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自有一種迷之思維,認為女人說“不”就是在說“是”。但其實,十個里面有十個是真心的在拒絕。
二人相識至今,巫鴆從未如此惱怒過。棄連日勞累,被這一耳光抽得先懵后怒,不由也動了火。
“你要怎的?”
“這話該問你自己,你要怎的?”巫鴆眉梢冷峻,眼角掛霜,一字一句都是慍怒。
“婦紋的身子經得起你這般密集行程嗎?她坐胎未滿三個月,路途顛簸艱險,出了問題怎么辦?”
棄料不到她是為這個發怒,遂緩和下來安撫道:“我會盡量小心,中途有休息時日。”
對方彎下腰檢查車輻,只不睬他。棄覺出她還有話說,便舉著火把給她照明,只是不走。
火把忽忽悠悠,勉強將二人裹在一點昏黃之內。巫鴆削肩偶爾一動,棄驚覺那單薄似比之前更甚,忍不住伸手撫了上去。
然后被拍開了。
“不是,小鴆你……”
巫鴆回身詰問,臉上全無笑意:“你這么算計盤桓,妻兒安全都不顧。就是為了載譽回歸?你就那么留戀權位,覬覦王位?”
“你!我怎么想的你最清楚!我根本不想再做小王!”
“我曾經以為你是那樣!可現在我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地圖已經有人送回去了,鬼方易的企圖也自有望乘通報,你完全可以從容周旋,慢慢脫身,為何非要急在一時?”
棄瞪著她,嘴唇翕動一下,并未答話。巫鴆眉頭慢慢蹙起,緩緩問道:“莫非?是昭王?”
真心相愛之人往往心意相通,一人疑慮未出口,另一人已能察覺大半。
棄垂下眼睫,并未否認。巫鴆追問:“他怎么了?”
原來在等待巫鴆到來之前的這段時日里,棄為了做樣子給鬼方易看,每日都會派數百騎兵做做樣子滋擾附近的甸服國。
幾次試探下來,禿峰發現六個甸服國中,東南邊那個兵力最少,每每迎戰只有三旅商軍,至多不過四旅。
吃果子合該找軟的,禿峰自以為窺得天大機關,便每天都叫人去往東南尋釁搶掠。
豈料那甸服國也不是省事的,兵力雖少,但都是經年老兵。禿峰討不到便宜便怒而增兵,雙方混戰一天,直到屠四帶人增援,這才將那纏斗了半晌的甸服侯與禿峰分開。
回到沚邑,禿峰兀自罵罵咧咧。棄溫言寬慰,禿峰方才釋然,從身上摸出個物件交與棄,說是從那侯懷中拽出來的,不知有什么要緊。
棄認出那是大邑商傳遞王令的竹簡,上面泥封還未敲掉。他胡亂編個理由打發走了禿峰,掰掉泥封細看,但見上面只得寥寥數字。
“呼登五百人往井方護王。”
巫鴆捏著棄遞過來的竹片,那上面的符文是用銅刀刻出后又以朱砂涂抹,紅字綠簡分外驚心。她看著棄:“井方?”
棄點頭:“出發之前,父親欲與井方聯姻。此事本該早早了了,可這道令卻讓人去井方護衛——”
“難道井方也反了?”
“應該不會。若是井方反了,那下危恐怕早就守不住了。如今下危還是銅壁一般,我只能推測是,父親因為什么事滯留在了井方。”
巫鴆點頭,思忖著道:“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否則不會只登五百人。”
“不好說,那甸服兵力本不多,連他都要出五百人。可知下危的兵是一點也勻不出來了。”
二人半晌無言。頭頂大樹頂端忽有夜鴉竦然啼叫,棄心中煩燥,一拳捶在樹上,頭上撲簌簌落下葉子來。
巫鴆盯著他動作,輕聲道:“棄,你是去救父親,還是去救大王?”
兒子救父,是為親情。小王救大王,卻是為王位。
棄嗔目結舌,雙目圓睜:“你不信我?”
“以前,我信。可草兒死后,我再不信任何商族人!”巫鴆長身玉立,毫不退縮。
“小鴆,我沒有去親自去救你是有難處。鬼方易想……”
“鬼方易想借機敲打,試探你的忠心。不必解釋,這小把戲我當然明白。但你因為昭王一個模糊不清的信息就罔顧有孕之妻,這,我就不明白了。”
她逼進一步,目光清冷:“你是小王,大王死后便是你即位。你如此著急潛回去,是為著急登位吧。”
“你!”
“昭王極有可能是病在井方,你悄然過去,或殺或助促成王駕上賓。到那時,你再以此次行程之果率軍擊退鬼方,順勢登位,眾望所歸!”
棄胸中怒火轟一聲燃到頭頂,直氣得雙目赤紅耳鳴心跳。巫鴆倔強對峙,一步不退。
“好好好,就算我是!你又怎樣?!”棄悶聲咆哮,只想抓住對面冤家使勁揉捏。
不料巫鴆雙臂一展,合攏于額前,接著雙膝跪地,合掌于地,以額及首,向棄做一個肅拜大禮。
“小鴆……”
“巫女鴆,愿拼盡全力輔佐小王登位。唯望我王得位之后大赦我族殘部,許他們出落四方,各安其命。”
她起身莞爾一笑:“還請小王明了,自此以后,我與你只有主、臣之份,再無其他干系。”
夜色凄涼,院外只剩棄一人獨自扶樹長嘆。
第二天,禿峰一大早就被手下人叫醒了。倆戍衛急得亂叫,直說白鬼晨和右骨都打起來了。
打就打唄。白鬼晨那個脾氣,一點兒虧不肯吃的人,早晚得打起來。禿峰也不奇怪,慢吞吞地揉眼伸腰打哈欠。
“不是啊,千長,這回是右骨都打了宗主晨!他還要走!那車駕都套好了,這會兒都快要出城了!”
禿峰連滾帶爬地攆了出去。
這場動靜鬧得太大了,沚邑城內四千多鬼方人都知道白鬼晨不服從右骨都調遣,對方氣不過,倆人打了一架。
恰在二人動手的時候,右骨都夫人趕來相勸。二人打得正酣,哪個理她。右骨都夫人沒奈何,抹淚哭道在上城遭厲夫人欺辱,到了沚邑怎么還不消停。
右骨都聽夫人說得蹊蹺,便停了手細細詢問。夫人隱瞞不過,只得一一說了。白鬼晨聽得半信半疑,叫了幾個仆從上來問,所說均與夫人一致。
這一下氣得右骨都暴跳不已。大罵再三,認定厲夫人是奉了族長之命要整治自己。于是不管不顧,拉上車駕便要去下危尋族長討個公道。
這一鬧,沚邑里的四千鬼方人全都替右骨都不忿。自他統攝沚邑,治下寬嚴相濟頗得愛戴,又兼他弓馬嫻熟、極善攻伐,所以自禿峰以下無人不夸一句好。
鬼方人有事爭執必要論個對錯曲直。受恩必報,被辱必還,孕妻被厲夫人百般刁難,這口氣放誰也咽不下。
于是當棄率領一眾人出城而去時,不但沒人阻攔,反而還有不少人趕來開門牽馬爭相送行。禿峰趕過來時,正看見這個場面。
就見右骨都夫人坐在一輛馬車上,其余眾人各乘一騎擁簇在兩側。除去弓戈,并未帶多少行李,顯然是臨時起意。
棄在最前端一匹高頭馬上立起,沖著眾人行了個撫心禮,大聲道:“諸位勇士,自棄來道鬼方,一直頗受族長厚愛恩澤。所以日日披肝瀝膽,為鬼方攻城略地。不想有那惡婦趁我不在,辱我家婦人、兄弟,此種羞辱,斷難忍受。”
說著,禿峰已經擠到了前面,正揮著雙手要勸。
棄沖他一禮,大聲道:“峰千夫,多日來承蒙照顧。須知沚邑之功盡在你身上,棄此去下危尋見族長,一定替你表功請賞,免去各家服役!還望千夫與宗主晨一起堅守此地,方不負族長信任!”
眾人一聽還要為自己請賞,更是歡呼雀躍,七手八腳拉馬送行。禿峰壓根攔不住,眼睜睜地看著棄一行人大方離去。
他急得跺腳:“哎呦,這可咋整。”
旁邊一人冷笑一聲:“上城那婆娘囂張太久,正該被整治!你管那么多呢?!”
原來是白鬼晨,她的妹妹也嫁給了鬼方易,常被厲夫人欺負。如今正好借此事出口惡氣。至于沚邑,拖著唄。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反正也不算自己的錯。
她施施然走了,留下禿峰一個人心驚肉跳。誰能保證右骨都回去下危?萬一他不去呢?可別拖累了自己。
禿峰越想越怕,忍不住長噓短嘆。
不過他錯怪棄了,棄還真的是往下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