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商一代,除了被劃為奴隸的羌人和戰俘之外,其余各族與商王族的關系并不像后世猜測的那般不平等。各族只以實力論高低,名義上是平等的,商王的地位猶如各族盟主,王宮朝堂則肖似后世的聯邦政府。
所以每每商王強大,各族便臣服。商王軟弱,各族就伺機叛亂“獨立”。遇到像井方、龍方這樣的位置偏遠卻極為重要的大族方國,連商王也只能示好拉攏,不敢以武力強迫。
對各族方國如此,對內外服官員將領更是如此。如今昭王乃幾代之中不世出的雄主,驍勇善戰威平四方,即便如此,他也要對手下的雀侯、師般這幾些位手握重兵的大族師長多施恩惠。
大王都如此,何況小王呢?
再加上棄如今已不是小王,既沒有好處可給,也沒有權柄可約束。如今豬十三和屠四拒絕幫助自己,棄也是毫無辦法。
沉默良久,棄舉目望向這座不大的房子。木骨泥墻籬笆為院,吵鬧的豬圈、熏黑的火膛,就連被小眼玩破的陶罐水甕上都帶著一股子令人安心的煙火氣。棄垂下眼簾,有這樣的踏實日子可過,他實在沒什么好指摘豬十三的。
于是他雙手平舉,莊重肅拜。豬十三急忙避開,卻聽棄說:“是棄唐突了,此事以后必不再提。請師或安心。”
屠四鼓起眼睛,不相信這話是真心的。豬十三拉住棄:“過往已經和我沒有關系,以后叫我豬十三就好。雖然不能幫你做事,但若我在這亳城畢竟時間久些,小王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盡力告知。”
“往事已逝,豬哥,叫我棄便好。”棄轉向屠四也行一禮:“旅泗,你的石肘鎖喉我一直記得,而且永遠不想再嘗一次了。請放心,我已不是小王,不會再騷擾你們了。”
這話說的真誠,屠四嘟囔了句什么,嚯地蹦起來嚷嚷著天太熱要喝酒,踢踢踏踏地進堂屋翻騰找酒去了。
確實愈發熱了,驕陽曬得地面騰起層層熱浪,蟬鳴聲都好似蔫了一些。棄先問了巫鴆與姬亶的行蹤,二人果然沒有回來。棄心中沒由來得一陣發慌,可也只能強按下去,轉頭詢問起敦地的兵營來。
那兵營果然是預謀已久的。豬十三證實,大約就在去年,敦地忽然有了一座兵營。根據附近賣豬的農人說,執掌兵營的是子畫的次子,子朝。
果然是他。一個熊肩魁梧的身影浮現在棄眼前。怎么能忘呢?5年前就是他帶兵殺了器,逼得自己落崖。原本子朝就悍勇異常,如今手中又盡握亳地精兵,一旦上了戰場,后果幾乎不可想象。
“子朝征戰如何?”匹夫之勇在戰場上毫無用處,棄寄希望于子朝統兵無方。
“這支精兵與以往亳兵不同,他們是專門被征召過去集中訓練的。這一年來訓練的成果我沒有親見過,但之前,這些沒有經過訓練的亳兵在子朝的帶領下,接連橫掃亳地北邊十數支小族也是輕輕松松。”豬十三考量著說:“在我看來,子朝的統軍水平已經算是上乘了。”
棄沉默了。豬十三問:“你到敦地幾天,可查清楚那支軍隊的人數?”
“那兵營極大,一重套一重,我沒法探查具體人數,只粗略數了一下兵車。再加上內城和兵營兩地的馬廄數量,結合馬匹與兵車上的人數粗算了一下,那營地里800人總是有的。”
800名甲士,豬十三默然了。他也曾是一軍師長,怎會不明白這數量意味著什么。
每輛兵車配備10名甲士,車上3名,車下7名。800名甲士就得有戰車80輛,按照商軍規制,每輛戰車還需配備20名步兵。每6輛戰車為一旅,再配備20名射手,這樣算起來便是整整2500人,恰是一整支師的兵力!
他越想越心驚:“我說這兩日怎么亳城忽然在舊族中登人入伍。原是為了補充步兵!子畫忽然開大市必定是與周邊族邑有了協議。到時候除了子朝的這支亳師,再添上附近二十邑所登的族兵,兩師的兵力是一定有的。”
兩師,殷邑的王師常備兵力也不過三師而已。此時大邑商多數兵力都在鬼方耗著,子畫此時揮兵南下攻殷,王城決難守住。
更何況……豬十三悚然道:“子朝的兩個兒子,子昱和子杲。他們的封邑都是族裔眾多地處富庶,倆人出一師兵力沒有問題。”
三師,這還沒有算上子畫的長子一脈。那位子旦雖然被子畫猜忌,終日圈在亳城中經營內外,但他那兒子可不簡單。
“那個子啟可不只是長得好看那么簡單,他在亳城南有自己的封邑,登人組軍起碼也有三旅之數。他又一直被子畫當作總戍長培養,到時若再從他手下戍衛中抽調一些強悍之士,那他這一支……怕也能有一師兵力。”
四師兵力,若子畫一聲號令進犯殷邑,那……
大邑商危矣。
棄面色不變,冷汗卻已經順著脊梁溝匯成了一條小溪。一雙大手青筋暴起,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屠四已經喝著酒聽了半晌,此時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說:“子畫和昭王都是多子,換誰做王都是大邑商。你早就被他們除名了,這大邑的王怎么也輪不到你做。何必操心摻合這事呢?我看那鴆姑娘挺好的,你帶著她找個地方踏實過日子,不比什么強?”
這次豬十三沒阻止,想來屠四說出了他的心里話。
見棄不做聲,豬十三忍不住也勸道:“小……棄兄弟,都說你們王族死了以后能上天進入天帝庭院做客,可是去過的人沒有一個回來告訴咱們是不是真的。死了以后什么樣咱不知道,可活著怎么過,咱是能做主的。眼前這事你管不了,也不能出面,那何必還要操這個心呢?
再說,昭王對你若是有一點父子之情,當初就該助你發兵滅了子畫。你遭暗算追殺,昭王也沒有追查兇手。說到底,只因為你是長子,你是昭王豎起來吸引子畫注意的旗子,旗子倒了就沒用了。你已經是大邑商的棄子了,還摻合這些事做什么呢?”
棄子。相必當初戈長老救下他以后,也是這般想著給他改的名,
但這倆字卻點醒了棄。他雙目霎那間重現光華,豬十三愕然,但見棄起身一禮:“多謝豬哥點醒。還望豬哥再多照拂一下木頭,待亶哥兒回來,就讓他們離城歸去吧。至于小鴆……”
棄低下頭,半晌才輕聲道:“告訴小鴆,讓她回玉門山吧。”
他轉身向外走去。豬十三一把拽住:“你要去哪?”
“回殷地,重新入局,繼續做那桿旗。”
這下連屠四都愣了。他把酒一潑張嘴要說話,另一個慍怒的女聲卻突然打斷了他:“還入局!還旗!你知道不知道殷地有多少人盼著你死?別說昭王,你一踏進殷地就得被埋嘍!”
巫紅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身背后是正圍著姬亶上下打量的木頭。她行走無聲,又提前威脅了姬亶二人不許出聲,剛才的話已經聽了個七七八八。
“我就知道周族這小子肯定是你帶來的!好在被我撞見了帶出來了!你知道不知道那個公鴨嗓子也在內場?這兩日翻地一樣滿城搜小鴆!都特娘的是因為你!”
嘴里罵著棄,她人已經走了進來,先瞪了棄一眼,轉身向屠四一伸手:“酒來!”
平素混不吝的屠四居然一聲不出,乖乖地給她倒了一滿盞。巫紅一揚脖子喝完,又塞回給他:“不好喝!”她還在品評酒味,棄已經耐不得了:“舌來了?他抓小鴆干什么?”
這一句話的功夫,巫紅已經把三間屋轉了一遍。聽見問,她邁步下階走到棄面前,倆人個子幾乎一樣高,都怒視著對方。
“你這個廢物!怪不得叫棄!連喜歡的女人都保不住!我還心存僥幸以為小鴆回來了,早知道不帶周族這小子出來了。”
“回來是什么意思?小鴆不在宮里?她去哪兒了?”
棄一著急,伸手去抓巫紅。卻被對方扣住反手一擰,棄也怒了,就勢一轉卸開,倆人就這么打在一處。
院子里能有多大地方,這兩個又互相看不順眼都下了狠手,一時間院子里揮舞得讓人無處下腳。豬十三拉著屠四飛快閃進屋里,豬圈里的肥豬哼哼唧唧也開始躁動起來。
屠四瞪著他倆,嘴巴張得老大:“這女的身手真好,我都未必是她對手。豬哥,這是誰啊?”
沒回應,屠四一回頭,見豬十三正忽閃著手扇開陶鬲冒出的白煙。“哎呦你還有心情管那鍋眼呢?這倆人快把你院子給拆了!”
“哦,那可不行。”豬十三找了兩團粗葛墊著手,扳著陶鬲的邊沿往外頭走,邊走邊喊:“羊眼煮好了!”
“有羊眼吃?”
棄一拳揮空,巫紅已經顛顛兒地跑了開去:“快快快,給我撈幾個。”
這,屠四看著剛才還殺氣騰騰的巫紅圍著陶鬲轉圈圈,覺得這個世界有些看不明白。豬十三笑了笑,放下陶鬲行了個禮:“見過大巫祝。”
“好說好說,你認得我?”巫紅伸手去抓羊眼,燙得縮回來直揪耳朵。
子享提起過幾次亳城大巫祝,說她是個專愛吃稀奇東西的主兒。豬十三一猜就中。
院子里安靜了,門外的姬亶主仆這才放心進來。姬亶一肚子話要跟棄講,棄卻讓他稍等,自己抓著巫紅追問鴆的下落。
“殷人要抓小鴆去北土,我把她送去桐宮了。大巫朋在那里。”巫紅咬了一口羊眼,汁水呲了出來,她伸手在棄身上一擦。棄怒吼一聲跳開了。
“可這都一天了,我以為她已經回來找你了。”巫紅非常失望,大巫朋打的什么主意。
眾人都不說話了。姬亶再次開口:“棄大哥,銅坊里的器族人……”
他還是沒能說完,院外忽然喧嘩起來,似乎是許多人在抗議著什么。在這團吵鬧聲中,一個公鴨嗓子格外刺耳:“尊大宰令拿人!阻撓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