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邑與周族宗廟一南一北。棄在槐邑呼呼大睡的時候,巫鴆已經進了宗廟,正與姬離塵相對而坐。
大巫咸讓她到邠邑去尋周族大宗伯,只說此人曾見過小王。如今與他對坐仔細端詳,巫鴆才發現這個叫姬離塵的男人居然這么年輕,看上去也許比棄還小些歲數。
不僅年歲,姬離塵的裝束也有些怪。頭發不按周人規矩編髻,而是像巫族一樣用額帶攏在腦后編成辮子,衣袍比普通周人略長一些遮住了膝蓋。黑色衣襟上方卻是一副白皙的精致眉眼。
面對巫鴆的打量,姬離塵倒是很大方。他極含蓄地一笑,那張俊秀的臉居然添了絲媚氣:“巫鴆大人,好久不見。”
可惜巫鴆不識風月,只覺得他奇怪:“我們見過嗎?”
那笑容更顯媚意:“您果然不記得了。離塵年少時曾前往玉門巫族修學巫術,那時便見過大人您。只是您地位崇高,與離塵不在一處修行而已。”
巫鴆沒接茬,她不想談自己的事:“宗伯既知道我族中之事,想必對他族秘辛也知之甚清?鴆有一事想請教宗伯。”
“請講。能幫到大人是離塵的福氣。”
“鴆想問問,十年前宗伯去大邑商朝貢之事。”
姬離塵一愣,沒料到她會問這個。
據大巫咸說,十年前,邠邑向大邑商獻納貢品,除了龜甲、羌人這些常有之物之外,還有一名周族巫師——就是姬離塵。當時他本是周族獻往大邑商擔任貞人的,可最終卻又返回了邠邑。那一年子弓24歲,姬離塵作為外服邦臣該由他接見。
巫鴆想,也許姬離塵對會對子弓身邊的那位貼身戍衛器有些印象。若是他能記得器的容貌,便讓他去見一見棄,只要認定了棄的身份確實是器族人,那自己這差事就算了結了。
到時候她發個信給大邑商,就可以堂而皇之帶著棄回玉門山了。貞人誰去做都行,落單的器師可是不好找。巫鴆已經開始算盤帶棄回巫族之后怎么安置了。要不,還是先讓他給自個當三五年奴隸再說,自己那間小屋毗鄰垂崖瀑布,有個干活伺候的正好。哦不,是倆干活的,還有那個羌人小孩。
現在只等姬離塵的證詞了,問出要緊部分,再帶棄來辨認就萬事大吉。巫鴆肩膀微微下垂,有些放松下來。
可姬離塵說的話卻讓她有些意外:“您是要問洹河北岸的那場火災嗎?”
火災?巫鴆竭力思索,終于想起十年前王宮從洹河北搬到洹河南之后,大巫咸從殷地發回的密報。但上面并沒多說,只說王宮失火,后母戊亡故,昭王遷宮至洹河南。
要掩埋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非常簡單,何況是權傾天下的昭王。巫族引以為傲的情報網每天都在搜羅各族的隱秘私事,暗地里做冊記錄,可是火焚商王宮這樣的大事,在宮中任職的眾多巫族人卻始終扒不出什么多余的料來。大巫咸更是將此事輕輕帶過,也難為巫鴆沒什么印象。
怎么姬離塵會說起這件事?
見巫鴆不置可否,姬離塵略顯為難,眉間擠出了一條褶皺:“離塵曾經接到過嚴令,不得對人提起這件事。當年我能全身返回邠邑,也是因為此事。”
真不能說就不會提了,這人一定有什么要求。巫鴆不說話,靜靜地等著他張嘴。
果然,姬離塵向前略傾下身子,說:“巫鴆大人若真想知道的話,離塵愿意冒險告之。但可否請您在邠邑多呆幾日?有兩件事實在想請您襄助。”
“能力之內,定當竭力。”
“爽快,離塵一定知無不言。”姬離塵起身走至門口喚了一聲,有個小族巫立刻小跑,一邊還好奇地往夾室里瞄了一眼,巫鴆只做不見。
片刻,小族巫躬身退下。不多時便清了場,所有人都離這間偏殿遠遠的,就連小五也被帶開玩耍去了。一時間,半座側殿只剩下室內這兩人。
“大人應該猜得到是誰令離塵封口的。”姬離塵重新在巫鴆坐下,語氣變得凝重起來。
“昭王。”
姬離塵點下頭去,隨即又輕輕一搖:“還有一個人,不知大人還記得那位已故的小王子弓嗎?”
巫鴆瞇起了眼睛。
“其實今天的商王宮只是宗廟和一些離宮別館,真正的王宮是在洹河北岸。”姬離塵唏噓著,陽光鉆過廊檐在地上落下一片極亮的白色,刺得人眼睛發疼。10年前那場大火也是這般明亮,灼得讓人無法直視。
洹北王宮是由那位遷都至殷的先王盤庚所建。在盤庚之前,歷代先王也曾多次遷都,于是從黃河直到東海,就有了許多曾經做過王都的繁華大邑。王室遷走了,宮殿城墻田地卻是遷不走的,一些舍不得故地的王族宗親就留在了原邑代代經營,漸漸的成了一支龐大繁雜的勢力。由于都是子姓王族,商人便稱呼他們為“多子”。
時間一長,這些“多子”在自己盤踞的邑子上經營得風生水起,有些甚至比商王還要富裕。這倒還罷了,要命的是商族王位的傳承制度。由于兄終弟即和父子相繼是并行實施的,結果就是這些“多子”都有資格做王——誰的父兄還不是大王了?有時遇到個孱弱的大王,那些多子還會動手逼宮取而代之。
盤庚可不愿意被叔侄表兄弄死。他即位時大邑商的都城在囂地,整個王城被他哥哥陽甲經營得水潑不進,囂地大族只認陽甲的兒子不認他,自己的政令根本連王宮都出不了。于是盤庚果斷遷都,連說帶恐嚇領著多數族邑遷到了殷地,就在洹河北岸建造起了宮殿王城。自那時起,殷便成了大邑商的中心腹地,一直延續到現在。
但遷都并不能解決多子的問題,盤庚死后,王位便在自己的弟弟中傳了下去,一直傳到最小的弟弟小乙才出了亂子——小乙沒有把王位交還給長兄陽甲的兒子,而是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子昭,也就是如今的昭王。
“昭王會是位雄主。”姬離塵遙望東方,似有所感嘆。當初在大邑商只在火災過后匆匆見過他一面,但那短暫一瞥就足以讓人印象深刻。
只是他這王位確實有些爭議。
若按百年來的舊制,小乙死后,王位的第一繼承者是陽甲的兒子。但當時陽甲的后裔已經沒落絕嗣,王位便該順位到盤庚的兒子身上。可巧,盤庚身后留下個遺腹子。這位可不簡單,彼時正當壯年,背后有北土數十大族的支持,手中還握著一處極富饒的大邑,可謂兵強馬壯,大邑商各族都以為他會是下一任大王。
“那是亳邑的子畫。”巫鴆說。
姬離塵點點頭。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子昭在父親彌留之際趕回殷邑,搶先一步登上王位。
“你的意思是,子畫跟那場火有關?”
這次姬離塵沒有表示,只淡淡笑著。禍從口出,不管巫鴆如何判斷,總歸不是從他嘴里直接說出來的。
巫鴆沒在意他的小心思,只覺得哪里不對:“說不通。起火時離昭王登基已經過去20年了,子畫要是想逼宮完全可以早點動手。為何非要拖那么久?”
話說出口,她看到姬離塵原本恬淡的眼神為之一變,滿是狡黠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