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之夜,皓月當空,如銀如水的月色傾灑在如雪如絮的白沙之上;呼嘯而來的北風裹挾著白沙、隱隱間還有胡笳之聲自北面傳來。
夏侯玄頭戴白色簪纓兜鍪、身著一副銀白色的精鋼領盆魚鱗大鎧,腰懸“素質”寶刀、五石角弓、以及一韜狼牙箭,乘著神駿的‘白雀’,在四名手持長戟的羽林營精銳與四名昌陵侯府玄甲親衛的簇擁下,立于大漠之邊,欣賞著眼前的美景。
此刻,自他身后遙遙望去,是連綿不絕的并州群山,此起彼伏兼波瀾壯闊;而自眼前向北望去,則是一望無垠的浩瀚沙海,連綿不絕而神秘莫測。
夏侯玄一邊欣賞著眼前漠南的月色沙海,一邊遙望著遠處的鮮卑鐵騎大營中飄搖不止的狼旗、聆聽著隨風傳來的胡笳之聲。
此等蒼涼而壯麗之景,自小在京城長大的夏侯玄自是不太常見,因此,此刻他身處此壯麗美境,一時不由得沉醉在了其中。
說起那胡笳之樂,原本乃是大漠之北獨有的樂聲。北方的牧民,最開始將蘆葦葉卷成簧片或椎管之形狀,再將首端壓扁為簧片,一只簡易的胡笳便算是制成了。
“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故謂曰胡笳。”,“笳”字亦作“葭”字。
這胡笳,早在前朝漢之時,便已廣泛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帶,還被用在了戰場之上,傳遞軍事機密與情報、亦或是用作軍營暗哨。
夏侯玄記得少年時,還曾聽父親夏侯尚,還有舅父曹真提起過,前朝漢末年間,州郡各地連年烽火,前朝的大儒名士蔡邕與本朝武皇帝一向交好,其女蔡琰蔡昭姬,某日在郊外祭祀祖先時,被南下掠奪的匈奴人所擄,流落塞外,后來,蔡琰還與匈奴左賢王結成了夫妻,生下了兩個兒女。
在那塞外,蔡琰度過了十二個春秋,但她雖身處異地,但卻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后來武皇帝平定了中原,與匈奴重修盟好,才派遣了使者邪路,用重金贖回了蔡昭姬。
那蔡昭姬后來還寫下了至今仍舊流傳甚廣的長詩《胡笳十八拍》,以敘述自己這一生不幸的遭遇。
那首琴曲,夏侯玄曾經有幸得以親耳聆聽過。
聽著遠處幽咽的胡笳聲,夏侯玄不由自主的低吟淺唱了起來: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后漢祚衰。
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干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煙塵蔽野兮胡虜盛,志意乖兮節義虧。
……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將我遠行兮向天涯。
云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里兮揚塵沙。
人多猛暴兮如虺蛇,控弦披甲兮為驕奢。
兩拍張弦兮弦欲絕,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此兩曲,便講述了數十年前漢末才女蔡琰為匈奴所挾,遠上塞北之事。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生失家兮不如無生。
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
鞞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
感今傷昔兮三拍成,銜悲蓄恨兮何時平。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
……
夏侯玄一連吟唱了數闕胡笳曲,這歌聲似乎將塞北的苦寒之意變得更深了幾分,夏侯玄身后眾人雖不盡懂主將歌中深意,但聞曲之后,心中都不由自主的多了幾分蕭索之意。
“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
……
為天有眼兮為何使我獨飄流,為地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
……
城頭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何時歇。
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
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一生辛苦緣離別。
……
這一連數十闕的哀歌,伴隨著遠處幽冷的胡笳之音,使人渾身如墜入寒窖一般,眾人身上的鐵甲,此刻在寒風的吹拂下,已然冷得像冰一般了。
“……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
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
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
夏侯玄一曲長歌,原先胸中的一團郁氣竟也隨歌聲與寒風消逝的無影無蹤了。他解下腰間酒囊,咕的飲了一大口,胸中頓時生起了一陣暖意。
此一套琴曲,便是一首長詩,中有大胡笳、小胡笳、胡笳十八拍等琴曲。曲調雖然各有不同,但夏侯玄都從其中聽出了那蔡昭姬一面思念中原故鄉,一面又不忍與匈奴的兩個骨肉分離,淋漓盡致的矛盾與痛苦。
此一曲,真可謂是,委婉悲傷,撕裂肝腸,令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此時此景,倘若再有人以胡笳吹奏出那《胡笳十八拍》,又當是何樣的感受?
夏侯玄一時不禁有些神思飄蕩。
此時身后隱隱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不多時,一名羽林營百人將策馬來到夏侯玄身旁。
“將軍,時辰不早了,隨卑職回營吧。”
“塞北漠南之景,此生得以一見,不枉矣……”夏侯玄不舍的望了望眼前的良辰美景,緩緩撥轉馬頭,向南而去,那名不通文墨的百夫長,以及數名久經戰陣但卻未讀詩書的兵士,似乎并沒有體會到夏侯玄所說的眼前美景有多么迷人,眾人見主將有回營之意,握緊手中兵器、勒緊胯下馬韁,便跟隨在夏侯玄身后,朝著魏軍大營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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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晴空萬里,并無云彩。秦朗與帳下的萬余驍騎營禁軍、以及夏侯玄的羽林營、兩萬余并州軍,正在并州與漠南交界之處嚴陣以待,只等那萬余鮮卑鐵騎出現在視野之中。
正午時分,驕陽似火,白茫茫的沙漠似乎一瞬間被點燃了一般,此刻正如同一只大鼎一般肆意的烤炙著身處其中的所有人。
這北方的大漠之中,白晝及黑夜之間,一熱一寒,倒是讓些許中原而來的將士們頗感不適。
就連那不時拂面而來的風,似乎都帶著一絲灼熱之感。
隨著風沙而來的,不只有滾滾不絕的熱浪,當遠處的塵沙逐漸開始飄蕩起來,并從遠方不時傳來轟隆隆聲響、以及人馬呼喝嘶鳴聲音的時候,秦朗與夏侯玄心中明白,這是那軻比能的漠南鐵騎,已經到了。
“驍騎營全軍將士、以及并州軍聽令,敵軍已至,所有騎兵聽令,準備上馬,待敵軍距我軍八十步時,開始沖鋒!”
秦朗身上魚鱗鎧甲倉啷啷一陣響動,手臂一展將令旗一揮,驍騎營中的數千騎兵、以及并州營的萬余騎兵,都立即將一只腳踏進了馬鐙[注一],準備隨時上馬并沖鋒。
【注一:南京象山發掘東晉瑯琊王氏墓群,七號墓中出土一件裝雙鐙的陶馬,墓葬年代為東晉永昌元年或稍后。赤壁烏林出土了三國時的銅馬蹬和印有“建安八年”的硯臺。由此可見,在三國時期的已經出現了馬鐙。】
自古時以來,春秋戰國、前朝秦漢,騎兵作戰之際,為了不成為敵軍弓箭手的活靶子,在沖鋒之前一般都不會直接騎在馬上,而是立于馬下等待命令,一旦主將發令,所有騎兵才會迅速上馬,再如狂風般向敵軍席卷而去,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隱藏自己騎兵在陣中的位置,不讓敵人事先有所準備,從而達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
“所有弓弩手聽令,待敵軍距我軍二百步時,開始放箭,待敵軍至我軍八十步時,停止放箭,與步軍一同隨騎兵沖鋒!”
“遵命!”全營中的數千弓弩手暴喝一聲,只聽得“咯咯咯”一陣弓弩木材的響聲,所有人便都已引弓搭箭做好了準備。
“全營步軍聽令,以厚盾掩護騎軍、弓弩手,待敵軍距我軍五十步時,拔刀隨騎軍沖鋒!”
“遵將軍令!”一萬數千余名魏軍步兵暫時并未拔出腰間的環首刀,而是舉起手中盾櫓在陣前列成了一堵盾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