“哎,你要鐵器嗎?”

馮慧慧終于被喊醒了。她忽然不好意思地扭過了腰,扭著腰沿著馬市街窈窕地往前走,可是她的腳步越走越慢,慢慢地她拽著辮子停下來。然后呼地又扭過腰,好像有一個魂兒在后邊勾她,勾得她往前的腳步走得遲遲疑疑、迷迷糊糊,勾得她非回來不可。她回到鐵器坊,目光定定地盯著我哥,她的面前是一個皮膚粗糙但很有棱角的小伙子。她終于說,哎,鐵匠,給我挑一件東西,有女人用的東西嗎?哥哥對這個女人提出的問題有些為難,他迅速地脧著那些門環(huán)、鐮刀、小錘、門鉤……哥哥真的犯難,還真沒有賣過城市女人用的東西。哥哥有些不好意思,面對眼前的馮慧慧有些慚愧,他脖子里被憋出了青筋,他的頭梗梗地有些發(fā)硬,他再看女孩的目光是瞥過來的。女孩兒好像有些生氣,有些嗔怪,開在城里的店怎么能沒有賣給女孩兒的東西呢。哥哥說,我這兒是一個鐵器鋪。鐵器鋪怎么了,這就是理由?馮慧慧的話里帶著遺憾,但聲音是低低的、柔柔的,好像藏著一種嬌羞。她的目光從鐵器架掃到了屋里,谷扭子一樣的目光扭到鋪?zhàn)永铮诿弫砻徣ブ醒劬︱嚾涣亮耍鋈豢匆姷氖且桓扁忚K,那種在鄉(xiāng)村當(dāng)時還算流行的、掛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鈴鐺的外層鍍著一層金黃,牲口用的鈴鐺比較單調(diào),而哥哥把他的設(shè)計成了兩種,除了普通的鈴鐺外,還鍛打出另外一種小號的鈴鐺,這種小鈴鐺哥哥是計劃掛在小驢駒或者小馬駒脖子上的。馮慧慧的眼睛盯著小鈴鐺不轉(zhuǎn)了,小鈴鐺像一朵小喇叭花正在開放,喇叭的花蕊是一個寸長的小滴溜,像小孩兒襠里的小鳥,一搖晃,小鈴鐺就傳出一種薄薄的脆響。馮慧慧從哥哥手里接過了一只,她捏住了那只小鈴鐺的蕊,后來她掂著鈴鐺穿過馬市街往那個叫德北的街上走。

從一只小鈴鐺起,我哥開始了和馮慧慧的來往。

后來的馬市街和德北街都知道,一個賣布的女孩和一個打鐵賣鐵器的黏在了一起。這真是有些不可思議,本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東西卻偏偏產(chǎn)生了相吸的魔力。馮慧慧和我哥戀愛的日子里,常常掂著玲瓏的小鈴鐺從馬市街走到德北街,或從德北街回到馬市街,最后走到小河邊,站在一片青草地里等著哥哥的到來。哥哥那年打的小鈴鐺都用來滿足那個叫馮慧慧的女孩了。一天傍晚,夜風(fēng)穿過河草,哥哥在小河邊再也抑制不住地從身后攬住了馮慧慧,那個柔軟的溫暖的身子讓他燃燒,不能自抑。他拽著那根彈性滑潤的辮子,像捧著一件寶物,溫馨從每一根發(fā)絲上浸出來,往他的心尖上纏。哥哥的眼潤著一層潮濕,把辮子纏在自己的胸口,吻住了馮慧慧的耳垂,耳垂的柔軟和濃郁在舌尖上纏繞,他的舌尖感到了耳垂的震動,然后他沿著耳垂向深處伸延,他聽見了心跳,聽見了鳥鳴一樣的呻吟。而馮慧慧竟然繞著辮子繞到了哥的懷里,像一條游進(jìn)水里的魚,在廣闊的大海里不能自禁,她聽見大海深處浪濤滾滾。這個在流浪的途中熔化鐵的男人,把一個城市的女孩熔化得不能自已。

風(fēng)燭殘年的老鐵匠坐在一把纏滿繃帶的藤椅上,他的眼睛已經(jīng)辨不清爐里的火光。每天晚上他在聽覺中勉強(qiáng)地睜開眼,辨別著火苗的噗噗聲,看著藍(lán)光雜著橙色熏騰著一塊塊廢鐵,騰騰的火苗把一塊又一塊的廢鐵融化成泥。再聽著哥哥的手臂敲打著小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一塊塊廢鐵打成物品。他能在藤椅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每一塊鐵的熔化、變形,都爛熟于心,幾件鐵器鍛打之后,憑著落地聲就能斷定出一件鐵器的成色。

在相濡以沫的漂泊中,哥哥實(shí)際上已經(jīng)是老鐵匠的兒子,最少也該是老鐵匠的一個養(yǎng)子,這種父子關(guān)系無論是從外還是從內(nèi),是咋看咋像的。和火光鐵器的交融,他們的臉色、神情也變得酷似。現(xiàn)在作為長輩,老鐵匠最大的愿望是為哥哥盡快找一個女人,多年流浪打鐵的日子,老鐵匠實(shí)際上已經(jīng)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對待著我哥。哥哥忠厚中透出的靈性使老鐵匠打心眼里喜歡,也同時使老鐵匠身上背負(fù)了一種深層的責(zé)任,這件事情已經(jīng)到了揪心的程度。

于是,一天傍晚,哥哥忐忑地把馮慧慧帶到了郊外的鐵匠房。那是馮慧慧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她見識了一個鐵匠爐火純青的手藝,她第一次看見那些硬鐵被投進(jìn)騰騰的爐火,見識了一個鳳凰涅槃的過程。這是一個有了涼氣的夜晚,馮慧慧有些忐忑、有些羞怯地來到曠遠(yuǎn)村,曠遠(yuǎn)村的天空在秋季里是瓦藍(lán)的,秋天的鳥兒在秋天的枝葉上叫喚。馮慧慧盡量地收斂著,乖乖地站在爐火旁邊,她的手扶著一張桌子的邊角,身子輕輕地倚著桌子。哥哥生開了火爐,爐火慢慢地穩(wěn)定下來,慢慢裝滿了爐膛,爐膛被火映紅了。馮慧慧覺得自己被烤熱了,額頭上浸出細(xì)小的汗珠,接著就是雨點(diǎn)樣的錘聲。哥哥把一塊廢鐵鉗進(jìn)了火爐,爐里的藍(lán)光漸漸變得粗壯。哥哥完全沉浸在鍛打的陶醉中,甚至忘記了還有一個觀眾的存在。他在把整個鍛打的過程展示給我未來的嫂子,哥哥最后把一個小鈴鐺遞到了馮慧慧的手里。

老鐵匠始終坐在那把藤椅上,只是在哥哥對馮慧慧介紹時才微微動了動身子。

可是,老鐵匠在看過馮慧慧的第二天黃昏,對哥哥說,孩子,斷了吧,這個姑娘不行!

哥哥的手里夾著一塊廢鐵,爐火自由地飛舞著,整個屋頂被爐火映得通亮。他把臉從爐膛撇開,愣愣地瞅著藤椅上的老鐵匠。在外出流浪的十年中,哥哥一直在計劃著他該如何榮歸瓦塘,在見到馮慧慧時,他把帶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回到瓦塘,作為他凱旋的計劃之一。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時,他的另一盤計劃是在瓦塘蓋一座漂亮的小樓,然后再擴(kuò)大他在瓦塘的發(fā)展,在瓦塘村大展身手,甚至將來有一輛小車。隨著日子的延伸,這樣的念頭在他的心里越拱越大,在認(rèn)識馮慧慧后,他覺得他的第一個計劃可以完成了。十年了,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回過瓦塘,每一次回去他都覺得自己像一只忽明忽滅的螢火蟲,他的心里始終有一種憋屈。哥哥即使在夢里也在想排排場場地回一次瓦塘,那是他真正意義的家,真正意義的故鄉(xiāng)啊。

老鐵匠繼續(xù)說,這個姑娘的身上有一種氣,恐怕將來難以收斂。你沒有經(jīng)歷過,從她的走路和身影我能感覺出來。老鐵匠的話非常遙遠(yuǎn)。老鐵匠似乎看見了那個當(dāng)年遠(yuǎn)離他,而投奔他鄉(xiāng)的女人,讓他一直孤零。那是他一生的敗筆,老鐵匠也是在遭遇情感的挫折后才開始在打鐵的路上流浪的,他的背井離鄉(xiāng)也許是一直在尋找離他而去的女人。女人的出走可能是一種背叛,背叛也許潛藏著一種背景。他一直想聽老鐵匠和那個女人的故事,但老鐵匠幾次都欲言又止。

老鐵匠蒲扇般大手在半空揮動,你不是對我說過瓦塘的那個女孩嗎?她的身上倒有一種大氣,或許她能干一件大事。

你見過她?

老鐵匠在藤椅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馮慧慧坐在茨菰河邊,呆呆地望著河水,她的手里捏著一只小鈴鐺。茨菰花在白蕩蕩的河水中盛開。哥哥不知道,幾天前兩個女人有過一次見面、一場交鋒,不知道是馮慧慧找了彭小蓮還是彭小蓮找了馮慧慧。那一次兩個女人坐在城里的蒲河邊,馮慧慧把一瓶礦泉水遞到了彭小蓮的手里。馮慧慧聽著彭小蓮講述著已經(jīng)成為往事的青麻地,麻地里那一場忽然而至的大風(fēng)。彭小蓮說:我是在那一刻忽然喜歡上他的,我看見了他眼里射出的哀怨和無奈,一種男人的剛硬,他抓著我的胸口,我害怕他的沖動,他的頭抵著我放聲大哭,然后頭抵到了地上,像一頭受屈挨打的老牛。有一刻,他突然暴怒地撕開了我的衣裳,緊緊地抓住我,我渾身抖顫,不敢看他……風(fēng)就是這時候起來的,漫天蒼黃,我沖出了青麻地,我聽見身后的大吼,我要走了,再也不回瓦塘——他真的走了,他在流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究竟走在哪里,去了哪兒?青麻就這樣刻在了我的心里……

他不知道兩個女人就這樣成了對手,在暗地里較勁。不同的是,彭小蓮要把青麻做成大事,而馮慧慧對他展示的則是一個城市女孩的優(yōu)勢。我哥踏過岸邊的水草慢慢地走向馮慧慧,他聽見了鈴鐺在風(fēng)中的搖動,聽見水草在夜晚的搖晃,啪嗒啪嗒的水草聲在淡薄的夕陽中很靜。水聲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去,夜一點(diǎn)點(diǎn)往深處游弋。這個夜晚,馮慧慧逼視著我哥,說,你是不是想腳踏兩只船,是不是還想要彭小蓮?你告訴我一個答案,你是不是把彭小蓮作為你對當(dāng)年事情的報復(fù)?哥哥仰著頭,往事流水一般流到了他的眼前,但他最后對自己說,我不會那么狹隘了。他喃喃地對馮慧慧說,其實(shí)我應(yīng)該感謝流浪,感謝……然后,把馮慧慧抱住了,把馮慧慧撂在了草地上。哥哥跪在草地上,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張開雙臂,在河邊喊,馮慧慧,這就是我的答案。

蛙聲一片,水鳥在河岸飛翔。

半夜,哥哥跪在了老鐵匠的面前,老鐵匠的疲倦之身倚在床頭,床頭的小柜上倒?jié)M一杯白酒。等老鐵匠把一杯酒抿下去,哥哥站起來給老鐵匠又倒了一杯。他躬著身,大著嗓子喊了聲,師傅!他說,師傅,我不能離開馮慧慧了,你就允了兒子吧,兒子已經(jīng)沒有出息了。

老鐵匠無奈地閉上眼睛。吐出一句悶腔,賤啊,男人和男人一樣!老鐵匠閉著眼向他揮手,說,兒大不由爹了。

這年深秋,我和爹娘去曠遠(yuǎn)村參加了哥哥的婚禮。這也是老鐵匠的愿望,哥哥最終改變了回瓦塘舉辦一場婚禮的打算,榮歸瓦塘的第一個夢想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遺憾。

我和爹娘再去曠遠(yuǎn)村,是參加老鐵匠的葬禮。老鐵匠那年冬天離開了人世。

幾年之后,鐵器坊擴(kuò)大了幾倍。

哥哥的經(jīng)營,不再局限于單純的鐵器,幾乎整個馬市街的五金家電都有了我哥的插手,流浪的鐵匠憑借他踏實(shí)中的聰慧贏得了市場和伙伴的信任,話語不多的哥哥成為馬市街有實(shí)力的老板之一。那時候叫個體戶,哥哥已經(jīng)是個體戶中的佼佼者,他的門面房里掛上了幾塊先進(jìn)工商個體戶的獎匾,參加了幾次全縣先進(jìn)個體工商戶表彰大會,廣播站的小喇叭里幾次廣播過他的名字。哥哥這一年買了一輛二手的桑塔納,我的嫂嫂馮慧慧騎一輛流行的木蘭踏板,他們在河濱區(qū)有了一個獨(dú)立的小院,小院的角落里,一棵小榆樹正使勁生長,那是哥哥從瓦塘移過去的一棵榆樹。在種樹上,嫂嫂和哥哥發(fā)生過爭執(zhí),嫂嫂堅持把院里都種上花,或者種上適合在城里生長的草,但哥哥最終還是把榆樹種到了院里,而且?guī)缀趺刻於紴樾∮軜錆菜∮軜湓诟绺绲恼樟舷拢畈厣L。那一年文城開了一家大市場,馮慧慧投資十幾萬元在市場里經(jīng)營了兩個高檔次的服裝門市。哥哥和嫂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業(yè)里,兩人相見只有在華燈初上的夜晚,在疲憊中履行一次夜間的作業(yè)。

馮慧慧一直沒有開懷。

在等待馮慧慧開懷這件事情上,哥哥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耐心。在一段時間里,哥哥幾乎每天都提前回家,耐心地為馮慧慧熬一股中藥,想用中藥催開馮慧慧的肚子,整個屋子里飄浮著濃重的中藥味。然后他恭敬地把熬好的藥端到馮慧慧的面前,用一張笑臉討好地請馮慧慧喝下。良藥苦口,為了我們可愛的接班人,請夫人忍受。這是哥哥幾乎每次都對嫂子說的一句開場白。馮慧慧先是忍耐著難咽的中藥,和哥哥一樣躊躅地等待中藥催開的奇跡。終于有一天,她喝煩了,在一天晚上把碗摔了,白色的瓷碗在地上裂成一地的碎白小花,藥水蚯蚓般在地板上爬行。馮慧慧摔碗的姿勢顯得潑辣,好像早討厭了這只藥碗,她叉著腿、紅著眼,把碎片踢得滿屋都是,碎片在光滑的地面上打轉(zhuǎn)。她扯開嗓子說,滾吧!然后她好像在做一種補(bǔ)充,讓這只破碗!盡管藥味把整個空間都浸染了,但哥哥還是聞見了馮慧慧身上的酒氣,他一把揪住馮慧慧的領(lǐng)子,聲嘶力竭,你他媽的把酒吐出來!馮慧慧滾圓的眼珠瞪著哥,嗓音尖厲,傻瓜,酒能吐出來嗎?

我沒對你說不能喝酒嗎?

馮慧慧喘著粗氣,她說,我高興,我想喝,我的生意好,我不想喝這苦藥了,你不知道嗎,酒比苦藥好喝多了。

哥哥說,為了你的肚子,我一直都不敢喝酒,你知道嗎?

馮慧慧較上勁了,她白著眼,吐著酒氣,不知道!又說,為我的肚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鄉(xiāng)下人肚里的彎彎繞?

哥哥把馮慧慧摔在沙發(fā)上。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怎么了?難道你們生下來就是什么城里人?城里人就不要孩子,就不想做父親、母親?那你又是怎么來到世上,你不是還有哥哥、妹妹嗎?

馮慧慧借著酒勁撒起潑來,扯足了嗓子,我就是不生,你可以再找一個,那個種青麻的女人不是還在等你嗎?馮慧慧奪門而出。

哥哥找了馮慧慧三天,馮慧慧好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fā)了,讓他找得疲憊,兩家門市也幾天沒有開張。每天晚上他都失望地回到家里,他看著那棵已對把粗的榆樹,樹上有濃密的葉子,可是沒有斑鳩的叫聲。第四天的黃昏,他回到了瓦塘,他還是習(xí)慣在夜晚回去,青麻已經(jīng)收割了,瓦塘的原野上一片空曠。他在瓦塘的土地上躺著,后來,他站起來,在遼闊的大地上聽見了夜鳥的鳴叫,一種從小就感到神秘的鳥兒的叫聲,嗚嗚嗚——叫聲拖得很長。每次,總是在深夜才有這樣的叫聲,這種鳥兒好像誰也沒有見過,你如果尋找,似乎永遠(yuǎn)都離它很遠(yuǎn)。他在夜色里想象著鳥兒,尋找著鳥兒的方向,卻還是那樣遙遠(yuǎn)。他的淚在瓦塘的土地上,在獨(dú)自一人的行走中慢慢流出。他走進(jìn)村莊,村莊真的很靜了,他在村莊里走了幾個來回,最后才在自己家門口站住。他似乎聽見了父母的鼾聲,他的手剛摸上門環(huán),淚又一次下來。快天明時,他才回到城里。

他看見了蹴在門口的馮慧慧。他狠狠地把馮慧慧摟在懷里,馮慧慧,我們都不要這樣互相折磨了,我求求你,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記得是哪一年,彭小柱死了。

哥哥在一個黃昏的月光下,終于找到了那塊墓地。彭小柱埋在南地,墓地上的花圈紙已經(jīng)被雨水淋成了紙片,只剩下一副花圈的骨架子,墓穴頂上透出青色的草芽。他站著,聽著夏天的風(fēng)掠過土地,掠過滿野的莊稼,掠過莊稼的間隙,再嗖嗖地掠往遠(yuǎn)方,小鳥從青紗間飛過。哥哥忽然想到他的斑鳩,十年前,十幾年前飛過他頭頂?shù)陌啉F,這個夜晚要是有斑鳩的叫聲多好。他在深夜里等著,他想著他童年的斑鳩、少年的斑鳩,聽斑鳩叫聲的快樂,曾經(jīng)捉過斑鳩的懵懂,到后來他特別喜歡斑鳩。打鐵的途中,他幾乎每天深夜都想聽到斑鳩的叫聲,他會忽然停下活兒,循著叫聲去找鳥兒,仰著頭看著樹上。老鐵匠慢慢習(xí)慣了,知道哥哥和他一樣心里有結(jié),也許鳥兒對解開心結(jié)會有幫助。老鐵匠在一個夜晚對回來的哥哥講了他和那個女人的經(jīng)歷:那個女人是他在蓮花鎮(zhèn)打鐵時認(rèn)識的,女人每天定定地看他打鐵,因?yàn)檫@個女人,老鐵匠在蓮花鎮(zhèn)逗留了多日。女人后來就跟他走了,在打鐵的路上天天守著他,給他洗衣、做飯,或者做些雜活。那是老鐵匠最幸福的時光,從他手下打出的鐵器格外精致,可是時間一長,女人厭倦了漂泊,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她的身影。此后的每年,老鐵匠都會來蓮花鎮(zhèn),老鐵匠在蓮花鎮(zhèn)的晚上會忽然坐起來,走遍蓮花鎮(zhèn)的街巷,每次失望地回來都要徒弟和他喝酒。從此,老鐵匠再沒有找過女人。我哥明白老人的意思,路上的女人是不可靠的。

哥哥站著,這個夜晚安是有一只斑鳩多好啊。他仰著頭,尋找著斑鳩,獨(dú)自看著瓦塘的夜色。那種神秘的夜鳥又叫起來了,還是那樣遙不可及。

我哥最后坐在彭小柱的墓地前,坐在夏天的土地上。他望著天空,在等待斑鳩的叫聲,他后來把食指彎曲下來,擱進(jìn)嘴里,一股悠悠揚(yáng)揚(yáng)的哨音在夜空飄蕩,在他的哨聲中,他真的聽見了斑鳩的叫聲,咕咕,咕咕……

哥哥仰著頭。

哥哥一直仰著頭,直到斑鳩飛遠(yuǎn),直到斑鳩的叫聲再一次消逝。他看見天際正悠悠地飄來一抹蔚藍(lán)的曙光,他掏出幾張紅色的老人頭,橙色的火苗從手里躥出。他說,彭小柱,你收錢吧。他站起來,又說,怎么說呢,彭小柱,其實(shí),我該謝你。

此時,哥哥的心似乎真的平淡了。

十一

那一年,瓦塘村的青麻成了氣候。瓦塘村的旮旮旯旯都充滿了青麻的氣息,到處飛翔著青麻的青澀、青麻的花粉。瓦塘村的上空飛滿了麻雀、斑鳩、喜鵲、蝴蝶和一種白翅膀的水鳥,到處都有小鳥的歌唱。瓦塘村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青麻村,不但種植青麻,而且還相繼辦起了青麻加工廠、麻繩工藝品廠、麻種供應(yīng)公司、青麻系列產(chǎn)品研發(fā)公司。彭小蓮從北京、省城甚至國外請來了專家和策劃師,在將青麻的革命進(jìn)行到底。瓦塘村的知名度超越了文城,成了全省甚至全國知名的青麻生產(chǎn)、青麻工藝品產(chǎn)出基地。

瓦塘富了,富得流油,想不到一地的青麻弄成了大事。瓦塘村有了小樓也有了小車。彭小蓮身兼多職,成為瓦塘青麻集團(tuán)的董事長,當(dāng)?shù)氐男侣勅宋铩?

那一年,馬市街再一次改造,低矮古老的房屋被強(qiáng)行拆遷。文城的決策者決心把馬市街建成一個代表文城形象的專業(yè)商業(yè)大街。整條馬市街在那個夏天和秋天飛滿了灰屑,鐵器坊被傾塌的房屋震得叮當(dāng)作響,哥哥在拆遷后又?jǐn)U大了鐵器坊規(guī)模。

青麻公司在這年悄然進(jìn)駐馬市街,一座六層高的青麻公司辦公大樓在馬市街的西北角拔地而起。樓房的一側(cè)畫著滿目的青麻,青麻的梢尖上飛著一群青鳥,給人的印象青麻已經(jīng)不是麻了,成了漂亮的圖畫、一種藝術(shù)。董事長彭小蓮住進(jìn)了大樓,那輛锃亮的奧迪穿過馬市街,穿梭在瓦塘和文城的路上。

一個深夜,喧鬧的馬市街靜下來了,整條街流淌成一條燈光的彩河。彭小蓮打開窗戶,俯瞰著深夜的文城,她遙望北方,似乎望見了她的瓦塘,瓦塘街五彩繽紛的燈光,看見了瓦塘白天和夜晚的忙碌,轟鳴的機(jī)器和穿梭的車輛。她低頭的瞬間看見了鐵器坊,直立在鐵器坊外的鐵架子,鐵器的余音似乎還在文城的深夜里回響。和鐵器坊相鄰的是一座交電大樓,大樓安靜地聳立著,藍(lán)色的熒光在深夜里閃爍。那個從瓦塘流浪到文城的人,盡管那座交電大樓有他的股份,但他還堅守著他的鐵器坊。這個深夜,當(dāng)她探下頭時,忽然看到了鐵器坊前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她的心倏然揪了幾下,那個身影在夜色里顯得矮小,穿過清冷的燈影,她聽見一陣悠遠(yuǎn)的鐵器聲,鐵器還掛在文城的夜色里,成為深夜里馬市街孤獨(dú)的風(fēng)鈴。她把身子往外拱了拱,想看清那個影子,她真的看清了,那個身影竟然在望著青麻公司的大樓,那雙眼像兩個深洞。她手扶窗框,身子往下探著,要更加接近地上的身影。好久,好久,她內(nèi)心的大閘終于掀開,她終于等到一個泄洪的機(jī)會,身體的深處開始洶涌,一浪一浪地排山倒海,勢不可擋,醞釀太久的淚水毫不講理地撞開彭小蓮的閘門,碩大的淚珠徑直地穿過樓層,穿過馬市街氤氳的燈色,“砰”,一朵巨大的白蓮開放在鐵器坊前。鐵器被沉重的迸濺聲再次震響,整個文城,整個馬市街都在震動。

也是這年秋天,我哥在瓦塘的一座大樓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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