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市，流川機場。

T2國際航站樓36號門外，托行李箱的、接機的、送機的，人頭攢動，車流不息。

在門牌號的正下方，兩個女子站著。

一個三十來歲，戴著墨鏡，穿貼身皮群，肉色絲襪，披一件范思哲的黃色印花絲巾，白胳膊若隱若現(xiàn)，腳上是齊踝高跟靴，右臂挎著LV包，包包拉鏈下面有一道明顯的蠟痕，嘴唇是艷麗的紅。

一個十多歲的青春年紀，反戴鴨舌帽，沒戴墨鏡，穿撞色寬松衛(wèi)衣和李維斯破洞牛仔褲，一雙白色耐克板鞋，鞋兩邊的黑色標志有些泛白，但是干凈。

戴絲巾的女人叫宋青，她遞了一張機票過去：“櫻櫻，你自己選吧。”感覺得出她的視線緊鎖女孩，但戴了墨鏡看不到表情。

沈櫻臉上寫著不耐煩，斜乜了眼機票，上面寫著目的地“倫敦”，登機時間是16:34，現(xiàn)在是15:40，沒說話。

女人嘆了口氣，“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已經(jīng)長大了，媽不會替你做選擇，你的人生，你負責(zé)。”

昨晚宋青連夜收拾行李，說是要帶沈櫻離開G市，她說，兩條路可選，一條，去英國倫敦；一條，去南云縣，宋青老家。

不過，無論沈櫻怎么選，宋青都是回老家，南云縣。

強盜選擇。

沈櫻冷笑，“負責(zé)？你跟我談這個詞配嗎？”

她手插褲袋，頭也不回地走向地鐵站口，經(jīng)過一個垃圾桶時，把不知何時揉成團的機票隨手扔進了可回收箱里，丟下宋青一個人看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不知如何是好。

宋青苦笑，“對不起，櫻櫻。”

然后彎腰，把LV包擱置在一個中號行李箱的兩條拉桿旁，又把另一個大號行李箱的輪鎖解了，兩手并用也拖向地鐵站。

……

地鐵車廂門快關(guān)上時，宋青拎著大包小包沖了過去，廂門提示即將關(guān)閉，她一腳踹動行李箱，咻地滑過去，剛好卡住了廂門，車門報警鈴聲響起，廂門如愿以償?shù)亻_了。

兩個掛著紅袖章的地鐵工作人員趕過來，揮著手大喊：“女士女士！不能這樣！容易被夾傷的！”就差加個口哨了，和交警指揮一樣一樣。

宋青滿臉賠笑，嘴上道歉，說：“對不起同志，我追我女兒……”

沈櫻被她媽這番壯舉驚得倒吸一口氣，胸腔鼓得高高的，臉上，火辣辣……

丟人！丟到外太空去了！

宋青上車后，車廂里有人偷偷打量她，或許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優(yōu)雅裝扮的貴婦會做出這種舉動。

“櫻櫻，干嘛不等媽媽呢。”

沈櫻裝聾。

“媽媽和你說話呢！理一理我嘛。”

近乎撒嬌，沈櫻無語，皺著眉頭站開了幾步，撇過臉，冷聲冷語：“你離我遠一點。”

宋青只是一閃眼的恍惚后又笑得紅當(dāng)當(dāng)，完全不為女兒冰山氣息所動，反而笑得更沒心沒肺。

“櫻櫻，我跟你說，等會兒我們要去搭的可是綠皮火車哦，在這個動車、飛機遍布的年代，去南云縣還只能坐綠皮呢！媽年輕時經(jīng)常用的交通工具，速度是慢，但時間也是慢的，你可以慢慢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慢慢和隔壁左右的陌生人聊天，慢慢……”

沈櫻完全不耐煩了，打斷她：“行了，你知不知道你話太多了，跟個老太婆一樣叨個沒完！”

此話一出，以為可能傷到宋青的心了吧，但下一秒她又順接著轉(zhuǎn)了話題。

“對，說到老太婆，得說說你外婆，咱這次就是去她那里住。小時候帶你去過不知道有沒印象，不過小縣城嘛，當(dāng)年的治安管理太差了，4歲時帶你回去走丟了一次，6歲時回去差點被壞人拐了，嚇得我再不敢?guī)闳チ恕悻F(xiàn)在長大了就不怕了……”

“但那里真是滿滿媽媽的童年回憶啊，小時候最愛在家附近的翡翠河游水，以前碧綠得像翡翠一樣，后來搞工業(yè)發(fā)展變成黑水了，真可惜，不過近些年到處喊經(jīng)濟環(huán)保兩頭抓的口號，縣里該有所治理。”

“哎哎……說遠了。你也知道你外公走得早，一家七口，你舅你姨還有我，幾張嗷嗷待哺的嘴都是你外婆一個人喂，拉拔我們長大真不容易……”

這一路到站前的空隙，宋青的嘴可是一刻沒閑著爭分奪秒把空隙填滿。

沈櫻倚靠在車廂壁，欣長的腿交疊站著，懶洋洋的。

她一會兒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玩玩手機，對宋青說的沒發(fā)表過任何意見，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不過這不妨礙宋青滔滔不絕，她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如果她不說話，沈櫻肯定不會主動說話。

好像，是兩年前開始母女倆就是這種相處模式了吧。

大家都察覺出變化了，怪，但誰也沒提。

……

沈櫻沒想到第一次坐綠皮火車會擠到變形。

母女倆去到火車站買票，窗口售票員說今天去南云縣只有最后一班了，19:00發(fā)車，站票。

讓以前動車只坐一等票，飛機多飛頭等艙的沈櫻坐綠皮就算了，還是站票？！放從前想都不會想。

宋青為難，怕她生氣，沒敢買，看著她問：“怎么樣，櫻櫻，買嗎？”

沈櫻回視，語氣能結(jié)霜：“你的人生，你負責(zé)。”

宋青面朝售票員，用力點頭：“買！”

她們拿著紅色火車票，穿過左手一麻袋、右手一拉箱、背上還一大鼓得拉鏈爆開的包的洶涌人群，沈櫻不明白這些人哪那么多行李，是把整個家背在身上跑好就地扎營嗎？

終于來到車票上顯示的9號廂門，沈櫻幾乎當(dāng)場暈厥，這擠得屁股腦袋像雨后蘑菇往外冒的，還讓她站到終點站？？

她以前嘲笑印度人一摩托車坐十幾個很傻逼，好吧她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以后不再隨便評價了，指不定哪天落自個兒頭上。

沈櫻冷颼颼道：“誰說的懷念綠皮時光？誰說的可以慢慢欣賞窗外景色，可以和陌生人慢慢聊天？”

宋青面露尷尬，打哈哈：“哎呀，我也沒想到這么多年了，其他地方都是越來越通暢，南云會越來越堵嘛……”

她買票時和售票員嘮嗑，問票源怎么這么緊張，才知道這些年南云縣領(lǐng)導(dǎo)班子敏銳觸覺到旅游業(yè)的前景，大力宣揚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整治環(huán)境，生態(tài)管理，又是官博又是官微，整的有模有樣。

反正現(xiàn)在旅游也是胡亂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哪里熱往哪鉆，人一有點小錢，揣兜里不花出去渾身難受。

旅行逐漸就公式化了，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景點看人頭，朋友圈到此一游。

導(dǎo)游一喊，三點集合！看手表，艾瑪還有兩小時，轉(zhuǎn)頭就跑，導(dǎo)游說，等等門票沒拿……

趕游客像趕鴨子，一開始想，這不坑錢嘛！轉(zhuǎn)念，誰不是這樣呢？如此想來心里舒服多了，不患寡而患不均，這錢也還值！

花錢的人甘心，收錢的人也樂呵，兩全其美哉。

因此，南云縣如今有不少游客慕名而去，當(dāng)初去外地務(wù)工的也返鄉(xiāng)不少，畢竟，游客錢好賺，整個土夯子說是某某朝代某某墓一堆人拜訪，整個某某特產(chǎn)某某玉一堆人瘋搶。

所以，南云縣富起來了，高鐵多年前就說在規(guī)劃，三年又三年還是沒建成，只能坐綠皮或者大巴車，綠皮火車因接應(yīng)不來，一票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