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沉默無言。

若真的是小主人，絕不可能拋棄秦軍，拋棄門客，拋棄親衛，拋棄忠仆，獨自離開。

戰死雍丘，是小主人唯一的結局。

絕不可能會從地道逃跑，逐客贈金，篩選義士，并且機智地發現叛徒孟中邪，還派虞子期在后面埋伏，甚至還會搏殺之術。

他的小主人哪里有這么聰明！

并非秦飛羽偽裝不行，而是李伯侍奉李由二十余年，對后者太熟悉了。

可李伯剛剛給李由換過衣服，并且仔細留意過，那個背后的十三道刀疤簡直一模一樣啊。

身體一樣，神魂不同......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見到二人堅信不疑，并且沒有在親衛們面前捅破此事，顯然沒有惡意，再欺騙對方便是侮辱。

秦飛羽大大方方承認：“我本名秦飛羽，也不知道為何到了李由的身體，我所做一切只是想求生。”

看著震撼的二人，又困惑道：“你們是怎么發現？”

“當”地一聲，李伯將李蛋的劍擲于地上，長嘆一聲：“是李蛋告訴我的，起初我還解釋你失憶，后來我也覺得不對勁，一直在觀察你。”

“小主人笨，而你聰明，這便是最大的破綻！”

是啊，歷史上李由若是聰明便不會戰死雍丘，就不會死忠已逝的嬴政，而不舉兵造反勤王。

原來秦飛羽低估了，李伯對李由的忠誠。忠誠到李由想什么怎么做，李伯都知道。這是三十年深入頭腦骨髓的觀念性格，無法一時改變。

李伯對著秦飛羽行了一大禮，用上尊稱：

“秦公子，既然小主人已去，我與犬子也應去地下追隨他，今晚我父子二人會與雍丘共存亡。”

秦飛羽頭皮發麻未曾料到，兩千年前的秦朝里的一個老仆人都有這樣的血性，竟然為了追隨主人橫跨陰陽兩界，不顧黃泉碧落。

秦飛羽拱手回禮致敬，這樣的英雄雖死猶生，活在他心中。

想起秦飛羽的不凡膽識，以及洞若觀火的心思，李伯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只是......剛剛你答應虞子期，是否可以答應老奴一件事。”

“你說！若是能力所及之事，飛羽必當完成。”

李伯頓時淚如泉涌，道：“你這具身體是大秦帝國丞相李斯之子李由，可是我們李氏毀于趙高胡亥之手，若秦公子有機會，請手刃此二賊。”

李伯的主人李斯，李由的兄弟姐妹，李伯的妻子女兒。丞相府共有四百七十二條人命被屠戮，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

李蛋想起在咸陽的妹妹弟弟被野狗啃食，頃刻放聲大哭。

聽聞死后趙高恨極李斯不將其滿門收尸下葬，反而放野狗啃食，慘烈景象令咸陽城貴族以及百姓動容。

一代丞相李斯，亡于趙高之手。秦廷又迎來了指鹿為馬，進行新的一輪洗牌。

民間還出現一首童謠，從咸陽傳到了六國之地。

蒙氏亡，帝國危。

李氏亡，帝國傾。

奈何李氏最后的血脈李由，卻在三川郡愚忠大秦，不肯造反，也不肯投降叛軍，只想戰死沙場報答嬴政。

確實忠君愛國，可惜不孝父母。

這自然讓快意恩仇的李伯無法接受。

所以無法復仇的李伯在絕望的時候，發現了秦飛羽，只能托付甚至是乞求秦飛羽。

手刃二賊！

“若我有能力，一定手刃二人，用人頭祭奠李府四百七十二條人命。”

秦飛羽猶豫了，然后答應下來。

李伯與李蛋也明白，這只是讓他們死得瞑目一個借口罷了，自我安慰罷了。

胡亥在咸陽宮中，有禁軍保護，手下還有黑冰臺效命。

趙高在咸陽城開設武館，招攬游俠豪杰，更組織了黑網。

手刃二賊，難于登天！

但李伯與李蛋得到承諾心滿意足，可以去地下尋李由了。

短短一天接觸，李伯知道秦飛羽此人必成大器，在亂世中會有立足之地，成為一方諸侯也未曾不是可能。

重要的是如何度過當下眼前的危急，只要羽翼豐滿必定手刃二賊如同屠狗，于是囑咐道：

“秦公子，你若出城不要前往三川郡治所滎陽，那里的官員雖忠于李由，可是家眷俱在咸陽，遲早會生叛亂。”

“那該去往何處？”

秦飛羽深吸口氣問道，秦廷不能投靠，楚軍已經結仇，而三川郡又不容他，可以說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北上長城，投靠王離。”

而李伯只給了八個字箴言，卻瞬間點醒秦飛羽。

在大秦帝國歷史上，長城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僅抵御外敵，還駐扎了大秦帝國最精銳的鎮邊軍。

這支鎮邊軍，世人也稱為為“長城軍”，第一任統帥為蒙恬，趙高矯詔賜死蒙恬后，便由裨將王離擔任主帥。

長城軍起初忠于蒙恬，卻得知主帥被賜死，軍中將士自然不滿秦廷。

“王離與小主人是好友，二人也曾在長城軍中共事，此人忠義智勇之輩，絕不會出賣你。天下大亂，王離必率長城軍南下平亂，那個時候便可建功立業，列土封疆。”

“多謝李伯。”

秦飛羽十分感動，若不是李伯提點，他可能要前往滎陽，再次陷入內憂外患的危局。

現在從李伯口里得知李由與王離的關系親密，獲得一條新出路，十分欣喜。

用現代的話或，他就缺少一個展示自我的平臺。

當城外進攻的鑼鼓響起，雍丘城南門那火光漫天，顯然已支撐不住。

秦飛羽臉色大變與二人告別，前往虞姬別院。

李伯看著秦飛羽或者說是李由的背影，目光復雜。讓李蛋去換了身衣服，自己進入了府衙大廳內，立刻吩咐人將干柴稻草堆滿府衙大廳。

李伯喃喃自語道：“秦公子，你還是不夠聰明，虞子期遲早會被抓到，楚軍還是會封城搜人，不見到你尸體決不罷休。”

唯有假造李由已死，秦公子才能逃脫出去。

半晌過后。

“兒啊，準備好了嗎？”

李伯還是開了口。

只見一名大秦主帥從后廳走出，鎧甲交錯作響，腰際懸掛一柄破軍寶劍，整個人威武不凡，這是和虞子期一模一樣鎧甲頭盔。

而頭盔之下，正是李蛋年輕的面孔。

“爹，我也能風光一把了！”

“鏘”破軍劍從劍鞘拔出來，一道長虹閃過，李蛋興奮地舞動名劍，把玩起來。

他一個下人能體驗秦軍主帥的，簡直是人生巔峰。

李伯看著傻兒子，面孔抽搐，暗道：“傻兒子，你可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

李蛋神情突然低落：“這就是我的命，爹我下輩子不和你當下人了。”

他周圍以及半個府衙都堆滿了柴火稻草，只要一點火星，這雍丘城的府衙就會化為火海，照亮今晚的夜空，將成為三川郡最美的火焰。

“幫他一把，從此小主人李由就死在了這片火海，咱們也可以到地下服侍主人了。”

李伯淚流滿面，將火把丟在了稻草堆，瞬間周圍火勢暴漲，轟的一聲綿延開來。

李蛋沒有說話，心想：爹，你是忠于丞相府忠于主人，忠于李斯李由，幫秦公子掩護，可有你曾想過父親的職責？

奈何他李蛋，就是下人的命，取這么賤的名字，還是沒躲過一死。

李蛋只能單手握劍擺出帥氣的姿勢，威風凜凜。

希望死的不那么難看，最好烤成和皇陵里的兵馬俑一樣，屹立千年。

他怎么知道，這個世上有萬有引力，一旦人死，屹立一分鐘都不可能......

很快，火海便吞沒了他們父子，也瘋狂向四周蔓延，也擊潰了死守城頭秦軍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

雍丘城，乃至整個三川郡，都看到了這最美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