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已過,秋日降臨,正是一年當中牲畜肥壯之時。鬼方與百族的立盟大典約便在此時舉行。
棄之前雖然在羌地呆過幾年,但羌族人被大邑商鉗制,多是定居,已經脫離了西北游牧族邑的遷徙大軍,自然也就不知道西北部游牧族裔有秋季會盟這樣的習俗。
直到開始配合巫華統籌大典,棄才明白為什么鬼方易會選在此時立盟。
游牧族裔全民皆兵,凡能彎弓者皆可騎射殺敵,但這種全員皆兵的狀態卻不是一到頭都能維持的。和農耕族裔一樣,游牧族裔的畜牧周期也受季節影響。
每年冬末到春季,是馬、牛、羊等家畜的集中產崽季節,這些幼崽就是牧產,若是顛簸追逐過甚,會導致母畜墜胎,這在游牧族中無異于絕收。所以這段時間里,族中人人都忙于為母畜接生,族長們也無法強令族人出戰殺敵。
到了春夏之間,游牧族裔又得趕著虛弱的母畜和幼崽從越冬地前往春夏季牧場,這期間也經不起大動作。
只有到了秋季,牲畜準備越冬,養得各個肥壯皮毛厚實,幼崽也逐漸長大。此時,游牧族裔的青壯們得以從勞作中脫身出來,真正達到士能彎弓,盡為甲騎的地步。
所以鬼方易選在秋季立盟,真正是趁了各族兵強馬壯的好時機。
“秋冬只怕會有大戰。”棄說這話的時候,正帶著人在下城統計外族人數。
剛受封右古都就出城辦事,還真不是因為敬業,而是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跟婦紋解釋。
說啥?說他懷疑人家鬼方大巫女是巫鴆?除了屠四,誰也不會信這話。
恰好大巫祝派人來找,打發棄去下城統計來結盟的外族人數。來人還放話說,讓他只做這一件事便可,其余瑣碎事不用他管。
棄也不管這老頭是不是伺機報復,如蒙大赦般帶著仨人出了城。
這統計人數算不算籌備立盟諸事之一,棄不知道,不過這么一來倒是遂了他的心愿:探查來結盟的族裔,好給大邑商通風報信。
然而下城的景象實在超出他的預料。
所謂下城乃是偌大一處平原牧場。山巒綿延遠處,朔水和數支流分割期間,高矮不一的綠蔭蔓延分布。棄縱馬而行,總覺得四面八方都是放牧扎寨的各族營帳。
半天下來,棄一行人騎著馬也還沒走完。姬亶看著手中拿來計數的竹簡,擔憂地說:“族長,已經七十三支族裔了。”
幾個人遠眺過去,牛羊遍地,馬匹安閑,互相串門、切磋騎射的人成片成群。這么看起來,此地總有上百支族裔聚集。
屠四呲牙咧嘴,搖頭著嘟囔怎么這么多人。
“秋日立盟,秋冬開戰。接下去這半年,大邑商的形勢只會更嚴峻。”棄神色凝重,
若是眼前這些族裔全員壓上,哪怕只是大半出戰,就夠商軍吃一壺了。
更不用提這些人全員騎射,互相都熟悉,配合起來遠比商軍的步、射、車三個兵種之間默契。
屠四啐了一口痰:“人多有屁用!就這些個吱哇亂叫的玩意,經不住戰車的兩次沖鋒!”
“不好說。出來之前我已經看過,下位那幾新師還沒經過振旅訓練,連旗語和金鼓都沒識全。若不抓緊磨合整治,對上騎兵就是個敗。”
四人繼續統計。遇到新族,棄與屠四便上前詢問人口馬匹,姬亶一一計錄。雀巢跟在后面,一雙小瞇眼上下左右轉個不停,恨不得把每一棵樹都記在腦子里。
漸漸,太陽西斜,總算是查了個清楚。此處一共駐扎著一百二十支族裔,其中千人以下規模的十七支,二千人以下的五十一支,四千人左右的二十支,五千人左右的三十二支。
拋掉病弱孕孺,每族能上陣者約占三分之二。可就算這樣,總數也已經超過了下危的商軍人數。
還有更嚴峻的,姬亶算了半晌,問道:“族長,怎么這里只有外族。鬼方九宗一個也沒見,赤鬼部的邑子也不在這。”
棄這才意識到自己找錯了方向。
這些個外族只是找來的幫手,真正的殺招還是鬼方自己的九宗力量。他最該查清楚的應該是鬼方九宗的總體軍備實力。
不過鬼方八宗分散在西北一線,短期內窺伺不到。棄只能先從赤鬼部查起。
他思忖片刻,慢慢分析道:“咱們一路過來時,從上城到下城沿河兩岸都有些農耕小邑。咱們之前對赤鬼部的猜測有誤,他們不是純游牧,而是農耕游牧都有。若是那樣,河兩岸那些就是赤鬼部的農耕小邑。”
至于那些游牧大邑,那才是赤鬼部的主要戰力。
棄所想不錯,赤鬼部早已不是單純的遷徙游牧。因了一半游牧一半農耕的生存方式,赤鬼部比其他八宗更繁茂富裕。也是因此,才會有上城、下城這樣截然不同的聚居地。
只是,那些赤鬼部的游牧大邑去了哪?
眼看日頭偏西,雀巢疑惑道:“族長,三天后是在這里立盟嗎?咋不見盟臺、柴堆和帳篷呢?”
仨人出城的時候明明看到有工匠和勞力源源不斷的出去,肩挑手扛的都是夯棍、泥盆這些土木家伙。可這里壓根就沒見到有破土動工的地方。
立盟的地方不在這里。棄記起大巫祝的那句話:別的瑣碎事不必你管。
看起來,這瑣碎事指的就是立盟之地了。大巫祝是故意把他打發走的,他不想讓棄接近立盟之地。
為什么?
因為巫華在那里操持,大巫祝不想讓棄接近巫華。
其實棄在路上細細回想過,墓地里與巫華近距離接觸后,他總覺得那具身子不像巫鴆,肩臂腰肢的尺寸都與記憶中有出入。
可那草藥味道實在熟悉,而且她抵死不肯去掉面具?
棄一抖韁繩,撥轉馬頭:“走。”
他要堂而皇之的去找大巫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