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xiàn)在在一具男性的身體里。

還是一位農(nóng)民男性。

身份低微，與皇帝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葉寧托腮，不過還好，憑著這一張臉，和前太子的身份，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難的。

游戲里，注定一開始就是邢知修謀反。她本來進入游戲之前打過主意想要從源頭解決這個問題，結(jié)果她沒有料到的是，她是被清空了記憶送進了游戲，還和邢知修當了二十五年的好兄弟。而且，楚珂所有的難言之隱，黃金歲月都是她親身參與的，她也說不清，這多出來的二十五年人生對她的改變有多少。她現(xiàn)在甚至覺得，自己就是楚珂。

她的武功是一點點學會的，她的歲月是一天天度過的。

她沙場點兵，也都是真的。

“宿主，你要記住你是葉寧。”系統(tǒng)冰冷的聲音帶著好意提醒她。她晃了晃腦袋，暗自心驚，她差點就忘記了自己是葉寧。

她反復(fù)地提醒自己自己的名字，拍了拍熱得發(fā)燙的臉頰：“系統(tǒng)……”

“我們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雇員，在一次次游戲中迷失自我的，在游戲中忘記自己是誰的，投入了過多的感情以至于瘋掉的……總而言之，溫馨提示，在通關(guān)過程中，我們希望宿主，能夠一直記住自己是誰，自己的名字，以及完成游戲之后的愿望，以及記住游戲就是游戲，不應(yīng)該對里面的任何一段人生有不正確的危險認識，不應(yīng)該對任何一個游戲人物產(chǎn)生不應(yīng)當有的感情。”

葉寧鄭重地點頭。

……

邢知修點蠟燭。

“大人。”竹曲喚他。他的手顫抖了一下，但是還是點燃了蠟燭，好不容易屋子亮堂了一些，那火苗和他的嘴唇和手都是抖的。

他不語。

闔宮安寧得不可思議。

今天是楚珂死去的那個夜晚之后，他的第一次睡眠。

他的一箭，射穿了楚珂的胸膛。她的墜馬像慢動作一樣在他腦海里反復(fù)循環(huán)，成了白日閉上眼睛就會出現(xiàn)的噩夢。

他忽略了那一箭之后果不其然的痛徹心扉。他只記得自己冷冷地說，他是男是女，與我沒有關(guān)系。

而后他發(fā)號施令，于是她所帶回來的勝利將士們，在醉酒之后，遭受了可怕屠殺。將士們見慣戰(zhàn)場上的殘殺，卻在他一句話之下崩潰。

他說，楚珂死了。

英勇無畏的皇帝死在了他箭下。在孤身出宮廷，沖殺越城墻的前一刻。

于是有人怒吼上前，卻被一劍穿胸。

他眉目冷淡如薄冰，開口：“凡為將者，不從即殺。”

然后一場殺戮結(jié)束得很快。和楚珂過了命交情的都死了。剩下的人眼睛里都是畏懼和迷茫。

他看得頭疼，然后告訴自己，很快就會習慣了。

他即將成為皇帝。

但是他疲倦地按了按額角，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一點也不想當皇帝。他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于做一個宰相，匡扶楚珂的社稷。

他說：“我累了，剩下的，交給李大人吧。”

李大人就是那位老者，他聞言笑了笑：“恭送陛下。”

他聽見一聲陛下，有些怔忪。他旋即反應(yīng)過來了，淡淡嗯了一聲走了。

身后的血腥味太重，隨著風飄過來。

他沒有回府。他當然不用回府。他走向夜風中的皇宮。

楚珂的尸體已經(jīng)被他的手下帶走了。

邢知修不愿意埋葬楚珂，他對自己說，這是他邢知修前半生犯過的，最可怕的錯誤，一定要日日警醒自己，把楚珂的模樣夜夜看著，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

他沒有回來，其實手下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楚珂的尸體。

他們都等待著陛下歸來，對他們發(fā)號施令。

于是他們的陛下帶著點倦色歸來了。然后他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陛下臉上并無喜色，他只是怪異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無聲無息的尸體，仿佛能將尸體盯出一朵花來。然后他蹲下，摸了摸那具已經(jīng)涼透了的身軀，低低地說：“阿珂……你錯了。”

然后他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終于有人問：“大人，尸體……”

他好像才想起。

他半張臉都不屑于留給他們似的，只揮揮手，聲調(diào)慵懶地說：“搬到我宮里來。”

于是他們把那位帝王的身軀搬到了大人的寢宮。那位年少時就大敗敵軍的少年皇帝，此刻毫無尊嚴地被拖動著。

楚珂的眼睛還睜著，瞪得他們脊背發(fā)寒。

他們不知道大人要做什么。大人的樣子看上去很奇怪，特別是剛剛他還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個死相并不好看的尸體看了許久。

“退下吧。”

他們退下了。

候在殿外。

邢知修原本很困倦，然而此刻他看著躺在地上，死狀頗為慘烈的楚珂，他忽然有些迷茫：“阿珂？”

當然沒有人應(yīng)答。他的身體忽然難以抑制住地顫抖了一下。

他從寶座上走下，帶著點孩子似的惶惑不定，走上前去。他再次俯下身子，恰好對上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瞳光渙散。

他的手難以抑制地撫上楚珂的臉頰。他合上了楚珂的眼睛。

“阿珂……小珂……”他喃喃道。忽然什么液體落在了楚珂冰涼的面龐。

他驚異地伸手拭去，然而有了更多的液體紛亂地落了下來。

他的視線太過于模糊了，他終于回過神來。他修長而冰涼的手觸道自己眼瞼下方的溫熱水滴。

他，哭了嗎？

他篤定，對，我哭了。

為什么哭？為什么？

他反復(fù)地問自己。

終于他打了個寒噤。

因為我愛他。

他驚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愛著自己的這個錯誤，而自己所畏懼的并沒有因為楚珂的死而被抹殺，而是更加地刻骨銘心。

他錯亂的呼吸，冰涼的手。

他不敢看地上的那具尸體。

那是楚珂。

他居然有一種可怕的預(yù)感，楚珂的死，才是他所得到的，來自楚珂最可怕的報復(fù)。

那是楚珂啊。

他的阿珂，他的，他的……小珂。

“楚珂！楚珂！”他忽然開口。依舊沒有人回答他。

他忽然感受到來自靈魂深處最為冰冷無助的絕望。

他死了。你知道的。你殺了他。

他拭去眼淚，忽然發(fā)狂一般地喊：“來人！來人！”

門外的侍衛(wèi)匆匆而忙亂地進來。

“把他給我燒了！”

火焰。他眼看著楚珂被火焰吞沒。

會很痛嗎？邢知修想，不會的，他已經(jīng)死了。

然而當火焰燒到了楚珂的頭發(fā)，燒到了楚珂的衣裳，他忽然聲音顫抖：“滅火！滅火！”

眾人如同看瘋子一樣看他，但是還是照做了。

不能燒阿珂。邢知修非常冷靜地想。阿珂要日日夜夜被我看著。

阿珂是錯。

不能忘。

他親自把楚珂接了過來。楚珂有些狼狽，頭發(fā)被燒焦了一半，衣袖也被燒掉了一截。

他有點臭了。焦臭，還是什么別的臭。邢知修有些愉悅地想，待會兒要給他洗個澡，換件衣裳。

有什么方法保存阿珂？他認真地琢磨。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難了，他想了許久。

這么想著，他已經(jīng)準備好楚珂的換洗衣物和熱水了。他耐心地把楚珂燒焦的發(fā)尾剪斷。

阿珂穿紅色最好看。

邢知修準備了紅色的衣服。對啊，紅色最好看，阿珂穿了許多次的，他應(yīng)當是天底下當過最多次新郎的男人。他一邊想，手下一邊替楚珂脫掉重重衣裳。

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親眼所見阿珂與那些女子恩愛，他的手一抖，楚珂的衣襟斜斜地歪下來。

他一定是瘋了。

他平息呼吸。邢知修看見燈光下，楚珂的臉，他的臉看上去，那么晶瑩，仿佛只是睡著了。楚珂英俊，他早就知道。有點灰，應(yīng)當是剛剛粘上的。他浸了手，擰了帕子去擦拭。

灰擦掉了。

忽然。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他一點一點認真的去擦楚珂的臉。什么東西一點一點被剝落。他的眉骨下淺淺的陰影，鼻梁兩側(cè)深重的陰影，他的劍眉，他的兩頰。

邢知修屏住呼吸。手下的臉看起來少了點什么，不再那么英俊，而是多了幾分……柔美。

他把楚珂的衣裳繼續(xù)一件一件輕手輕腳地解開。

熱氣氤氳在室內(nèi)。

他僵住了。

……

對于陛下親自給楚珂換洗整理這件事，竹曲本來頗有微詞，人心未定呢現(xiàn)在。但是他顧念到大人與先帝兄弟多年，也沒有說出口。

他安分地在在殿外等候。可過了許久，不見陛下出來，他有點擔心。

他敲了敲門：“陛下？”

……

原來不是楚珂，不是楚珂錯了。邢知修渾身上下抖得不成樣子。

是我錯了。

我錯了。

我一直都錯了。

他機械地又想把楚珂的衣服給她穿上。

此時竹曲見里面許久沒有人出聲已經(jīng)破門而入。

“陛下，出什么事了？”

邢知修回頭。竹曲看見他臉上都是絕望，他跪坐在地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孩子。

邢知修低低開口。

“竹曲……”

竹曲不安地上前，恰好撞見那具女體微微敞開的內(nèi)襟。

他難以遏制住地倒抽一口涼氣。

“阿曲，我動不了了。”邢知修低聲繼續(xù)說，“你去找貴妃來。再找來茹姑。”

她不能交給那些笨手笨腳的人。

而且，他有話要問貴妃。

她騙了他。阿珂是女孩，怎么可能強要了她？

他的面色慘白。

竹曲不敢做聲。

他知道，有一些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發(fā)生了，把大人，逼迫上了這一條可怕的道路。

他看著跪坐在地上的邢知修，扶起了他。他覺得現(xiàn)在的大人，看上去可憐極了。但是大人強撐著坐起來：“先去叫貴妃。”

……

“我猜他現(xiàn)在一定后悔得想死。”葉寧笑了笑，順便往她嘴里扔了一塊甜糕。

哎呀，果然這種老百姓的口味最適合她啦！

宮里的飯菜經(jīng)過重重檢查，再從御膳房送過來，其實已經(jīng)不太好吃了。

“宿主，你打算怎么辦？”

“嗯……”葉寧奸詐地笑了笑，“當然是去……干最讓他痛苦地事情。”

她的目光遙遙望向皇宮。

邢知修，等著姑奶奶，姑奶奶來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