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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牙

  • 白牙
  • 斯繼東
  • 11399字
  • 2020-02-20 12:43:12

其實,那個春天和緊挨著的夏天,我們有過很多計劃。比如,去上海大劇院正兒八經看一場歌劇,找一家衡山路的酒吧爛醉如泥一個晚上,帶上帳篷睡袋沿徽杭古道登頂清涼峰,或者在地圖上找個有意思的地名,坐慢船坐高鐵坐飛機反正坐什么都成,就兩個人痛痛快快地逃離這世界一次。這都沒什么難的,最多也就是曠兩天課。但事實是,那幾個月我們哪兒也沒去成,一直到盛夏結束我離開上海。

這似乎是樁詭異的事,很難說清是什么在牽絆我們。阿檬漂在上海,單身住一套公寓。而我的所有煩心事都在千里以外的北方小城。想出門,根本不用計劃。

阿檬說:“我也真是,你來趟大上海不容易,總得帶你去哪轉轉啊,要不——”

“別要不了,你都要不多少回了?”我抬起頭回了她一句,“就這樣待著——挺好!”

我坐著,我在翻一本書。阿檬站著,她在削一個蘋果。這會兒她就蹭到我身邊,用帶著蘋果汁的手拉扯我的臉:“瞧瞧,你笑起來多好看啊,知道嗎大叔?你以后得多笑。”對我,阿檬有很多個稱呼,由著她的心境隨時切換。這會兒她叫的是“大叔”。

關于我的笑容,不只阿檬,好多跟我上過床的女人都這么說。但我一般能免則免,特別是對著鏡頭。二十多年煙齡,牙哪能清白?

“老男人,把你的嘴張開。”阿檬命令我。她之前半倚在我身上,現在干脆整個人翻了上來,跪在沙發上,腿貼腿,臉對臉。

“干嗎?”我有點緊張,我已經猜到她要干嗎了。我把嘴閉得緊緊的。我討厭鏡子里那個露著一嘴黑牙的蠢貨。

“讓我查查你的牙口。”她很干脆。

“不行!”我態度堅決,“你問我借什么都行,包括錢和信用卡。但內褲和牙刷不行,這是我的底線。”

“為什么不行啊?”阿檬說。

“就是不行。”我說。我的門牙其實挺齊整的,除了黑一點。但是一張口,整個一慘不忍睹。單位一年一體檢,我最煩的就是牙科:什么煙斑、牙齦炎,什么右上6缺失、左下7殘冠、右上8殘根,什么牙結石Ⅲ度。

“喲,大叔還害羞啊?”阿檬說,“去!你身上什么東東(西)我沒檢查過啊?”這倒是實話。膩在床上時,阿檬沒事就愛在我身上扒拉,翻過來撥過去的,就差一面放大鏡了。我挺不習慣,跟她義正詞嚴。我說:“你得尊重它。”可阿檬不吃我這一套,她說:“哎喲喲——看看還不行啊?要自己有誰還稀罕你的呢?再說了,本姑娘不近男色好多年了,你要理解嘛。”沒轍,80后就這么厚顏無恥。

“那行。”阿檬換了種方式,“讓你先看我的吧——”

阿檬仰起頭,張開了嘴,看得出她在努力把臉部肌肉朝后收。

唇紅齒白。一副好牙。

一副我不得不面對的好牙,細碎,但是完整、勻稱,一顆顆驕傲地泛著玉白的光,如同阿檬此刻裸著的身體,嬌小,但是飽滿、光潔,最關鍵的是自信,要命的自信。

我抱著阿檬,如同捧了一件瓷。

瓷突然動了,伸出長長的芯子舔了一下我的鼻子。沒等我回過神,阿檬已經魚一樣滑下了身。

“不鬧了,哥,吃蘋果吧。”阿檬把半個蘋果遞給我。這會兒她叫的是“哥”。

阿檬在一家外企做網站,只需隔三岔五去單位露一下臉。而我的培訓說穿了就是總公司給各地營銷人員的福利,課愛上不上也沒人較真。大多數時間,我們就這樣待在屋子里。做愛。說話。看書。拉和聽小提琴。一塊洗澡。偶爾做點吃的。

那感覺很奇怪,不像戀愛,當然更非夫妻。

似乎有點像瘋狂戀愛過的一男一女,好多年后湊巧碰上并同居在了一起。這樣說當然不確切。真實情況是,在我來上海之前,我們的關系只止步于網絡,說得再具體一點,也就是因為豆瓣網上的幾部電影和幾本書,文字上有過交流,讓彼此信賴,有了好感。

那么,信賴和好感深處還有些什么嗎?這似乎也是件說不清的事。幾部破電影幾本破書能讓人了解對方多少呢?從后來事情演變的結果看,好感當然不僅僅是好感。但是,如果假設一下,比如我沒去上海,或者我去了但是沒冒昧約她吃飯,再或者客客氣氣見幾次面,然后她沒有在某個午夜發那條“月亮很好,想不想過來曬一曬”的短信,那么是不是可以說,之前的好感只止步于好感,它的背后并沒什么更多的東西?當然,這樣的假設很無聊,生活從不允許倒帶。

“大叔,那時你真能扛啊,”阿檬說,“不會天天回宿舍擼管吧?”

“……”我愕然。

“別裝了,我知道你沒那么奧特。”阿檬說。她理解錯了我的意思。

“其實,你是狡猾。我知道,你就等著我投懷送抱。”阿檬又說。

我接不了阿檬的這一句,只好續了上一句。

“一個姑娘,能不能別用那樣的詞?”我接受不了倒是真的。

“哎哎,同志,擼管怎么了?違反哪條哪款了?不破壞他人家庭,不違背婦女意愿,加上還環保。”阿檬來勁了。

“環保?”我一時不解。在阿檬面前,我的反應總是慢半拍。

就像個腦筋急轉彎。這不,二十分鐘前,我和阿檬不是剛剛挺不環保地做過一次嗎?對了,阿檬把那一次性橡膠制品擲哪了?

我被她逗樂了,一不小心就咧開了嘴。

阿檬不失時機又膩歪上來。

“哥,我還要。”阿檬色瞇瞇地說。

其實,我也想要。

當阿檬再一次把舌頭攪進我嘴里時,出門的計劃又一次成了計劃。

其實,也有出門的時候。比如,飯點出去湊頓飯,看一場電影或者話劇,帶上單反去周邊街區遛遛,周末陪她坐地鐵去汾陽路音樂學院那邊上一堂小提琴課,然后再坐地鐵回來。當然,這些都是即時行為,不在計劃之列。該埋單時,如果阿檬事先說好請客,我去掏錢夾,阿檬會不高興。有一次我就半開玩笑地跟阿檬說:“要不,我按月付房租吧。”可能那會阿檬正好給我配了一把公寓的鑰匙。阿檬說:“對啊,我怎么忘了這事?你蹭吃蹭住挺久了,讓我算算。”一會兒,阿檬卻說,“可這租金怎么定啊?定太低,虧了本姑娘,自然不成;這萬一定高了吧,顯得咱上海人不地道,欺負外鄉人。要不,這樣吧——”阿檬忽閃著她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就當被、我、包、養、了吧——”

看我被惹惱,阿檬搶先逃開了。“過來啊,昆侖奴,來追我啊——”阿檬一絲不掛地站在不遠處挑釁著,眼里是一汪清水。

阿檬喜歡裸著。是的,她總是裸著。裸著跟我說話,裸著看書,裸著刷牙,裸著拉小提琴,裸著在廚房洗刷,裸著在東邊的小房間看日出,裸著在屋子里走過來走過去。阿檬的公寓在16樓,近距離的確沒什么高樓。但是,你怎么就能保證不遠處那些高樓里沒住著個把變態,天天拿望遠鏡偷窺呢?阿檬剛剛從浴室里出來,正用干浴巾擦濕漉漉的長頭發。阿檬說:“他偷窺他的,關我什么事?老娘就當演一回美劇,還順帶助人為樂一把。”然后她就盯上了我。一塊進的浴室,我先出來。“你怎么又穿上了?等會還得脫,你就不嫌麻煩?”阿檬說。我無言以對。“我習慣穿一點,哪怕只是一點,哪怕就我一個人。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為什么啊?”阿檬說,“咱就不能赤誠相見、肝膽相照嗎?”你聽聽,這都什么話?我說:“這不男女有別嗎?”阿檬可不答應。阿檬說:“脫了脫了。正因為男女有別,所以才要肝膽相照啊——你聽說過肝肝相照或者膽膽相照嗎?”你聽聽,這都什么歪理啊?

我知道,阿檬一直試圖改變我。事實上,從進入這套公寓起,阿檬正一點一滴地改變著我。我學會了一天吃一個蘋果。早餐桌上的油餅和掛面被換成了稀飯加腐乳和榨菜。因為定時排便,糾纏我多年的便秘奇跡般地消失了。我認識了五線譜和小提琴的琴頸。我那被伊利純牛奶喂慣的胃開始慢慢適應據說營養價值高出十倍的總統牌奶酪。就像病毒一樣,阿檬甚至侵入了我的大腦里。“你怎么能只喜歡契訶夫而不讀偉大的托爾斯泰呢?”阿檬忽然一本正經起來。在大狗列夫·托爾斯泰面前,作為小狗的安·巴·契訶夫不得不羞愧地低下了頭顱。

我在漱洗間刷牙,阿檬意外闖了進來。照理她該在衛生間如廁的。

對著我的滿嘴白沫,阿檬夸張地驚叫起來。

“你就這樣刷牙啊?”仿佛那誰發現了新大陸。

“怎么了?”我的牙刷停在了嘴里。

“你繼續刷。”阿檬說。

我把牙刷換到另一邊,看著阿檬又刷了兩把,再兩把,然后停下。

阿檬二話沒說,拿起她的牙刷,擠上長長一柱牙膏,鏘鏘鏘地示范開了。我瞪著阿檬,阿檬回瞪著我。阿檬刷牙的方式的確跟我有些不同。但是,這不奇怪。一千個人寫一千個“牙”字,就算用同一支筆,填同一個米字格,一樣正確的筆順,出來的還是一千個不同的“牙”字。你怎么就能說你寫對了我寫錯了呢?

但我還是站在一邊虛心觀摩著,眼睛跟著那支牙刷。刷子在她嘴里起起落落里里外外地足足倒騰了五分鐘。最后,阿檬搶過我手上的牙杯(我一直沒想到放下),仰起頭痛痛快快地漱完了口。

阿檬再一次朝我咧開了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四十大盜的山洞深邃無比,阿檬的一粒粒牙就像寶藏一樣發出幽藍幽藍的光。

“看清楚沒?”阿檬問。

“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幼稚園的保育阿姨更耐心了。

我搖搖頭,因為沒法說話。然后,我看見了鏡子里那個滑稽的中年男人:滿嘴白沫,叼著根牙刷,那神情就像一個智商明顯低于他人的兒童。

第二天,阿檬居然帶回家一張宣傳畫。“健康生活從牙齒開始”。阿檬真是瘋了,她從哪弄來的這東西?“你別管這個。”阿檬說。阿檬立馬逼著我從頭至尾一字不落地學習了一遍。晚上刷牙看圖作文。臨睡前再溫習一遍。說句實話,那宣傳畫做得不差,語言簡潔、圖文并茂。刷牙步驟ABC:45°角傾斜,由內向外,牙床線里面外面牙面舌面,每天兩次,每次三分鐘,每三個月換一次牙刷,等等。事實證明,阿檬是對的,而我錯了。我從沒上過幼兒園,小學三年級前讀的是村里的復式班(這個我解釋了半天阿檬也沒整明白),我初中第一學期單單英語老師就換了三個。是的,從來沒人教過我如何刷牙,就像沒人教過我怎樣做愛。我無師自通地活了四十年:考大學,戀愛,失戀,參加工作,買房,結婚,換工作,買車,生小孩,再換工作,換車,換房子。這四十年,難免磕磕碰碰,但總體還算順理成章。結果說不上滿意,但至少自己已經認了。這么一說,我的牙跟我的人生挺像,雖然有點黑,也經不起深究和推敲,但總體還算齊整,至少門面過得去,也好歹應付得了撕扯和咀嚼。

但是現在,這個叫阿檬的女人居然說我錯了,連刷牙都沒學會。她是不是想說,如果打小正確刷牙,那么我現在的牙就不是這副德行,自然,我的人生也要精彩百倍?她想從牙齒開始,修理或重新規劃我的人生嗎?這個小妖精,她憑什么對我指手畫腳?

我有點惱羞成怒。想發火,想搬回宿舍。但是,沒有理由。阿檬只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孩,毫無心計可言。她樂呵呵地每月一次給我在攜程網上訂上海—青島的機票。她給我發短信:“我忙著呢,沒空想你。只是屋子有點空,就像你剛剛抽離后的身體。”她翻看我手機上的照片:“這么可愛的丫頭,換誰都不忍傷害,回頭好好寵她吧。”她只是個耐心的幼稚園阿姨,她無視我的惱羞成怒。“正確的刷牙步驟:45°角傾斜,由內向外,牙床線里面外面牙面舌面,每天至少兩次,每次至少三分鐘。”在她的就牙論牙面前,我有關牙齒和人生的臆想顯得荒謬可笑。而事實上,她似乎只是單純地迷戀我的身體,而牙齒也許正是她有待攻占的最后一個城池。

刷牙成了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早上起床,刷牙。吃好飯,刷牙。回到家,刷牙。上床前,刷牙。那段時間,我特別想念我的朋友章魚。章魚從不刷牙,但他的牙口卻好得像關漢卿。“那上面不是說一天兩次嗎?”我抗議。但是抗議無效。阿檬說:“什么兩次?是至少兩次。”其實阿檬也沒閑著。每次我刷,她也跟著刷。那張宣傳畫被阿檬用透明膠貼在漱洗間的鏡子邊,看看鏡子再看看畫,隨時都能校正。阿檬說這叫強化訓練,堅持一段時間后,想錯也錯不了了。阿檬還說,她那叫陪練,就像小孩學琴必須家長陪著,小孩能不能堅持關鍵還是看家長能不能堅持。我從來都不是個乖孩子,但是不知為什么,在阿檬面前忽然就棄械了。

在阿檬的感召下,慢慢地我似乎也熱愛上了刷牙。健康生活從牙齒開始。牙膏有營養,牙齒好喜歡。每天兩次,外加約會前一次。牙好,胃口就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那段時間我還經常做夢,在夢里我開始第二次換牙,殘根掉了,齲齒掉了,老黑牙掉了,然后新牙像雨后春筍樣長了出來。正門牙,側門牙,犬齒,第一小臼齒,第二小臼齒,第一大臼齒,第二大臼齒,第三大臼齒,我用舌頭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二顆。一激動,我就醒了過來。月光透過飄窗落在床上,作為陪練的阿檬睡得挺香。我摸到漱洗間,打開燈,鏡子又一次嘲諷般地亮出了一嘴黑牙。

“正確刷牙,只是第一步。”阿檬說。

我看著阿檬。阿檬依然裸著,就像一把緊過弦的小提琴。她又在削蘋果了,她又一次成功地用蘋果皮制成了一架旋轉木梯。我知道阿檬想說什么,第二步應該是戒煙。是的,勸我戒煙。這事好多女人都在我身上干過,但是無一例外都失敗了。跟她們一樣,我也知道吸煙的壞處,但是,關于吸煙的好處,我知道,而她們不知道。順便插一句,我之所以跟我現在的老婆結婚并延續至今,原因之一是她從沒說過一句戒煙的廢話。

阿檬沒提戒煙的事。

阿檬說:“就拿你的Jeep作個比吧,這天天刷牙就像你日常給車子加個油、洗個澡、查查胎壓什么的,這些你自己都干得了——”阿檬知道我有一輛帶四驅的白色Jeep自由客,如同知道我有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和一個稱得上幸福的家庭。

“但僅僅這樣夠嗎?你不是還得定期把車開到4S店做保養嗎?什么首保二保,什么半年或5000公里一次。這牙齒也一樣,也得定期做保養,就是洗牙,專業術語叫齦上潔治術,專家建議也是半年一次。”阿檬說。

齦上潔治術?我是真沒聽說過。我只知道,廚房里的油污得用洗潔精加清潔球擦,廁所的陳年污垢得用馬桶刷加威猛先生才能去除。

阿檬說,其實洗牙分手洗和機洗兩種,但現在一般都是機洗。這倒容易理解,現在上點規模的洗車店也都機器換人了。阿檬說,那洗牙的機子叫超聲潔牙機,基本原理就是將電能轉換成超聲,通過高頻振蕩將藏污納垢于牙面上的煙斑、色斑、牙菌斑、老年斑和牙石等等去除,還牙一個清白。等等,有老年斑嗎?阿檬說,那伸進嘴里的工作頭挺好玩的,除了高頻振蕩還會同時噴水,就像洗車用的高壓水槍。阿檬說,洗牙分消毒、潔治、噴砂、拋光四步,整個過程挺像給車身做保養。你們不是也得噴沫、沖洗、補漆、拋光和打蠟嗎?阿檬說,在發達國家,洗牙已成為很普及的常規保健,人們每年至少兩次定期找自己的牙醫洗牙。阿檬說,洗過的牙齒會有點敏感,兩周內不宜食冷、熱、酸、甜等食品,但這暫時的酸痛癥狀通常會在一周左右消失。阿檬還說,許多人對洗牙有誤解,其實即使每天認真刷牙也還得洗牙,其實洗牙的主要目的是為了防治口腔疾病,而不單純是為了好看,其實洗牙對牙齒沒有損害,更不會導致牙縫變大。阿檬甚至還說,有些人不適合超聲潔治,如結核、乙肝抗原陽性、HIV感染等傳染病患者,又如呼吸抑制、慢性肺病和戴心臟起搏器的患者。阿檬說得很專業,仿佛半年前剛剛畢業于某著名醫科大學的牙科專業。阿檬耐心得就像個保險推銷員,似乎我的錢夾里有一份屬于她的不菲的介紹費。

關于洗牙,我本來應該有許多問題,但是現在,阿檬都提前幫我解答了。事實上,我太想擁有一副好牙了,又白又亮,可以對著鏡頭咧嘴就笑或者張口就哭。另外,我得說實話,我沒有呼吸抑制,不是結核、慢性肺病患者,乙肝表面抗原呈陰性,目前尚未感染HIV,暫時也不需要戴心臟起搏器,所以,我的不二選擇就是第二天乖乖地跟著阿檬去那家據說是全上海洗牙最專業的牙科醫院。

阿檬不屑地朝我撇了撇嘴說:“大叔,你以為洗牙是上便利店買個套啊?人家生意可好了,得預約。”

“是嗎?”我暗暗松了口氣。

我一向拒絕別人塞東西給我,哪怕是食物,更受不了有異物進入嘴巴。所以,除非你奸了我,我絕對不會容忍有人妄圖把我的口腔變成工地,變成采石場,變成實驗室,變成噴沫、沖洗、補漆、拋光和打蠟一條龍的洗車場。

真心祝愿那家全上海最專業的牙科醫院生意好些再好些,等著洗牙補牙拔牙鑲牙種牙矯牙的哥們多些再多些。然后,等到阿檬替我排上隊那天,我已經帶著一嘴黑牙和鋪蓋離開了上海。

之后的一段時間,阿檬依然天天逼著我刷牙,卻再也沒提起洗牙的事。可能阿檬也只是說說而已,要不就是牙科醫院的生意實在太好了。

培訓過去了四分之三,班里的事也多了起來。籌劃畢業晚會,張羅紀念品,師生間同學間相互吃請。有時晚上喝得胡天海天的,我就想留在自己的宿舍。給阿檬打電話,阿檬不糾纏。“行行,別磨嘰了,你就留那邊吧,我也好歹休養生息一晚。”阿檬說。阿檬的通情達理讓我羞愧。事實上,酒喝得再高,打個車,總還不至于報錯公寓的門牌號碼。是的,盛宴就要結束,骨子里我是在想著如何慢慢收場。阿檬那么鬼精靈,不會看不出來。

有一晚,阿檬主動給我打來電話。

“還在喝嗎?”阿檬問。我說:“是。”“那晚上又不過來了吧?”阿檬問。我說:“現在不好說,可能還得夜宵呢。”“那就別過來了。”阿檬說。

“跟你說個事。”阿檬又說。

“你說吧——”我有點惴惴,阿檬很少主動打電話的,她會在電話里說什么呢?

“你以后別再來了。”阿檬說。也許阿檬會說得更直接。“我們分手吧。”阿檬說,然后就把電話掛了。我甚至還給阿檬準備了更狗血的臺詞——“我有了,是你的。”阿檬說,然后在電話里沉默。我可真夠無恥的。

“你沒忘記洗牙的事吧?”阿檬說。

我松了口氣,就像個死囚被宣判緩期執行。

“呵,洗牙——”我說。我當然沒忘。我以為阿檬忘了,但阿檬也沒有。

“醫院來電話了,約好明天早上9點。”阿檬說。

“明天嗎?”我說。

“你明天沒空?”阿檬說,“對了,你到底想不想去啊?”

我當然不想去。我說了,除非你把我奸了,我絕對不會容忍有人妄圖把我的口腔變成工地,變成采石場,變成實驗室,變成噴沫、沖洗、補漆、拋光和打蠟一條龍的洗車場。可是,我卻沒勇氣跟阿檬說這個。我不明白為什么說這么一句話會如此艱難。

“明天,明天我還真有事,已跟同學約好——”我撒了個謊。我居然開始跟阿檬撒謊了,夠可怕的。

阿檬沉默了一會,說:“那好吧。”就把電話掛了。

第三天,也許是第四天,再次見面,阿檬跟我說,那天她其實還是去了牙科醫院。

“你自己去洗了?”我順嘴問了句。我剛從衛生間出來。

“陪一同事。”阿檬說。阿檬在剝一塊冰過的奶酪。

“男同事?不會是那個養殖系吧?”我愚蠢地追問了一句。問完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阿檬那男同事。阿檬曾經跟我在床上提起過幾次,忘了姓啥,只記得讀的是某海洋大學的養殖系。養殖系一直不緊不慢地追著阿檬,據阿檬說人不壞,長得也不賴。“那就嫁了吧。”我說。“呸,憑啥啊?”阿檬說。“你要沒心,就得早點回了人家。”我說。“從不從是本姑娘的事,他愛追不追是他的事,扯不到一塊。”阿檬說。“上過嗎?”我問。“當然。你當我修女啊?”阿檬說。“就在這張床上?”我問。阿檬霍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哎哎,大叔,這可是我的家——你把我當什么了?”阿檬莫名其妙就生氣了。

“誰讓你沒空啊?約那么久,浪費了多可惜。”阿檬說。阿檬把剝了一半的奶酪遞給我。

是的,我不想去!——說出這句話為什么如此艱難?因為歡宴就要結束,我是難以啟齒于跟阿檬道別。除了埋頭抽煙,我找不到那句道別的話。有一天我走進了阿檬的公寓,但我不知道如何得體地走出去。沒有人教過我這個。

阿檬本來可以隨便敷衍我一下的。這算不上欺騙。但阿檬不會。

奶酪在我的嘴里慢慢融化,很酸,很澀,很難下咽。我的胃又開始抗拒,我猜它是想它的伊利純牛奶了。

“一張要過期的電影票,給誰不是給啊?也就是把他領到那交個差,我是扭頭就回,姑奶奶哪有耐心陪他磨蹭幾個小時啊?”阿檬說。她看出我不高興,算是賠了小心。換平日,阿檬準又得借機奚落幾句:“你個北方人咋還這么小心眼啊?老男人你該不是吃醋了吧?”

這不挺好嗎?我不想被那個工作頭蹂躪,有個替死鬼主動張開了嘴,也不至于讓阿檬為難。

這樣想著,我到底還是把總統牌奶酪咽了下去。

離開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照例是阿檬在網上給我訂了上海—青島的機票。其實我已經學會了怎樣訂票,而且說實話,這一張票我是真的不想勞駕阿檬。但阿檬不答應。按照電腦提示,一步一步,阿檬又一次輕車熟路地輸入了所有該輸入的信息,包括我老婆的姓名(我錢夾里的信用卡戶頭是我老婆的),最后,按了確認鍵。做這些的時候,阿檬依然裸著。就像面對一個網絡游戲,阿檬的臉上沒有悲傷。如同我不在公寓的日子,阿檬的電話和短信里只有寂寞和饑渴,但是沒有愛和思念。

一切都在按照開學時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結業儀式。聯歡晚會。散伙飯。最后,當然是哪來滾哪去。

聯歡晚會上,本來我的節目是獨唱——信樂團的《離歌》。班上的女同學一致公認,我的歌喉不賴。“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沒說完溫柔,只剩離歌。”我喜歡飆這兩句。但那晚當主持人把話筒遞給我時,我忽然改了主意。又不是生離死別,有必要搞得那么悲傷嗎?我說我還是給大家朗誦一首詩吧,俞心焦的《墓志銘》。然后我就開始朗誦了:“在我的祖國/只有你還沒有讀過我的詩/只有你未曾愛過我/當你知道我葬身何處/請選擇最美麗的春天/走最光明的道路/來向我認錯/這一天要下的雨/請改日再下/這一天還未開放的紫云英/請它們提前開放。”

當我朗誦到這里時,手機在兜里振了一下。應該是一個短信。我當然不可能停下來,我繼續朗誦:“在我陽光萬丈的祖國/燈火家家戶戶的祖國/月亮千里的祖國/只有你還沒讀過我的詩/只有你未曾愛過我/你是我光明祖國唯一的陰影/你要向藍天認錯/向白云認錯/向青山綠水認錯/最后向我認錯/最后說要是心焦還活著/該有多好。”

我從臺上下來。短信是阿檬的。“大叔,我得出趟遠門,幫我代管兩天家吧。看來沒法給你餞行了,實在抱歉。走時別忘把鑰匙放小保安那。阿檬。”

臺上的節目還在繼續。我把短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三遍,忽然悲從中來。我設想過很多種與阿檬分手的方式,但沒有這一種。那么輕描淡寫,那么有始無終,那么巧妙又那么絕情。我想我是愛上了阿檬。幾個月里,我跟阿檬做過無數次愛,可從沒說過這個詞。因為,我不確定。

也許阿檬是對的,根本不用道別,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現在,阿檬走了,輕輕巧巧地抽身而去。這沒什么不好的,我再也不用為找那句道別的話而犯難了。作為培訓班的一名學員,我接下來的任務是跟同學們道別,對了,還有老師。我想我知道怎樣跟老師和同學道別。

吃散伙飯那晚,我不自覺地加入了抱頭痛哭的行列。四個月是恰當的,正好熟到建立感情,又還沒熟到發現彼此壞的一面。同學們哭是因為悲傷,分離的悲傷。而我的哭,除了悲傷,還有一份愧疚。因為阿檬,這些天來我疏忽了同學們的感情。

第二天是真正分離的日子,所有宿舍的門都敞開著,大家都在整理行囊,先行者與其他人一一擁抱,揮淚告別。而我,還有另一份行囊在阿檬的公寓里。在牛仔褲的表袋里,我摸到了阿檬給我的鑰匙。那小口袋是叫表袋嗎?以前我一直用來倒著插汽車鑰匙。關于它的用途網上說法很多,有說放鋼镚的,有說放打火機的,有說放U盤的,還有說用來裝安全套,一次最多兩個。我聽到最離譜的一種說法是用來插大拇指——裝(王朵)。

第一次,我用阿檬給我的鑰匙打開了公寓的門。也是第一次,在沒阿檬的情況下我走進了這間熟悉的屋子。

在客廳正中,我一眼看見了自己的拉桿箱。我的所有衣物阿檬都已經收拾好了。一向亂糟糟的屋子,現在窗明幾凈,物物井然。走之前,阿檬一定是細細打掃整理了一遍。客廳、廚房、臥室、衛生間、漱洗間、小房間、大房間,我小心翼翼又仔仔細細地巡視了一遍。似乎很熟悉,又忽然變得很陌生。恍恍惚惚中,我像是變成了一個即將入住的新房客。

讓我回過神來的是陽臺上曬著的一條內褲。我的內褲,阿檬的一個疏忽。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仿佛一件遺物,見證著我和阿檬三個多月的同居生活。

在過道上我停了下來,那里掛著阿檬的照片。旅途中的阿檬笑得很燦爛,唇紅齒白。阿檬現在在哪?大概也在旅途中。阿檬去了哪?應該就是我們在地圖上指指點點過的那幾個地方,西藏?湘西?香格里拉?呼倫貝爾大草原?她不會是一個人去的。對了,一定是跟那個養殖系的一道,我實現不了的計劃現在那個該死的養殖系正在代替我實現。

我頹然地在沙發上坐下,點了根煙。

用不著道別,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我聽見昆德拉說,滾蛋吧,老男人,先死者必須為后死者讓路。昆德拉朝我大吼,誰讓你沒空啊?我聽見阿檬說,浪費了多可惜。阿檬笑著說,當你抽離之后,隨時會有一個頂替者插進來,沒有一間出租房會因為前任房客的離開而空置著,這就是游戲規則。我看見阿檬笑起來的時候又露出了一嘴白牙。

下意識找煙灰缸的當兒,我在電話機旁邊看到了一張紙條。熟悉的牙科醫院和陌生的電話號碼。

盯著那個號碼,我慢慢滋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就像阿檬說的,我來趟大上海不容易,總得干成一件什么事吧。徽杭古道沒走成,上海大劇院的歌劇沒看成,衡山路的酒吧也沒泡成,那些個地圖上的點有人替代了。曾經的一場戀情,因為女主角的提前退場,變得極為可疑。剩下的幾個小時,也許正好夠我去洗一次牙。

是啊,現在阿檬走了,再也沒人逼著我了。我干嗎不自己去洗一次牙呢?回到那個該死的北方小縣城,當哥們問起我四個月的上海之行,至少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一句:我在上海灘最好的牙科醫院洗了一次牙。

大堂,電梯,接待室,掛號窗,收費處,然后是一間十多平方米的半隔離的手術室。

大上海最好的牙科醫院同時也是最仁慈的。我沒提阿檬的預約。我在電話里說,我特別渴望洗一次牙,但今天是我留在上海的最后一天。五分鐘之后,我居然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齦上潔治術的工作臺比我臆想的簡潔多了,走進來的醫生一點也不像個劊子手,那個傳說中的超聲潔牙機的工作頭比高壓水槍不知小了多少號。

也許,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安慰自己。

躺下吧,有什么不適可以隨時示意我。醫生隔著口罩提醒我。

工作頭伸了進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酸脹感。我閉上了眼睛,我得努力忘掉自己的口腔和那個工作頭。然后,我就憶起了小時候也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拔牙經歷。當那根鋼針粗暴地捅入我的齲齒中間時,我感覺全身的神經就像漁網一樣被拎了起來。先得爛神經,然后拔牙,最后才是補牙,而中間是漫長的等待。到補牙那一環時,我死活不干了,母親追著我,不會游泳的我義無反顧地跳進了村里的水塘。事實上,正是那家簡陋的私人牙科診所帶給我對牙醫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不斷有液體在朝我的喉嚨口涌,那液體味道怪怪的,似乎來自石材加工廠的下水道,我的喉嚨越來越癢。我實在受不了了——幸好邊上就是一個水槽,還備著一杯漱口的清水。

重新躺下去的那一刻,我忽然看見了阿檬。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阿檬在外面微笑著朝我招了招手,然后豎起了大拇指。往日飛揚跋扈的小妖精此刻看上去就像一頭溫順的母獸。

也許阿檬并沒有走,她一直都在外面陪著我。

我狂躁的內心慢慢安定下來。

的確,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中途,我甚至又睜開了一次眼睛。

玻璃外的阿檬消失了。

阿檬當然沒在。阿檬正跟養殖系行進在甜蜜的旅途。

醫生很投入,全神貫注又謹小慎微,看上去就像一位微雕藝術家。作為患者,我也很配合。我把我的嘴當成了膀胱,總是盡最大努力憋到不能再憋才遺憾地噴薄一次。我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了多久,我也沒把握是不是還趕得上登機。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確保一次完整而又成功的齦上潔治術。

從牙科醫院出來時,我看了一下手機。離登機還有一個半小時。有點懸。路不算堵,司機的車開得很溜。一路上,司機從罵狗娘養的油價開始,先扯到奧運會劉翔摔跤的事,接著談了他對敘利亞制裁案中國投反對票的看法,然后又議論開了重慶槍擊案和伊朗地震。但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待了四個月就要離開,我有點傷感,我像是愛上了這個城市。可上海到底哪里值得我留戀啊?飲食、擁堵的交通、潮濕悶熱的天氣、南方口音濃重的喋喋不休的出租車司機,還有一場糊里糊涂的戀情。拐上虹橋路后,司機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猛剎住口,此后再也沒吭一聲。

從安檢口進去,正好聽到航班第一次呼叫登機。

我沒遲到,航班也沒誤機。挺合理的安排。

沒人他媽的希望我在上海多待一分鐘。

匆匆闖進衛生間,鎖上門,點上煙,我像往常一樣摸出了手機。我習慣在登機前再抽一根。我還習慣在馬桶上就著煙刷一把微博。

跳出來的卻是阿檬的短信。

“很遺憾那么多計劃都落空了。其實,我是多么想陪著你啊,哪怕只是陪你洗一次牙。沒有什么養殖系。別了,我的愛人。阿檬。”

煙兀地迷蒙了眼,我發瘋地回撥阿檬,關機關機還是關機。

航班開始再次呼叫登機。我把煙蒂擲進了便槽。如果沒記錯,那應該是我抽的最后一根香煙。

在自動感應龍頭面前,我匆匆洗了把臉。就在即將離開的那一秒,我怔住了。我又一次看見了鏡子里的那個男人,白牙在他嘴里像刀子一樣晃了一下。

那一刻,我只想告訴阿檬,我去洗牙了,我還看見了陪在外面的她。

航班開始最后一次呼叫登機。

我走出了衛生間。我經過了檢票口。我走上了長長的甬道。

我沒有回頭。拉著拉桿箱,如同挽了阿檬的手,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那條逃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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