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顧兩人留下了一半的人手悄無聲息地混進了故宮,不得不又趕回了囚夜澤。
江擇又來了。
這位尊貴的江宗主恨不得天天住在囚夜澤才好。
施夫人聞琴音而知雅意地叫了養子去敘舊,剩下他們兩個在天街巷談正事。
陰樆桾邊看著那章刑賦的模本,一邊問道:“容魎,這是江宗主給的?”
慕容魎點頭,“正是。”
“你看過了?”陰樆桾掃了幾眼放在桌邊上,四下打量了一遍,先是支上了一半的窗戶。
“嗯。”慕容魑稚氣未去,已有了幾分讀書人正襟危坐的嚴肅。
陰樆桾比他大不了幾歲,卻算是他的長輩,看見這孩子,難免多了幾分縱容后輩的心,“說來聽聽。”
那孩子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害羞的,還是緊張的,反正臉紅了一片,“回墟主,上卿所言,盡言囚夜澤之弊,又立言新政,改進吏治。”
他像是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人過之,雖無意亦當罰;人善之,若有意亦當懲。容魎以為,此句最佳。”
陰樆桾拿開水細細地燙了茶具,煮了一壺茶,“何解?”
“世道不公,若是為人臣者都不能大公無私,哀民生之多憂不也是無病呻吟,若人人只想升官發財,一味趨炎附勢,又有誰能安萬世太平。”
陰樆桾一時有些動容。
他連年輕都算不上,他還是個孩子,這個孩子滿嘴的去朋滅黨,一言一行都像是要效仿商君。
那孩子老氣橫秋滿臉哀怨,嘆道:“無雙者何其之多,真國士又有幾人。也算有幸,顧大人是真正的國士無雙。”
“哎呦,小慕大人心憂社稷,也是有幸。”沒心沒肺的江宗主摸著幾個梨,一進來就調開了氣氛,
“行啊,陰濁,陰樆桾,陰墟主,當年您怎么說的,法不容情,尤忌諂上。”
“嘖嘖嘖,豈不是心有那什么?”
“真是,來個梨壓下火。”
陰樆桾揚手接住,又彈指給他甩了回去,明顯的心氣不順,“不必。”
慕容魎相當有眼力見地施禮言退了,“墟主,我先回推事廳了。”
江擇目送了這個還沒他馬高的孩子漸行漸遠,回頭看了一眼陰樆桾那幅黑紗,和桌上新斟的茶水,半笑不笑,“墟主,咱們有酒嗎?”
“唉,你別生氣啊,你年少時的那篇繳文,我也只是略有耳聞,況且,囚夜澤的規矩我都懂,那小子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那塊仙丞玉令了,我又不想入主迷仙引,要他也沒用,沒必要幫他。”
陰樆桾還真沒生氣,他想的根本就不是這件事。
江擇感慨道:“怕是他早有預謀,呸,真不會說話,早有打算,早有打算。估計想近你身也不是一兩天了,看看,滿紙的。”
“重商抑農,好武私斗,民俗不化,不通外世,不明界墟,東西兩市魚目混珠。”
“大放厥詞,語句鏗鏘,簡直和過秦論有之媲美。就差指著墟主你的鼻子罵昏君當道了。”
“罵的好,如此囚夜不夜。”陰樆桾坦然道。
囚夜澤從古至今多數都是朝來暮往的挑貨郎,再要不就是清逸出塵的名士高人,在歷史上出名的嚇人的公侯伯子男。
可謂是天下奇葩盡在囚夜一擇。
他接過先人遺訓,維護界墟,不是沒有把九界再開一個大秦盛世的豪情壯志。
如果說之前還只是受人之托,保他一條命。那這回出關,顧玢的這篇刑賦就好像擦亮了一簇星星之火。
顧玢和他可能真是有著某種不可為人所道的默契。
或許,有一天,真的有人能力挽狂瀾,力扛江山萬萬年。
……
國無人,怎敢明哲保身,
夜無疆,怎好藏鋒避塵。
江擇習慣了他時不時看似走神的深思,兩口啃了個梨,擦了擦手,“顧玢太年輕了。不是那個意思。”
“他這種人,在唐宋元明都是妥妥的封侯拜相,在九界若是悄悄的,也是穩穩當當混個一代宗師,偏偏一來就給推上了風口浪尖。”
“不是,小慕大人怎么還沒走,看我干嘛?我沒說他注定短命活不長,只是……”
陰樆桾手里摸著拂塵,接話道,
“會活的很痛苦。”
江擇篤定道:“在九界,眼里要容的進沙子,這地方,是非黑白,豈是一個善惡對錯就斷的了的。太執著于底線,很痛苦。”
慕容魎抿了一下干裂的唇,聲音有點發干,“江宗主如何知曉?”
江擇冷笑一聲,像是酒后把多年的牢騷一起發了出來。
“我師父,姓杜名衡,妙手回春,人稱醫圣,平生所求,不過一個衡字。”
“無問貧富老少,無問親疏見長,無問恩怨仇親,一心赴救。”
“聽著光風霽月,實則冷血無情。既是規訓無分,自是因為心中有分,有貧富有差,親疏有別,恩怨有念。”
“硬逼著自己在心里無分,找尋公平,難道不是對醫者最大的不公嗎?”
陰樆桾冷冷道,“江墨淵,慎言。”
陰樆桾的手不自覺地描著那柄拂塵,斗笠上的輕紗被風掀起了一角,又撫了回去。
杜衡老先生就是因為在戰場上一視同仁,被亂軍射殺。
簡直像是一場鬧劇。
江擇一怔,笑道,“當我失言。今日來找墟主,是為了此事。”
他從懷中摸出了一張絲絹,上面細密地別著幾根極細的如銀針的細針。
慕容魎這會真走了,還貼心地幫兩人帶上了門。
陰樆桾接過來,沒著急往下取,先看了一下絲絹,“竹的。”
“是啊,”江擇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特意去了趟青笛夜,和虞思磨了大半天,才砍了她幾根竹子。百鬼都要以為我對他們后主意圖不軌了。”
陰樆桾習慣性地忽略江不正經的胡言亂語,“喂毒了。”
“是啊,影孤絕暗器見長,不喂毒,不合身分。”江擇笑道。
習武都已光明正大為榮,我影孤絕獨以旁門左道做九州奇俠。
陰樆桾實在不感興趣江宗主的旁門左道,順手拈了一根,食指一扣。
那竹針精準無比地卡在門框的縫上。
江擇毫無誠意地鼓掌贊揚,“好,高啊。陰墟主厲害。”
“沒勁兒。”陰樆桾搖頭,又取下了一根。
“廢話,做成了,找你干什么。”
陰樆桾沒等答話,外面已有施夫人的侍女來報,“墟主,顧上卿,想回一趟迷仙引。”
這個要求有點出乎意料。
顧玢也是沒法。
夜仙主自珊瑚宴后,又玩了場大的。
三璜聯璧,貴在完整以三璜喻三皇之仁德,以聯璧喻君子之風。
但,若是其三卻二,也是別有價值,貴在獨一無二,獨樹一幟。
夜仙主把自己的修白扣,當眾摔了,剩下的一片,幾乎賣出了天價。
顧玢死心眼兒,覺得這事兒他得去收場。
“墟主,夜來說這堂課是你我給他上的,這事兒,我得去給他收場。這樣下去,我們后院起火不打緊,琉璃廠后院都得不在。”
然而,他這通肺腑之言還沒等說。
陰墟主本人通情達理,二話不說簽了調令,讓他收拾行李滾了。
江擇瞇眼等了半天,忽然喝了杯茶,極不合時宜道,“你剛剛有話說。是什么。”
陰樆桾又添了茶葉,煮了一壺,沉默了半天,居然沒有避重就輕。
“為玉碎,也該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