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朝我笑了笑,我卻甘愿生死由他。”
-
我是鐘玨,也叫李朝殷。
時間走過了十幾年光景,算著我今年也該二八年華了,只我這二八年華自與旁人不同,我這雙眼,已瞧不見天日。
不怨旁人,怨我自己罷了。
我從與晟叔和爹爹同居的茅屋挪到了榮王府,榮王,是我年少就遇到的李善琰。我們之間,自那次一別就多年未見,而接到此處也非我本意,是他一味堅持。
有下人服侍著我的起居,因為我看不見眼前的世界。但時間久了,我行動也可如常人一般,至少在一簾幽夢,我可以不需旁人自行走動。
一簾幽夢,是我的居所。這名字,是我喜歡的,因為我與他,不過是一簾幽夢。
又到了秋日,外頭天氣轉涼,但我養在堂前的一池芙蓉開了,開的正好。我聞著那沁香,便沒叫人跟著,披了件織錦斗篷,去了池旁。
這香,總令我想起那年,秋日里和他重逢,卻是不同的情景。兒時在皇宮與他初見,他笑的好看,我也瞧著他笑。
他還曾說過,我的眼好看。
我依靠在樹下扎的秋千上,搖搖晃晃竟令我有了困意。秋風吹著我的臉頰,帶著芙蓉香,我睡了去。
夢里有人喊著,有人嘶吼著。
我看見一個姑娘站在墻頭,滿臉絕望……
“我還給你,欠你的一切。”
“自此,我們兩清了……”
“阿玨!!!”
-
城外的竹林后一座小屋子,我和晟叔叔、爹爹住在一起,每日爹爹在家里給我講著史書和詩經,晟叔叔白天里出去給人家當武術師傅,晚上帶著我騎馬耍劍。
日子過了幾年,我如今也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十三歲生辰,我醒來起身后,推開窗子,滿園清香。
“爹爹,這芙蓉開的正好。”
我叫他,他沖我笑了笑,便又去小廚房,給我們做著早飯。
我抱著收養的白貓,我且叫它小白,一路入了竹林。竹林里常有些好看的花兒或者好玩的東西,前些日子我還在一棵竹子里鑿出了酒,帶著竹香的酒可把晟叔叔樂壞了。
小白在我懷里乖巧的很,我順了順它平齊的毛,四處搜尋著。
我聽見似乎有腳步聲,此處尋常定不會有人前來,我躲在茂密的竹子后頭偷偷觀察,看見一個少年領著官兵,正要往爹爹他們那里去。
我心下思索,卻也不明白他們此番前來的目的,因為爹爹早遠離官場,不做皇帝,這些年來一向相安無事,怎么貿然帶兵。我趕緊折返,跑回院子。
“不知各位前來,所為何事?”
我趕過去的時候,看見爹爹一身白衣,和那個少年對坐。那個少年背對著我,我并看不清他的樣子,可他的聲音一出,卻讓我覺得無比熟悉。
“昭淑皇后仙逝后,陛下在皇后宮里發現了這個。”
他拿出一張褶皺的圖紙,那紙已經泛黃,一看便是舊年沉積。
“這場圖紙,陛下說,您一定認得。”
“當年崇德皇后為何會被軟禁在甘織宮,您一定知道。”
我不懂什么昭淑皇后崇德皇后與爹爹有什么關系,只是我看見爹爹面色不太好,帶著些低落和憤怒。
“陛下已下旨抓捕反賊裴行周歸案,至于您,包庇反賊,我想您可以和我去詔獄慢慢說。”
那少年雖然年紀不大,可做事條理清晰,他命令手下的人上去抓捕爹爹時很是果斷干脆。晟叔叔要去攔,被爹爹止住了。
我見他們要帶走爹爹,便趕緊跑過去。當那少年面對我時,我愣住。
這張臉,便是兒時在甘織宮的那個小哥哥。
“你……”
我把他拉到后院,只有我們兩個。我看著他低著頭,我們卻未曾四目相對。
“我爹爹,他到底犯了什么罪過?”
我出言詢問。
四處的落葉飄著落在我肩頭,我聽風過的簌簌聲,他就那樣面無表情。
“他勾結反賊,意圖謀反,陛下已下旨關他進詔獄,等待處決。”
我身子險些站不穩,他及時扶住了我。
我記得小時候他總是愛笑的,笑若春風,無意吹拂我心頭,如今他那么嚴肅,若冰山,若凜冬的寒雪。
我目送著他們把爹爹帶走,晟叔叔坐在我身側,我向他詢問這件事的原委,他本不肯說,耐不住我磨他,只好一五一十的講明白。
“先帝的第一任皇后,崇德皇后,原是這常青林的女神醫。先帝還是王爺的時候,就隨著周王一起出游。這位女神醫曾救過周王,她對周王一見傾心,卻不曾想先帝看上了她。周王想要她為妻,卻遇刺。先帝登基后,便強行把她納入后宮立為皇后,卻發現她心里只有周王,暴怒之下,崇德皇后被囚禁在甘織宮。她的哥哥曾拼死入宮行刺先帝,被關入地牢后突然失蹤。”
真是個凄慘的女子,我想道。這天底下有哪個女子能活的逍遙自在,入了皇宮便是萬劫不復,有何況不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
“后來呢?這與爹爹又有什么關系?”
“你爹爹出逃,被裴行周收養,而裴行周是崇德皇后的親哥哥。他聽聞你爹爹是周王之子,便借你爹爹的手,讓他為自己的妹妹報仇。甘織宮藏著的,是崇德皇后替裴行周逃離詔獄的地圖。”
“陛下查到后,曾經問過你爹爹,你爹爹隱瞞沒有上報,因為裴行周對他有救命之恩。”
我聽他講著這些風月,心下一緊,爹爹還落在他們手里,會不會真有個三長兩短。我看晟叔叔早已有一副沉不住氣的模樣,已經要收拾東西打進宮去了。
“晟叔叔,爹爹不希望你出事。”
我握緊他的手掌,示意他不要沖動。他如往常一樣摸了摸我的頭,就回了屋子。那晚我并未入眠,往日爹爹總會像說書人一樣給我講故事,如今他不在,倒是少了什么。
我沉靜的令人害怕,或許是因為領頭人是他的緣故,我倒不相信他真會做出什么。
第二天早上,他又前來。這一次,他不是來抓人的,還是來問我,愿不愿意和他走。
他沒有笑,眉眼間俊朗依舊,可總覺得他像是經歷了什么。
“我跟你走,你們會放了我爹爹嗎?”
我抬眸盯著他,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沒有看我一眼,最后點了點頭。
晟叔叔不放心我去,我跟他說我與李善琰早就相識,叫他寬心。若我真的能讓爹爹回來,未嘗不是件好事。他告訴我有事傳信給他,他一定會第一時間趕到,我應下了。
轉過人去,我看見李善琰正在門外等著我。他背對著我,雙手負于身后,一身端正的站著。我斂起裙角隨他去了,他把我安置在馬車上,自己縱馬跟在馬車旁邊。
我掀起簾子,探出頭去問他。
“我爹爹他如何了?”
“陛下沒有下令處死,只是關在詔獄。”
他簡單的幾個字讓我覺得無聊,放下簾子后,在馬車里把玩發簪。這種時候我向來是最沉寂的,我見過真正的血流成河,所以我并不擔心,人只要活著就好。
我跟著他進了榮王府,這榮王府很大,卻冷冷清清。他不喜歡熱鬧,所以遣散了不少仆人。有個伶俐的小丫頭,叫奚女。她跟李善琰說了什么,然后笑著走來,帶我到了一處住處。
我把行李放好,奚女就已替我整理妥當。
“你們家王爺的父母呢?”
我靠在凳子上,拄著臉問她,可她眸中的一絲隱晦讓她不語。我看出她臉上的難為情,便沒再難為她,只是自顧自的捧著熱茶。
“李善琰不愛說話?”
奚女點了點頭。
“為什么?”
我又出言詢問,奚女沒有答話。
“我上一個問題,你不回答就算了,怎么這個也不回答。”我有些惱了,畢竟這個小丫頭看著也不像愚笨的,怎么聊起天兒如此無趣。
“姑娘,因為這個和上一個,是同一個問題。”
我端著茶盞的手顫了顫,抬眸看著她。我可能猜到了,為何陛下不派旁的人來處理這件事,偏偏要派一個尚且十五歲的少年。
“他的父母……是不是和裴行周有關?”
我見她雖然沒有答話,但是小手還是攥緊了,就知道我的回答八九不離十。
若是如此,我們是仇家了?我暗自想到。我惦念了他八年之久,再見,確實這副情形。
他沒有軟禁我,而是讓我在府里自由出入。我們雖然碰面,但也僅限于我給他問好他叫我免禮這些話之間。
轉眼這日子都快過了十幾天了,榮王府內外我都走遍了,實屬無趣。
奚女突然從外面灰頭土臉跑進來,我看著她的模樣出言詢問。
“奴婢剛剛聽王爺他們說……”
“說什么?你快點。”
她說話吞吞吐吐的時候我最是不喜,大抵是被這紫禁城囚禁久了,她原本的性子也被磨沒了。
“陛下下旨,鐘氏,斬立決。”
我向后倒,腰部碰到了木頭桌角,本應生疼,可我卻沒了感覺。他不是說只要接來我到這兒就可保我父親平安,為何直接斬立決了。
“不行,我去找他。”
我性子本是頑石般不肯屈服,可人命關天事不由己,除非他是把我關起來做人質威脅我爹爹,讓我爹爹不得不畫押。
如若真是如此,那我鐘玨就算是看錯你了。
“李善琰!”
我在外頭喊著他的名字,里面沒有應聲。我正準備喊第二聲,門從里面被推開了。
快要入冬了,他穿的厚了些。他看著我的神情依舊冷漠,可是眼中卻帶著些不忍,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也可能是他憐憫我即將無家可歸。
“進來吧。”
他又是無聊的三個字,我現下可沒功夫跟他耍嘴皮,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李善琰我問你,你不是答應我只要我跟你回來,你就保我父親……”
沒等我說完,他拿了一壺好酒,和我對飲。
我瞥見他桌子上,有一盤沒吃完的豌豆黃。
我沒有繼續追問,但我信他,他有他的難處。
幾杯瓊漿下肚,我小時候曾跑出去偷喝酒,所以這酒量還算不錯,只是李善琰這小子,應該是被宮規管著,只幾杯就已經迷迷糊糊。
我想著天色已晚,我在跟他耗下去也無意義,不如出府去找晟叔叔,說不定他有辦法。我剛想離開,卻被他抓住手,死活不放開。這情景,倒讓我回想起小時候看著他拽著昭淑皇后的情景。
“別走……危險……”
他嘴里迷迷糊糊的說著什么,我大概能辯識出是這四個字。
“他們……早就……去了常青林……”
“什么?”我當頭霹靂,趕緊蹲在他面前,他還是握著我的手。他手指上的扳指硌得我生疼。
“他們去了常青林?”
他把我帶回來,不是挾持我,而是保護我。
“李善琰。”我叫了他一聲,他早已沒了往日的孤傲,像個孩子一樣縮在榻上,低著頭。
“我父母,為了救陛下,被裴行周殺了……”他聲音里帶著醉酒的慵懶,他就那樣緊緊抱著我的胳膊,像一個臂彎。
“我多想親近你……我也很想你……可裴行周與你父親有關……”
“我忘不了父母之仇,我又不能棄你不顧……”
我聽他委屈的說著,他喪父喪母,就連兒時與他要好的昭淑皇后也去世了。這些話,如若不是酒后,他還打算壓到什么時候。
我臉頰冰涼,似乎是流淚了。他已經盡了最大權力護住我,我卻渾然不知。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仿佛讓他感受到了溫暖。他嘴角掛著笑,又如那年甘織宮初見一樣好看。
“謝謝你,李善琰。”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我給他唱歌,唱著小時候爹爹交給我的童謠。他趴在我肩上,漸漸睡去了。我悄聲喚了他,見他不回應,就把他放在榻上蓋好被子,轉身出去了。
奚女見我回來一身酒氣,我沒有理她,只是自顧自的收拾。我換下了這樣一身粗布衣服,挑了那件他給我送來的華服。
“姑娘,您……”
“我進宮,面見圣上。”
我深夜行至宮門,一群侍衛攔住了我。
“我是先朝公主李朝殷,求見圣上。”
風吹亂我的發絲,讓我瞇了眼睛。我一直不愿意觸碰的名字,在這時卻起了用處。為首的侍衛長叫望七,他帶著我一路走過熟悉的宮道,進了建章宮。
我抬頭看著坐在上頭的人,算一算他今年不過也就三十幾歲,人卻老了不少。或者是昭淑皇后的死給他留下的陰影太深,讓他心力交瘁。
“臣女參見陛下。”我規規矩矩的行禮,這是我多少年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了。我跪下時竟有些生疏,生怕下一秒就忘記了該如何去做。
“你就是表哥的女兒。”他的聲音很是醇厚,我聽著并不凌厲,還帶著些溫暖。
“是,臣女是替父親求情,求陛下還父親一條生路。”
“你拿什么條件跟朕換?”我挺直了身子,與座上的人四目相對。他不愧是百姓稱贊的千古帝王,不用我說,便提出了條件交換。
“臣女曾救過昭淑皇后,不知能不能作為籌碼。”
我提到昭淑皇后四個字時,我看見了他眸中的顫動,我就知道我賭對了。在甘織宮,我去給她送豌豆黃,不過是時時盯著,因為我聽到有幾個大臣曾密謀派人暗殺。
他或許是想起了什么愧疚之事,神色低落,沒有再過問,而后他抬眸看著我。
“還有呢。”
“五叔,不可!”
還未等我答話,身后一聲熟悉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我回過頭,是他來了。他身上穿著還是在府里的衣服,入殿連披風都沒有來得及脫。
我對他,真的這么重要嗎。
“侄兒見過五叔。”
他急忙行禮,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他竟忘了君臣尊卑,口里喊的還是五叔。
“阿琰。”座上的人看著李善琰,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并沒有開口。我想是因為李善琰看著他的眼神,分外真切。
“請將此事交由侄兒處理可好?”座上的人揮了揮手,或許他對這種事帶著一種天生的感同身受,便交給了李善琰。李善琰扯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建章宮外。
我和他站在建章宮的城墻旁。晚風吹著彼此的臉頰,有些冷,但又不覺得冷。
我看著他的臉,帶著些憤怒和不解。
“李善琰。”我再一次開口叫他,聲音放大了些,以免這強風掩蓋了我的聲音。
“你別說話,你聽我說。”
我平息了我的呼吸,他看著我時擔憂的目光,我沒有管。
我怕我一旦留戀,就再也說不出了。
“阿琰,你小時候笑的很好看。”
“是我父親他們欠你的。”
他一臉驚愕,因為他是在醉酒時和我說的,如今酒醒,他什么也記不得了。
我拿出腰間一把漂亮的小匕首,是晟叔叔給我防身的,我用指腹細細摩挲上頭的花紋,毅然拔出。
“阿玨!”
他喚住我,我看出他的身體都在顫抖,眼睛里布滿的驚恐。
“阿琰。”
“我還給你,欠你的一切。”
“自此,我們兩清了……”
他曾說過,我的眼睛生的好看。
那匕首薄如蟬翼,很是鋒利。我手一揮,那種痛到骨髓的折磨倏然而來,我卻笑了。凄厲的喊叫在我耳邊如狂風呼嘯而過,我那雙好看的眼,被我自己親手毀了。
“阿玨!!!”
兩行血淚流下,這些日子的壓迫感頓時消散,我疼得蹙緊了眉,但我依舊噙笑。只記得我當時昏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里。
-
我醒來,已經快黃昏了。
奚女把我喚醒時,見我眼前白布上染了殷紅一片。原是我又夢見了三年前的舊事,隨那故事之人的情感落淚罷了。
“姑娘,王爺來了。”
奚女替我換了一條白綢,我回到一簾幽夢,嗅到了他身上的龍涎香沉水味。奚女退出去,把門關好。
這些年來他總日日來此處用過晚膳,府里也沒有納妃。他前月曾問我可愿意與他成親,被我拒絕了。
我們心里那道坎,終究是我過不去。
前些日子晟叔來看我,說爹爹的頑疾重了,勸我若兩情相許,何不早日成婚。我沒有多說,待到晟叔走了,我才獨自一個人倚著窗戶惆悵。
我不記得秋日是什么樣了,我記憶里的秋天,是手拿著豌豆黃推開窗戶看見他的七月。
“我聽奚女說,后院的芙蓉開了。”他夾著菜到我碗里,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
“是,我去那,想起了很多事情。”
我聽見他湯匙碰著瓷碗兒的聲音戛然而止,或許他不愿意提起那些事,怕我傷感。
但我方才想明白了很多事。
“阿琰,我答應你了。”
我選擇讓那些無數次在我夢里的事情活在夢里,三年來他始終滿懷愧疚,可不知道其實該愧疚的應該是我。我并非生氣埋怨他,而是我沒有想好,用什么方式面對他。
如今我想好了,爹爹說得對,兩情相許,為何不在一起。
芙蓉朝霞我看不到了,但他會念給我聽。
他就是我唯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