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秦樂公主
- 誰念遺簪
- 邊溆
- 2571字
- 2020-02-20 13:00:00
與胡姬酒肆的濃艷熱鬧不同,醉云酒坊里陳設雅致精巧,環境清幽,專賣清甜果酒,尤其適合女子出沒。
還在晚膳時分,酒坊里酒客稀少。王始獨自坐在臨街的高臺雅座上,身前獨酌一瓶青梅果酒,面色微醺。
她慵懶無力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街上的某處,酸澀的回憶再一次被酒香勾起。
上一世。
匈奴來朝議和的國宴上,匈奴使臣求娶和親公主。大殿之上的皇帝將目光冷冷投向了王氏所在的席位,出口應承,答應將從王氏的嫡女中挑選一名,封為“秦樂公主”,遠嫁匈奴。
而彼時宴會之上,方才還在斗嘴打罵的王氏姐妹面面相覷了一眼,沉默了。
整個王家,連同皇帝尊位邊的王貴妃都沉默了。
國宴之后,她看到妹妹王嬙的院子里媒人進進出出,直到沾紅帶喜的納彩禮抬去王嬙的院中時,她最后一點希望破滅了。
她至死也沒想明白,為什么父母選擇了留下妹妹王嬙,而將她推去匈奴和親的路呢?
甚至,她還是嫡長女。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寒冷徹骨的夜,自己跪在母親王高氏的房門前磕破了頭,也換不來母親的一絲心軟,一句解釋。
于是,她奪家門而出。就是在醉云酒坊的這個位置,她埋頭在好友荀柔的懷抱里,拉扯著成王表哥,喝得爛醉如泥,失聲痛哭。直到太子魏琰急急趕至,留下一句“天下太平,蒼生無虞”,將哭得不省人事的她橫抱離開。
她初以為是在勸她此行匈奴是為天下蒼生做功績。憤憤如她,窩在魏琰的胸膛前怒罵著“天下蒼生,與我何干!”。
直到淚干聲啞,她恍然大悟。想起了“天下太平,蒼生無虞”的后半句,才是魏琰真正要說與她聽的。
“韜光養晦,遠交近攻。”
王始再一次找到魏琰,紅腫的杏眼里已然是孤寂決絕:“王玄驚想做一回自私鬼,與心上人舉案齊眉,不想孤身遠赴大漠,做史書寥寥一筆?!?
……
再往后,便是她不愿意重提的傷痛。大抵上一世的種種禍端,都源于此了。
王始捏起酒杯,往喉嚨間吞灌酒漿。清酒不封喉,拿半辣不辣的液體澆在心頭,是悶悶的痛。
“好一個‘天下蒼生’……魏長璽啊魏長璽……我多么脆弱的時刻,也被你拿去利用……呵……”
她自言自語地又酌酒一杯,可斟到一半,那嘩啦而下的水流變成了細小干涸,直到“滴答、滴答”,一滴不剩。
她踉蹌搖擺地起身,推桌拿盞,腳底生滑地要去樓下續酒。
可不知怎么走著,身子好似不聽使喚一般,恍惚間,她好像撞到了什么東西,隨即走入人堆中,沖著為首一人搖了搖手中的空酒壺。
“小兄弟,買賣可不是這么做的?!?
那群人坐在座位前鴉雀無聲,一個個瞪著眼睛看向她。王始心生奇怪,沖著為首的男人蔥指一點,也不知哪里來的狠勁,吼著聲:“給我續酒,聽見沒!”
她吼話一出,桌上頓時一陣“錚錚”的器物撞響聲,王始權當是自己氣勢磅礴,嚇壞了這群小輩,過不一會兒,有人取下她手中的酒壺,換上新的一盞。
她滿意地嘿嘿笑來,一邊抱著酒壺,一邊自言自語地轉身:“這一生呀……我要當兼濟天下的‘秦樂公主’,才不做什么卑躬屈膝王貴妃!”
她晃晃蕩蕩地走了兩步,身后突然響起男人有如巨鐘撞響的粗沉嗓音,中原官話中還夾雜著濃厚的胡語口音。
“秦樂公主,你的買賣想怎么做?”
**
“嘩??!”
兜頭而來的便是一盆涼水,直直潑在王始的頭上,驚得她倒吸口氣,猛地睜開眼。
她的面前,正坐著三個彪形大漢,留著卷曲紅褐色的毛發,雖然身著中原服裝,卻還是難以掩飾他們的怪異長相。
眼角余光所見的四周環境,已然不再是醉云酒坊里了??搓愒O布置,像是在驛館客棧中。
“你們是誰?!”
王始滿眼驚恐地瞪著眼前的漢子們,她的手腕腳踝處,都被麻繩緊緊捆住。
那些漢子還沒有開腔,從他們的身后響起那個有如撞鐘般的渾厚嗓音:“也不瞞公主,我們來自匈奴。”
三個漢子紛紛退散開,一個身形魁梧高大,巍峨挺拔的男人朝她走來。
“匈奴?”王始打量了他們一眼,一個個濃毛粗皮,的確長得很“匈奴”。
一旁有人向王始介紹道:“這位是我們匈奴來朝的主使節,左部帥赫連大人。”
王始順勢再打量了眼這位“赫連大人”,他正蹲坐在自己面前,眉宇間是一副兇相,光是與他對視一眼,就叫人渾身害怕。
王始強行昂起頭顱,拿著腔調,一副“公主”的做派:“既然口口聲聲尊我為‘公主’,哪里有捆綁公主的道理?”
赫連暢權作充耳不聞,慢腔慢調:“方才公主闖入我等酒桌,說要做筆‘買賣’,臣等想問一問公主,是何‘買賣’呀?”
王始眉心緊擰,莫名其妙問出聲:“什么買不買、賣不賣的,我去喝酒,自然是花錢續酒了!”
那幾個大漢互相對視,眼神交流了一番,轉看向她:“公主喝多了,什么都忘了?”
王始不耐煩起來,將暴躁公主脾氣裝得淋漓盡致,她跺腳喊到:“疼!疼疼疼!我能記得什么呀,你們是誰我都不知道,莫名其妙把我綁來這里,要是以后我和親去了匈奴,一定弄死你們!快放開我!”
漢子們好一陣費力地翻譯完她的中原話,確實有些忌憚。他們將目光投向為首的男子,只見赫連暢死死盯著她,稍一凝神,抬抬手放開了。
王始被松了綁,拍拍衣物正要起身離開,又被大漢們攔住。她飛瞪了眼,提高嗓門斥道:“你們還攔著我做什么?”
赫連暢手掌撐著膝蓋,緩緩起身,轉對王始時,通身凜人的氣勢教王始差點繃不住。他褐色的眸子微微一狹,端詳著王始,仍有懷疑:“中原公主出行,怎么不帶幾個侍衛隨從?”
王始心知他是在懷疑自己是個冒牌的,畢竟一國公主,即便是為和親而冊封的,出行也要有儀仗,衣著也要有講究。哪像她,穿著的衣服是在野外深山上磨損玷污過的,就連背上還有拓跋邕縫縫補補留下的痕跡。
她吞了口水,鼓足氣勢:“怎么,你們匈奴還未正式提親,陛下也還未正式冊封,我天性逍遙自在,不喜有人隨從,不行嗎?”
說罷,她將蔑視一圈在場的幾人,咂嘴:“若不信,瀧陽里東區南康郡公府大小姐王玄驚,去問問?!?
赫連暢學著中原禮節,拱手道:“秦樂公主性情直烈,很有我匈奴女人的豐采,來日必得大單于寵愛。”
王始打了個哈哈:“行了行了,我可以走了嗎?”
那幾個大漢終于不再阻攔,親自開門,放她出去。
望著王始離去的背影,幾個匈奴大漢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低聲與赫連暢交談:“大人,她當真什么都沒有聽到嗎?”
赫連暢面有陰霾,他的目光緊緊攫住王始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最好是沒有。”
使臣驛館外,王始收起了桀驁跋扈的“公主”做派,一掃臉上的茫然囂張,臉色一沉再沉。
她什么都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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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布多單于,漢名赫連暢,父匈奴左部帥赫連考。少失怙,慕容育任左部帥。征和十六年,誘慕容育亂晉,世宗鎮之。暢暗與世宗通投,匈奴大敗。單于誅慕容育,以赫連暢為左部帥,使持節,來朝議和。”
——《晉史·匈奴列傳·赫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