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很晚了，至少對這個旅行團來說是這樣的。兩個晚上還不足以讓所有人都倒過時差來，所以團員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先前看球賽的人們，也都已經散得差不多了，整個酒店也安靜了很多。海邊的沙灘上，還有兩個身影坐在秋千上，月亮給他們鍍上了一層銀光。夜色下，他們的交談還在繼續。

王黎說道：“我丈夫很有責任心和上進心，這既是他的優點，但同時也是他的缺點。優點就不說了，缺點在于，他經常投入到工作中，忘了自己，也忘了我。”

“忘了你？”陳唯墨聽王黎如是說，不禁問道。

“嗯。公司經營起來之后，他就經常加班，經常應酬，經常出差。每天回家很晚，有時候甚直接不回家了。一年到頭沒多少時間能夠在家好好陪陪我和孩子，更別提跟我你儂我儂了，這是許多家庭都面對的問題，我也沒能幸免。此時，他好像已經忘了，我需要的是什么了。”

“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陳唯墨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他不是。我跟他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他的為人我很清楚，是那種深入靈魂的清楚。他的世界很簡單，只有工作和家庭。他那么拼命地去工作，其實都是為了能讓我和孩子能夠有一個優越的物質保障。”

“抱歉。”陳唯墨覺得自己有些冒失了。

“沒關系。”王黎搖搖頭。

“你既然說，他努力工作都是為了能讓你和孩子能過得更好，那又為何會忘了你呢？”陳唯墨有些不解。

“他忘的是，我也愛他。”王黎眼中已經隱隱泛著淚光。“他雖然很愛我，很愛孩子，但是他的表現方式只是努力工作，給我們提供好的物質條件。我經常在他徹夜不歸之后去公司找他，把早餐給他送過去，陪他一起吃完。其實，我是想多爭取一些時間來和他在一起。每當我到公司，看到他一個人躺在沙發上睡著，心里既甜蜜又苦澀。甜的是因為他真的是值得我托付終身的人，苦的是心疼他，怕他累壞了，更重要的是，我真的很希望他能夠不再那么賣力，能夠慢下來，回頭，看看我，看看孩子，多陪陪我們！”

講到這里，王黎的眼眶再也攔不住決堤的淚洪，梨花帶雨，簌簌而下。陳唯墨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包紙巾遞給了她。

“現在，我們的生活每天都一樣，沒有什么波瀾，很平淡，哪怕連一點儀式感都沒有。這平淡的日子真的讓我感到窒息，就像是一灘死水。而這灘死水正在將我們的愛一點點淹沒。也許，是我太貪心了，都到了這個年紀了還渴望激情燃燒的歲月。每個人都會經歷這個階段，憑什么就我自己要搞特殊？憑什么就我感覺這日子過不下去？”

說罷，她拿出紙巾，捂著雙眼啜泣。陳唯墨此時是多么想靠近她，抱著她，給她一個肩膀讓她依靠。可是他做不到，他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在他心里，他不斷告誡自己：王黎已有家室，不可乘人之危做什么過分的舉動。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在面前哭泣，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心如刀絞。

終于，王黎擦干了眼淚，她整理了一下情緒。陳唯墨看她這樣，也如釋重負。王黎抬頭看著陳唯墨，問道：

“你覺得，我漂亮嗎？”

王黎這樣問，讓陳唯墨猜不透她想表達什么，反問道：“什么意思？”

“昨天吃午飯的時候，你以為我大姐是我媽，是不是因為我看起來還比較年輕？”

聽王黎這么說，陳唯墨更加疑惑了，但他沒有打斷王黎，點了點頭。

“這樣的誤會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我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有自信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憑著自己好看的外表去炫耀、去放縱。我唯一想通過這外表爭取到的，只是我丈夫多一點的關注。也正是出于這個目的，我才會那么多心思把自己保養好，打扮漂亮。”

“女為悅己者容。”

“是的。我的工作不是很忙，孩子上學之后也不用我太操心。所以我每天花很多時間來打扮自己，希望等我丈夫回家之后，能夠多關注我一些，多欣賞我一些。我們的物質條件已經足夠好了，感情交流卻逐漸貧乏，我是想盡力去挽留，但我的努力只是杯水車薪。”

“那你有找他談過嗎？”

“談過兩次。但是沒什么用。我經常鼓起勇氣想跟他好好談談，可是當我看到他忙碌的樣子，心就軟了。他每天工作已經夠累了，我不想再給他增加負擔了，談話不應該起反作用。僅有的兩次交談，每次說到最后，我自己心里都開始打退堂鼓了，生怕讓他感到壓力。”

“我猜你平時也是這樣，總是替別人著想，把壓力留給自己。”

“大姐也這樣說過我。她告訴我要多替自己想一些，給自己減壓，該是自己的就去爭取。我也覺得本該是這樣。可是每次看到我丈夫，就不忍心跟他說這些事。我的壓力是減小了，可是他呢？與其這樣，還不如我多承擔一些。”

“所以你就在心疼與心痛之間徘徊，逐漸變得心情低落，甚至是沮喪，感到生活沒有希望。愛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可你卻感到了寂寞。眼睜睜看著平淡蠶食著感情，你卻無能為力。”

王黎陷入了沉默。陳唯墨說的，正是她目前的狀態。腦海中咀嚼著陳唯墨的話，心里回憶著自己這幾年來的種種。多少個深夜，自己熬著不睡覺，就是為了等著他打開房門的一刻？多少個早晨，目送他離開，自己回到床上卻睡不著？多少次晚餐，只有自己和孩子兩個人在家里吃飯？

周圍仿佛更加安靜了，月亮、海浪、晚風都跟著王黎陷入了沉思。平淡是最大的敵人。是平淡讓王黎感覺被遺忘，但是王黎卻對這平淡無能為力，因為這平淡恰恰來自于丈夫對她的愛。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眶里又噙滿淚水。

陳唯墨看著王黎這樣，也突然感覺到了王黎聽自己講完故事時的無奈。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對方，卻感覺任何語句都變得軟弱無力。但是此時他覺得自己應該振作起來，給王黎樹立一個榜樣。于是，他說道：“你我都是淪落到這天涯的帶傷之人，誰都不用去安慰誰。連自己都沒有治好，再多的寬慰也只是空洞之談。既然你和我一樣，跑到這萬里迢迢的地方來，是希望可以療傷，那就暫且去享受這旅途吧，傷心事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人這一輩子，開心也是過，不開心也是過，那我們就選擇能開心多久是多久吧，別讓煩心事兒追到這兒來了。”他回想起前一天在獅身人面像那里，丁翠萍和何婉淑兩位阿姨對他說的話，這會兒剛好用上了，而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提議了。

王黎拿出一張紙巾，把眼中的淚水擦掉，強整精神，說：“嗯！好！把不開心的事扔在國內，不給它們辦簽證。哈哈哈。大姐為我的事情沒少費心思，在家的時候就經常免費給我做心理咨詢，這次甚至還計劃了出游。就算是看在她這么費力的份上，我也不應該一直沉淪，是該振作一下，哪怕就幾天也好。”

聊到這里，兩個人心里都覺得稍微舒坦了一點，即使在心底里都知道問題沒有解決，這樣只是暫時安慰自己罷了。一陣晚風吹來，王黎打了個寒噤。她對陳唯墨說：“有點冷了，我們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陳唯墨“嗯”了一聲，兩人站起身來，并排往酒店走去。進了大堂，他們四目對視了一下，但下一秒就都躲開了對方的視線。

“晚安。”

“晚安。”

兩人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