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是被死神看上的孩子。從她出生的那刻起,她的命就是個死。
風吹了漫天,竹筐里的櫻桃也散了一地,雪還在下著,小鎮(zhèn)的列車來來往往,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這些年來,這趟列車總是在夜間12點途經(jīng)小鎮(zhèn)拐角。
“救,救救我!”,一個年邁的老婦人隨聲走近。按說,平常這個點,她早就在屋中歇下了。但下午發(fā)生的事兒,讓她在半夜都還支著明燈。
今天傍晚,她跟往常一樣,吃了飯,準備坐下來織過冬的毛衣。房間的抽屜里總是攢了許許多多的線,白的、藍的、粗的、細的……大小不一、針眼兒各異。
她在抽屜里摸索了半晌,才挑撥出兩個令她滿意的毛線球,小心翼翼抻放在手邊,捋了捋袖口,正要落坐,爐子的火就“噼里啪啦”炸開了花。
以往過冬,爐里的火是會偶爾淬裂幾聲,但她清楚地知道,那只是跟她一樣上了年紀的老柴木水汽未抽盡的緣故。
她的眼睛早就在數(shù)年前就看不清人影兒了,什么都是靠她的耳朵。雖然,近些年,耳朵也不大好使了,但很多事兒都還是一聽一個準兒。
她知道陪了自己幾十年的老爐子撐不過今晚了。
她得立馬搬家才行!
而且,必須趕明兒太陽落下前搬走,不然她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晚上的那塊毛毯就會葬身火海。
為了這塊毯子,她住過幾百個鎮(zhèn)子,從一片森林闖進另一片森林,哪怕途中有好幾次死于非命,她都未曾有摒棄的念頭。
“不就是一塊平淡無奇的舊毛毯,哪來那么多事兒?”,曾不下百余人在她身邊如是念叨。這些人中,有眼神空洞的、有雙目放光的、有嘴里呼著熱氣兒的,也不乏手皮粗糙的……但大都只是湊近乎,以為能從中撈點好處或吸取什么生活真諦的人間旅行者。
每個旅行者靠近老婦手法都不盡相同,一些跳芭蕾舞、一些賣弄相機、一些揮動筆桿……雖然總是令她失了神韻的眼睛更加昏花無常,她都還是一一笑靨如花,拿出自己那織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晚上的毯子披在身上,以示感謝。
“救,救救我!”,從決定搬家的那刻,她就做好了接待各方妖魔鬼畜的打算。
所以,就算這似有似無的呼救從幾里外徐徐傳進她的耳蝸,她也沒張顯出絲毫驚慌,只尋聲兒撿拾大雪里血色繚繞的櫻桃,一步一個腳印,身姿隨性專注,宛若一只離群覓食的大鳥。
“門口的蜘蛛在日日結(jié)網(wǎng)!”,隨著雪地里的櫻桃一個一個消失殆盡,老婦披在身上毯子也變得越發(fā)光亮,投射出一堆婆娑的影像在冰涼的寒夜對她宣講一位少女的誓言。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與早些的呼救聲交錯重疊,如蟲喚那般在寂靜無常的列車隧道口此起彼伏。
(二)
“門口的蜘蛛在日日結(jié)網(wǎng),網(wǎng)上還總淌露霜,惹得房梁上的那只夜貓子眼珠子一直在晃!”
媽媽說,它的眼珠晃蕩,是因為心性不定。很多年前,她也曾對著一枚硬幣如此放浪,兩眼還一度冒金星,閃得河岸的水全泛了白。
“媽媽真傻!”,我在挎著簸箕去河邊打魚的時候就會想。河水總是要有沙子才能養(yǎng)活魚群,太清太亮,什么都活不了!
因為我深諳這個法則,所以每次都能在日落前打到新鮮肥美的鯽魚回家燉湯。
那湯又白又濃,把我的皮膚養(yǎng)得通體透紅,吸引了各種樣式的人前來觀賞。
可我從來不去理會他們,他們也進不來我住的地方。
哪怕偶爾會有一倆個耐不住性子的撬了門鎖,偷溜進我的廚房,花園里那大片大片的迷迭香,也定能將他們?nèi)涝诤笊降某靥痢?
我可不是閑散的人。每天除了打魚喝湯,還得守好媽用命換來的池塘。
其實,在九歲前,我一碰魚類就會過敏。可我又偏偏喜聞魚腥,半晌不聞就渾身難受。
“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嗜性,沒辦法戒掉!”,接我出生的穩(wěn)婆說。
為了治好這個毛病,媽媽花了整整九年跑遍我們所住的每個地方,才從一個賣花菜的老頭手里得來一個偏方:只要去長草的河口逮一條五寸大的魚回家燉湯,我的病就會痊愈。
“世上很多河岸都長草!”,據(jù)媽媽后來講的,她知道賣花菜的老頭子在瞎扯淡,他目的不過是想引誘她買下自己手中發(fā)了黃的幾個爛菜花。
對于心懷鬼胎的人,媽媽還是分辨得清楚的。可她還是于當天去市集買了一把尺子,莫名其妙地下河量了兩條五寸大的魚苗帶回家。而且,還于當天下午就燉了滿滿一鍋花椰菜要讓我吃下。
“我都碰不了魚腥,你還不給我吃鮮肉!”,當看到那些散著熱氣的綠菜頭出現(xiàn)在餐桌上時,我便兇神惡煞地尖叫起來,跑進浴室用涼水澆頭。
媽媽也跟著跑了過來,緊緊拽住我的衣領(lǐng),憤恨地喊道:“你不要再裝神弄鬼了,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從不殺生!”
“你不要再裝神弄鬼了!”,她的耐心似乎在今天被我磨光了。
我被她這一嚇弄慌了神,抓起水盆里的魚苗塞進嘴里就沒命地咬啊咬,直至我的喉嚨被魚腥燙死沒了知覺。
這不是我第一次失了獸性!每當我看不到天上云的時候,每當天上云不再發(fā)白的時候,我全身的骨頭就會酥松發(fā)炎,猶如一具被蟲蛀的桃木雕,腦袋纏滿細細的絲線,躺在家里的大床上一動不動好幾個星期。
媽媽也總會利用這個時候,去山門外的井里撈些鵝卵石來修繕我們在城市的房子,以免雨季豐沛的夜晚大水把浴室的屋頂沖爛。
不過這次我竟荒唐到死攥著幾條可憐的魚苗不肯放掉。它直接導致了我失去獸性的身子沾滿了魚腥,從發(fā)干枯黃的毛孔里抽出魚鱗,把我密封在一個極致花白的世界里睜不開眼。并且一度在這種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沒有的世界里一呆就是好幾年。
后面的事兒,因為看不見,我也就都不記得了。比如,我的喉嚨是怎樣恢復知覺的,我和媽媽又是怎樣跑到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鄉(xiāng)下居住的,我都全然不記得了。我只知道,在一個陰雨纏綿的鄉(xiāng)野里,我一睜開眼,就以濃白的魚湯為食,媽媽也像變了個人似的殺起肉禽從不手軟。從前,她可是見了螞蟻都要繞道走的人。
但這又怎樣呢?只要我能夠開口說話,我的指甲也不再見了魚鱗就瘋狂滋長,那么這些問題又有什么好深究的呢?
只是這種平和的日子還沒維持多久,新的問題就冒了出來,因為我喝食魚湯,體內(nèi)血液膨脹,就招致了鄉(xiāng)野毒蚊子的虎視眈眈,它們的腿又細又長,嘴巴還老嚶嚶作響。
“蚊子嘴巴嚶嚶作響是為了在半夜吃人鮮血!”,這是鄉(xiāng)下每個人都知曉的道理,媽媽也不例外!
她想盡了各種辦法阻止我受傷。她每天最擔憂的就是一覺醒來,她的女兒就化成了一具干巴巴的尸體躺在身旁。
所以,她夜夜在夢中驚醒,伸手抱住我的頭不停地抽泣!我偶爾也會在某天半夜被她的抽泣聲弄醒,仰面發(fā)現(xiàn)她的嘴唇正在發(fā)紫,臉上爬滿青霜,而這些青霜的色澤竟與我們在城市居住時浴室那盞破燈散出的光亮如出一轍。我不禁隱隱擔心起來,害怕保不齊哪天我又會對什么東西過敏;也不禁開始暗自猜測起媽媽為何要冒險把我盤到這四面環(huán)山的地界與一群常年拔不完的雜草為伍。
她原本就清楚,她的女兒根本在哪里都一個樣!就算這個地方長年有魚和銀白色河沙也不行!沒有多少人類會愿意接受一個習性詭譎的異徒!
再后來,日子久了,她所幸就不睡覺了!穿著一雙破了皮的紅涼鞋從鄉(xiāng)野新屋走出去,說是要開山挖塘。
出門那天,她是有些奇怪!不聲不響一個人把熬好的魚湯全倒進肚子,吞了獨食!
這一度招致了家里的恐慌!我曾跑出去叫過她好多次,告訴她家里的魚湯全沒了,所有人都在餓著肚子。
可她卻不理不睬,弓著身子伏在后山徒手挖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等到河岸漲水,便頭也不回的猛扎進去,再也不從塘底浮出來。
對于她搞出來的這些古怪,我心里生了埋怨,甚至想沖去后山割腕以示不滿。因為就在此不久前,她都還在擔心我被毒蚊子吸血的事兒;而且,從前都是我問一句,她答一句的。
就在我拿著鐮刀打算去后山割手肘靜脈的路上,撞到了一只四肢發(fā)黑的長頸鹿。
它正伸長脖子夠食常年長于我們頭頂?shù)哪切┠G色的嫩葉。那些葉子常年都長在路邊,葉片上卻從沒招惹上一粒塵埃,哪怕總有紅皮卡車滿載貨物而過,它們都還是常年綠得冒油。我也是在這時才發(fā)覺,原來我們所住的鄉(xiāng)野不過是這些流著綠色汁液的東西所編纂出來的謊言。媽媽(包括鄉(xiāng)野里的其他人),都不過是在出門的那天在山角揀到塊干柴,就以為自己沖進大山搶了片林子占山為王。但人人都視而不見,才會再次杜撰出山林毒蚊子吸食人血的故事。
為了印證這個猜想,我決定先摘兩、三片嫩葉來嘗嘗,好下結(jié)論。
更何況媽媽沒入塘底的許多天里,我都在餓肚子,確切說是,從她開山挖塘的那天起,再或者從她吞了獨食的那個時辰開始,我就一直餓著肚子。
現(xiàn)在鐵定得摘兩三片葉子來嘗嘗不可!
我已經(jīng)許久沒有碰素食了,所以伸手去夠這些枝葉的時候,還有一陣不適,差點嘔出膽汁!但現(xiàn)下可不是吐一吐,跑開就會完事兒的日子。
“我得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媽媽!”
這些個扯著綠氣兒的家伙,末端細如毛牛,葉鋸也足夠飽滿,幾次嗆得我的鼻腔起了化學反應,一股腦往外冒著清甜。
這幅癡癡的滑稽樣正好與身旁半晌都咽不下一口唾沫的長頸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真是個可憐的家伙!”
“那只長頸鹿,它的額頭那么窄,毛皮又是接近太陽的金黃。你看它那四肢發(fā)黑的腳踝就知道,它是中了毒才有了那副可憐的吃像!”。
我不禁暗自慶幸起來,還好我不是一只只知吃食的草食性動物。
但我卻怎么樣也走不出這片林子,繞來繞去,都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一抬頭就看見一只長頸鹿伸長脖子夠食長于我頭頂?shù)哪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而我本來拿去割手肘靜脈的鐮刀也不知在什么時間生了銹,喇得我原本白嫩的手心發(fā)了黃斑。
因為長年在這林子里晃蕩,我只好撿拾些松針來打發(fā)時間。它們的針頭總是兩相對整,規(guī)規(guī)矩矩,精美得明明白白。當然,也正是因為這種死板的精美,它們才會成了世上最好的引火材料,一落地就被人扒去燒個精光。
這讓我惦念起從前在城市老屋爐子下打盹,燒傷了皮毛的那只貍花貓。
在我與誰都還格格不入的日子里,它常常與我廝混在一起,彼此間建立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深厚情感。
其實我與它攏共也沒說上過幾句話,它是夜游動物,常常在夜間出巡,白天睡覺,睡在媽媽種在城市高樓圍堵著的一籠豆蔻里。剛開始,我一度以為它是媽媽修房繕屋時不小心弄掉的一枚鵝卵石。
直至秋天某個清亮的傍晚,太陽將落,天還沒黑,我正坐在屋頂觀察一只飛來吸食蔻花汁的蜂鳥,它就直突突地竄了出來,一口將那只鳥吸進腹腔,我才知曉它是個白天里打盹的活物。
而且,最可笑地是,它明明剛剛犯了一樁命案,卻仍能肆無忌憚舔舔身上的毛,前拱一下,后拱一下,便盤腿沉沉睡去。
它身上透出來的寂靜,就如同深山廟宇里年久失修的石像;而我,則在那一刻,似乎成了什么人拴在廟門外的一根細布帶,被冰涼的雨水浸褪著。
“你明明看見了它頸背的藍和紫,明晃晃的!”
“你明明看見了它頸背的藍和紫,明晃晃的!”
黑夜里,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叫道,像什么動物思春時的嗚咽,瘆得人倆腿發(fā)軟。
我只好把脖子埋得更深更深,深深地縮進厚重的純棉被里,緊緊捂著,死命捂著,不敢動彈。
我知道,從此,我的每個黃昏都將在這只貍花貓的支配下活過,永生永世也別想擺脫干系。
(三)
“你得給它取個名字!就像它當初拴住你一樣,用什么東西拴住它!”
恍惚里,我突然有了對付這林子的辦法,舉刀就朝身旁的長頸鹿砍去,在它身上劃出一道不深不淺的口子,宣示了我的主權(quán)。
不過,這僅是第一步。要想讓這片林子承認我的存在,還得弄出更響更大的動靜來才行。
我把鹿皮上滲出的血液收集起來,再和上自己的血,把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起來,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假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夸大的成份,為得就是與這片山林簽署一份看似合理公證的協(xié)議,完完全全立下足來,自由進出。
只有這樣,我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以及將我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媽媽的可能。而且,要是弄得好的話,說不定我還可以從中尋到一兩件神秘莫測的法器,更改現(xiàn)狀回到過去。那樣的話,不僅能弄清媽媽沉塘的秘密,更能提早就阻止她被毒蚊子嚇得夜夜睡不著覺的事。
“這林子里肯定不止有你一人,那些車轱轆壓過的泥痕就是最為有力的托詞!”,我在心中不停地掂量著尋求庇護的法子。
我想,要是能以現(xiàn)在這幅姿態(tài)去找到一兩個同類為伍,尤其是那種比我早來這里呆上個一年半載的某些同類,那我就能更好的混跡于此。
不過,現(xiàn)下,我首先要做的是給身旁的長頸鹿清洗傷口。
畢竟為了我的不擇手段,為了我的某種謀劃,它可是付出了較為慘烈的代價。雖然這代價并不出自于它自己,還帶著我不由分說的無形強迫,但它還是為了我的些許私利而成了一個人的奴隸。
所以,即便它因中毒麻痹了神經(jīng),靈魂早就沒了痛感,但我的肉體還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它脊背上的那種疼,那種無聲的、令人坐立難安的皸裂感。
“你聽見了嗎?喂,你聽見了嗎?門口有一只綠色的蟈蟈在叫,它的眼睛是紅色的,鮮艷的紅!”
“你出去看看,它正扒在一棵樹上,去看看!”
在給長勁鹿清洗完傷口后,一種突凸的酸漲感就如漲潮那般吞噬而來,我只得癱軟在地,毫無章法地靠著身旁這個可悲的家伙,倚著它又細又長的腳踝,在半睡半醒間徘徊。
我起先是迷迷瞪瞪地發(fā)現(xiàn)眼前亂做一團,有許多白色的線,上劃下劃,被霧氣掩埋。然后,天空很快如潑墨那樣浸入了黑暗,有一棵樹很綠,綠得如同刷了油漆一般,樹旁有間帶鐵窗的屋子,屋里有一個小女孩,她的嘴唇發(fā)白,她今天在課堂上朗誦了一篇關(guān)于蟈蟈的詩,那首詩與某個人的瞎子姥姥有關(guān),他們因蟈蟈的叫聲得到了令人嫉妒的羨慕。那個小女孩,也想擁有那種極致的快樂,從一只蟈蟈身上或什么人的手中。所以,她正眼巴巴地望著窗外,望著這棵刷了漆的樹,想從上面討要一只肥碩美麗的昆蟲。
“你快去看,你快去看!它的鼻尖有個小點,觸須是鵝黃色的,那就證明它不止有綠,它不是一只純種的蟈蟈!”
“如果你真的想要一只蟈蟈,那你就必須用你的聲音跟我交換!”
原來,鐵窗外還站著一個小女孩,她嘴唇鮮艷,頭發(fā)披肩。
“可以!你快來,你快!”,兩個人在對話中扭打起來,扯斷了一只蟈蟈的大腿,雪白的肉裸露在外,整個屋子頓時響起了“吱——吱——吱”的叫聲……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想要去制止她們的打斗,卻被吵得頭頂冒汗,說不出話來,身體也只能呆在原地不能挪動!
“喂——!”,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手心攥著地上的枯樹葉,它們又灰又暗,在死亡的邊緣。
我一抬手就把它們拋向了天空,雖然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做,但在當時,當我把它們?nèi)鱿蛱祀H的時候,突然感覺我的手臂強勁有力,有某種力量存在,它正在悄無聲息地治愈我體內(nèi)遺留多年的病毒,并讓我從這種治療中,得到一些全新的東西。
但我卻不喜歡這種感覺,更直觀一點就是恐懼,對現(xiàn)在、對未知的恐懼,它令我的內(nèi)心既興奮又害怕,就如同你在一間屋子里剛熟睡醒來,頭頂?shù)臒羰情_著的,簾子也沒拉,你只能憑借屋外面細碎的響動,去猜測這天是艷陽高照還是陰云密布。
我想如果我現(xiàn)在真在一間屋子里,一定會立馬跳起來掀開簾子,可現(xiàn)實是我完全沒有辦法這么做,我眼前只有敞白的天光和此起彼伏的山巒。
“你和它可不一樣,你有你的驕傲,也有你的度量,你們生來就不同!它是野物,所以傷口能好得很快!但你從來都是靠精心挑選的口糧維持精力,體內(nèi)還曾寄生了某個病患,你不可能只吃粗糧就活下來,那不是你的命!”,一段奇怪的話語從林子深處傳來。
這是我呆在林子里頭一次聽到的、類似于風起之時迸發(fā)出的另一種獨特的聲波,除鳥獸木蟲之外的,另一種表達情感的言語。
它不單讓人心煩意亂,還一直瘋扯扯地就圍繞在我的耳邊,向我傳達著某種我不太能理解也并不認同的觀點。
不過,盡管如此,它還是只用了短短幾分鐘,就讓我丟棄掉了自己撿拾多年的精美松針,將之前規(guī)劃好的路數(shù)完全摒除,脫掉腳下的鞋子和穿在身上的外套,將它們一起埋進一棵巨大的杉樹洞里。再把頭發(fā)用幾根竹青色的寬尾草編扎好,叫醒身旁熟睡的長頸鹿,牽著它一同朝林子的更深處走去。
我進入林子深處的第一晚,天上就一直在落雨。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雨點打得人無法入眠,整個林子都浸泡在洪水里,無法抽離。我只得爬到長頸鹿的背上,才不至于全身都被掩在翻紅的流水中。
可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挪動,水流大得嚇人,根本不能前進,無論我嘗試多少次,想讓腳下的長頸鹿向前走遠些,但最后都還是會被沖刷到我們現(xiàn)在站著的這個坑洞里。
我曾幻想過很多次,當我進入林子深處會遭遇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但從沒想過會被一場雨水阻攔了前進的步伐。
我只得老老實實趴在長頸鹿的背上,等待著雨過天晴。可是雖然我可以很輕松的再滯留許多時日,我身下這頭溫順的野獸卻撐不了好久了,它從我們進入林子深處,被大水沖到這個坑洞里來,就沒有進過食,又一直被泡在冷水里,皮肉早就虛軟無力,只剩精神還在強撐。所以我得馬上拿出法子來,出洞去找些吃的才行。
我環(huán)顧四周,看能不能在洞坑里摸索到一塊大小合適的巖石,攥在手中,增加自身的重量,好讓我可以獨自逆游出去,不至于被水流沖著跑。
很幸運的是,當我形成這個想法的時候,便很順利的就從頭頂斜上方掰下了兩塊正好適合的碎巖塊。
我把較小的一塊緊緊捏在手中,另一塊塞進衣兜,便縱身跳進了山洪里,努力浮在水面游走,盡管挪得很慢,但還是順趟地在向前進著。
游出洞口之后,需要再穿過一條很寬的深溝,才長有我們平時一直拿來食用的樹葉子。但我剛進溝口,就幾乎把這些年在鄉(xiāng)下喝食魚湯得來的力氣全都花光了,又由于長期缺乏鍛煉,一時間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動彈,什么都想不起來,像一個剛放完氣的癟氣球,又空又干。要不是一頭河貍伐木時的啼叫,我很可能就直接被吸入深溝的暗渠里隨波逐流,繼而嗆死,悶聲腐爛。
河貍的叫聲,不僅讓我恢復了神智,還讓我察覺到了深溝水位其實可以降低的可能。
我隨著那頭河貍發(fā)聲的位置摸索過去,屏神聆聽著某個當口突來的轟塌聲,企圖能親眼目睹一只河貍拖伐樹木的舉動,再抓住那樹的枝干,借力尾隨一同游到它長年累月建造的堤壩,欲意將其銷毀。
“所以它們身上一直長著一股子霉味,你一靠近它們,你就聞到了!”
在把一群河貍安身立命的歇腳之地破開一個口子后,水流就拼命地往缺口擁堵,僅用了半晌兒就擱淺到我的大腿根子,風平浪靜地緩緩移動。
我順著水流褪去的方向,縱身一躍,從深溝翻到了一個敷滿綠皮蘚的河堤上,沿著河堤一路走到對岸的樹林,采摘我所需要的樹葉。
而這期間令我費解的是:那群河貍對于我破壞它們家園的事絕口不提,反而面面相覷形成一種不由言說的默契,四散而去,加大了伐木的力度。
我不由地焦灼起來,試圖找出它們淡定如初的根源,但很多次都無疾而終。直到后來,在另一個灰色如常的雨夜,當我把一只白瓷盤拱手相讓的夜晚,我才徹底掌握了它們啞口無言的證據(jù)。
“它們和你一樣,身上都因啃食森林而長著霉斑,并且發(fā)生了霉變,任何事情都不易驚起波瀾!”
(四)
我已經(jīng)來到森林深處一個月了。這一個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不只是我自己的生活,連林子外面也產(chǎn)生了巨變。電視的新聞里里外外都在講述一種可怕的病變,還搞得林子里大大小小的生物每天出門都帶著防毒面罩,盡量不與誰交談。
當然,我也不例外。因為我越來越熟練的偽裝,林子里的人已經(jīng)完全不能分辨出我本來的模樣,把我當成他們的同類一般愛戴。
我還在這期間利用長頸鹿尾巴上的雜毛與一個抽煙喝酒的二痞子做了交換,換來了一間四下方正的酒館。
我是怎樣說服長頸鹿把它的尾毛給我的呢?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天氣好得只剩一片藍,半朵云彩都沒有,空氣中彌漫著桂花的氣味,有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穿著碎花裙子在一棟樓里折了一茬青枝遞過給我,讓我鑒定它的真假。
我原本是到樓里來找尋一本書籍,一本據(jù)說可以更改是非的書籍。
但還沒等我摸清這棟樓的構(gòu)造,就被這個女人硬生生拖了過去,去辨別她手中各式各樣的擺件。她還心照不宣地傳授了我一種給繩子打結(jié)的辦法,并讓我以此拍照作為留戀。
我把她教我的東西爛熟于心,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這種虛晃生活的行徑引得長頸鹿惴惴不安。氣狠狠地盯著我的雙眼不停發(fā)抖,淚水不斷。
我完全沒有搞懂它這么憤憤不平的緣由,所以每天晚上十點都還在準時和它一起用餐,到了半夜摟著它的腳踝。
后來,我點了盞燈在池子里洗澡的時候,它突然開口說:“我還有一個孩子活在外面!”
“可是我的心早已蒙上了灰,怎么辦?”
對于它開口說話這件事,我竟一點不覺驚奇。
“我在房里看天花板,然后有一片雪飄過來,透著迷人的白。赤裸裸的白,白得像什么都沒有的冬天。”
“我哈著氣,過了一天又一天,眼睛也酸脹得厲害,對面樓頂?shù)臒羯溥M了我的房間,我房里的天花板終于有了閃動的光點,而不僅僅是白。”
“我在那天早晨離家出走,安頓好一切,把菜田里的白菜澆了水,還把門口的南瓜架了條,才來到你身邊,我拋棄了一切,我把他們置于身后,包括前幾天,我長年躺在病床上的媽媽身體冰涼的吃了幾口飯就在一副棺材里長眠。”
“他們所有人都哭得沒了知覺!而我心里卻還在想著你在林里的生活是否便捷!“
“她是多好的人!當人們把她長眠的那副棺材挑上山,陰沉的天空就開出了白色的云彩,泥土也曬得不稀不干,剛剛好適合埋葬的天氣。”
“她應該走的很平靜。”,我說。
“是的,她是多好的人!”
“我可以在來年春天和你一起去那座山上看看。”
它沒有回應我,我便關(guān)了燈,裹著毯子從池子里出來,后腳跟泛著紫白,依偎在它懷里。
這時候,我查覺到有一滴淚從它黑洞洞的眼珠子里完完整整地滴落下來,晶瑩剔透滑過我的發(fā)梢,再精準地流入它的指尖。
我原本以為它會在第二天一早就離開。結(jié)果,當我與一只灰耗子不知所為地談判中驚醒,它卻依然鎮(zhèn)坐在我的身邊,默默地梳理著我們餐桌上的綠樹葉。
“今天的天氣真好!你常常在夜里睡不著,感覺眼前一片漆黑,但早晨一來,你就不這么認為了!尤其是太陽出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你還有好多顏色艷麗的臟衣服沒洗!”
它并不知曉,在它驚嘆陽光的瞬間,它的額頭此刻也晃著戳眼的光澤,金黃一片。然后,它便拿起一把剪刀,毫不猶豫地向著自己的尾巴剪了下去。
“你把這截毛發(fā)拿去,去找一個可以養(yǎng)活我們兩個的營生。你得吃肉,光有樹葉子可不行!”
“我也吃樹葉!”,我說。
“關(guān)于你的喜好,我沒有好大深究。但你的眼底在發(fā)黃,臉皮也沒有血色,所以你必須吃肉,這件事沒有商量!”
它強硬的態(tài)度讓我找不到任何借口反駁,只好拿著它金黃的毛發(fā)稀里糊涂換來了一家四下方正的酒館,在林子里賣酒度日。
從那以后,它就每隔幾個月回它原本住的院子里去澆澆花、喂喂雞,同它的大兒子蹲房沿,閑暇就說:“我還有一個孩子活在外面,她的皮膚是那么白,眼眸也閃動著光點,你們都認識她,她現(xiàn)在變得那樣好看,透著迷人的色彩!”
(五)
我的臉還是不見好。頭頂虱子跳來跳去,耳心也一直在發(fā)炎。這是三個月后的事。接連十幾天都是這種近況。
但這并不代表我在林子的酒館不賺錢。
我用長頸鹿的尾毛換來酒館后,就和一個長發(fā)披肩的少女簽了一份口頭合約。她是我在林子外圍徘徊時認識的人,那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和她有什么交集。不僅因為她生著和小鎮(zhèn)里的人類一模一樣的紅色器官,還只為避及于她骨子里刻著的那份食言而肥的貪婪。
她的身段又大又高的,臉盤也又大又圓,按人類的審美來算,是很多男人喜歡的那種雍華。
我還在林子邊緣徘徊的那會兒,她就愛跟我說:“你的個頭又小又干,皮膚又和我們生得不一樣,就像只老鼠尖嘴猴腮!”
每每點到此處,我的臉就真的會呈現(xiàn)出一種鐵青的色澤,眼睛也不停打轉(zhuǎn),似乎馬上就能從上顎鉆出纖細修長的胡須。
她又會接著說:“你應該多打扮打扮,可以采些漿果來把嘴皮涂成粉白,再買盒胭脂來著遮蓋你的臉!”
“你看!我藏在衣服里的皮膚都彌漫著漆黑的色澤,但臉和脖子卻透著氣血,就全靠它們!”
為了把我的小酒館更好的維持下去,我就得擠出一口黃牙,咧著嘴編纂謊言對付她。
“我有三盒胭脂擺在床頭,就在林子外的城市里。還有繡著金雕的眉筆倒插在紅瓷磚淬煉的屋檐,我曾經(jīng)也涂著色彩,只是我忘了把它們拿到林子里來!”
當我把這話說完,她就會神情狡黠,捻著我的衣服袖口,興高采烈地尖叫,發(fā)出類似竹蟲一樣的“絲絲聲”,然后盤算著用什么法子哄我?guī)匠鞘校堰@些裝進她的口袋。
我利用她喜貪便宜這一特性,巧妙地編出許多天花亂墜的經(jīng)歷和冒險,抬高自己曾經(jīng)在城市的身價和品質(zhì),讓她心甘情愿為我的酒館花氣力。當然,我偶爾也會許諾些東西給她,盡管這些東西也是要在許諾她后,現(xiàn)去尋得的。但我總還是能拿捏得住。所以,她對我口中那些亦真亦假的杜撰深信不疑,勤勤懇懇地伏在館中洗杯收碟。
不過由于當時我一門心思都撲在酒館旁邊那棟大樓里的一本書籍上,就在她洗杯收碟的日子,幾乎沒有經(jīng)管過酒館一天會來多少客,廚房又會燃幾次火。
只心心念念地比劃著最好尋得書籍的路徑,比劃勤了,就在大樓前描摹起來,一遍一遍,如此往常。這些生活看似充裕明朗,實則對我空洞乖張的性子沒有多大改變。
“我想去山對面的森林看看!”
在某天霧氣彌漫的早上,我剛從大樓外描摹完回到酒館,這個雍華的女人就一臉嚴肅地對我說。
起先,我以為她只是為了再從我這里得到些諾言。所以就毫不在意地回應她:“你不想去城市了嗎?我在城市可有著一座宮殿!”
“不想!”,她堅決地否定了我。
但此時的我還是沒有意識到問題嚴重性,只以為她和往常一樣為了得到十里外鐵杉樹上的野蜂糖,在與我使小性子。
“我明天會繞遠路,去高粱地里割高粱,途中會經(jīng)過菠蘿田,聽他們說,那里的菠蘿可比樹上的蜂糖甜!”
“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會有一個男人來接我!”
“什么男人?”,我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一臉茫然地問道。
“我以前住的山坡上摘枇杷認識的人!他的臂膀結(jié)實可靠,他買了船票來接我,今天下午就到!”
“我在城市可有一座宮殿,往后你可是那座宮殿的管家!”
當我苦笑著把這話說完的時候,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溫柔地對我講述起自己去山對面的計劃、打算。但我一句都沒聽進去,只是感覺她的手心又燙又軟,像我們之前沾豆面吃過的糍粑,那糍粑還粘住了我們兩個的牙齒一整天。
后面,她就拉著我去她住的房間收拾行李,但沒收拾多久,酒館里就來了客人,她又匆匆地催我招呼來客。
那天,我干了我接手酒館以來從沒干過的活兒,連廁所也打掃起來,甚至之后的十幾天都是一樣的循環(huán)。不洗頭、不洗臉,廚房里進了老鼠也不管,也忘了要去大樓前,天一亮就睜眼。這種機械的勞作,使我的身體出現(xiàn)了炎癥,額頭開始冒疙瘩,耳心也疼得難受,搞得長頸鹿不得不馱著我去十里外的小診所買藥。
在買藥的途中,我路過了菠蘿田,田里的菠蘿都還沒有成熟,又澀又酸,根本比不得鐵杉樹上的野蜂蜜。
但我還是買了一個拿回家切開,分成三半,淋上冰糖水,封裝在一個透明玻璃罐里。
(六)
“怎么沒有聽見鞭炮的聲響?”
“政府下了死令,誰都不許把火星帶到城市里來!”
我身體的炎癥好起來后,轉(zhuǎn)眼就到了年關(guān)。林子里的人們大大小小都背上行囊回到各自的城市去過年,酒館里的生意也就越發(fā)冷清下來,最后只能鎖了門,靜待來年春天。
因為我之前答應過長頸鹿要在它心愛的院子過節(jié)。所以酒館關(guān)門后,我就同它就回到了城市,又輾轉(zhuǎn)幾公里來到了這個坐落在城市邊界上的小鄉(xiāng)村。
“為什么下死令呢?”,我躺在長頸鹿的背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問它。
“禽獸死的差不多的時候,人也會死!前幾年的這兩天,山火被人打禮花燒了起來,從晚秋過了冬,蔓延到城市,燒死了太多條生命!”
長頸鹿站在一個小山丘上,一邊啃食著地上的青草,一邊嚴肅著地給我講著。
“血液順著樹枝流淌,到處都是焦黑的尸體!”
聽到這些訊息,我睫毛下的瞳孔不自覺地放大,呆呆地怔了好幾秒。
我也是這場大火的旁觀者。當時,因為家門前媽媽栽種的十幾株天竺葵,我還天真地認為是那些天竺葵花瓣太過鮮艷,家門口的世界才呈放出慵懶的橘黃。
可在我興沖沖地拿著相機跑上花朵滿開的樓頂,卻發(fā)現(xiàn)這些慵懶被籠罩著昏暗和一種熱乎的死氣,隨時隨地都有把人悶熟的可能。
就木木地站在那里,看著頭頂?shù)臒粢槐K一盞黑下去,勾勒成暗夜的倒影,透著虹光,有一輪月亮微微升起,天空的灰讓人不知道是該悲傷還是靜默地杵在原地。
“那段時間,每座城市基本都斷了電,還有地方因此缺水缺了一整年!”
“我看到過幾百株極為艷麗的花!它們紅得像一枚枚腫脹的漿果。”
“什么花?”,長頸鹿被我突來地打斷震了一下。
“那么細碎的火灰就落在上面,輕輕的、每天就落那么一點。慢慢地抹去了它們的鮮,再后來,這些花就總是全身漿著泥,耷拉著身子在我家門前。”
“我一點都不喜歡它們后來的樣子!于是,我便關(guān)了門,藏在自己的臥室里面,整日整日地懺悔應該在落灰之前給它們罩上罩子。”
“你可真是讓人心寒!”,我的身旁不知何時鉆出一個嘴角長痣的小女孩對我是問起來。
“我知道我犯了錯!”
“你可真讓人心寒!”,不管我如何用力地辯駁,她一直就重復這一句,鏗鏘有力,讓我渾身打冷顫。
“哪怕火焰升起,你都還躲在屋子,你就躲在屋子,蜷縮成一個黑點,像一只沒有毛發(fā)的野獸!”
“你為什么不站出來?”
“我、我的力氣太小了!那個時間,我連自己的指甲都修剪不了……我!”
“全都是膽小懦弱的謊言,就像你現(xiàn)在套在腳上的鞋子,沾了汗,陳舊得像兩支無人撐過的船!”
“我想、我會找到法子補救!這些年,我都在試圖……”,還沒等我把這話吐出嗓子眼,鄉(xiāng)里就起了大霧,那個小女孩也隨著升騰的霧水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不要走!你等我把話說完!喂~你去哪里了?”
“我們?nèi)プ匪?”,我對長頸鹿叫嚷起來,一點不顧及它上了年歲的四肢。
“我什么都看不見!”,長頸鹿馱著我在大霧中四處亂竄,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嘴角長痣的女孩。
“我也看不見!”,我失落又無助地繼續(xù)大叫,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鸚鵡。
“我們應該歇一歇,等霧氣散去,回院子問問我的兒子,他每天都呆在這個地方,應該會認識這個女孩!”
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我也就被迫接受了長頸鹿的提議,在霧水褪去后歇息在它捯飭精美的院子。
它的兒子正在院子里喂一只瞎了左眼的土狗,穿著砍袖,手臂上有一坨模糊不清的黑色紋身。
我之前聽長頸鹿說過,它兒子曾在成人那天與一個女子相戀。當時,他本來有一個遠大的前程––去城里的B機關(guān)做采辦。按它講的,它用自己全身上下的犄角換了一塊通體發(fā)亮的玉石,再用這玉石在城里給兒子拖好了關(guān)系,只要他去那個機關(guān)工作滿三年,日后就不愁吃穿。
可它的兒子卻在進城那天,也就是他成人那天,中途被一個女子勾去紋了一個字母圖案,像兩條惡心的大頭蛆蟲,它根本看不懂。
然后他跑回家,對它說:“我根本不想去什么機關(guān),我愛上了一個女人,我要和她結(jié)婚!”
“快把這兩條黑不溜秋的爬蟲洗掉,它們會吃了你油黃的皮膚,最后會把你吞掉!”,至此,它就常常和兒子爭吵不休。
“你太大驚小怪了!這可是我對心愛女人的誓言!”
“她只是貪圖你頭上的犄角,等她知道你渾身就只有不值錢的鬃毛,她就會把你一腳踢掉!”
“我明天就會告訴那女人,你生來就不會長犄角!”
他們的爭吵常常以這句話作為結(jié)尾。
可當真到了第二天,它也從來沒有去找過什么女人,回回都在早晨放兩個銅板在桌上。而它的兒子,每天天一亮就拿著這兩個銅板出門,等傍晚再空手而歸,坐在院子的葡萄藤下同它爭吵。
“我想我該有一份工作了!”,某天晌午,它的兒子突然半路折回來說。
“什么?”,長頸正坐在門口的草垛上納鞋墊,瓦藍的天空積起了一片又一片的云,風微微涼。
“她懷孕了!懷了三個月,但她卻在月亮出的極好的某天夜里偷偷爬起來,吞了一顆綠色藥片,那孩子就死在了她肚子里!”
“她也遭了罪,到現(xiàn)在都還躺在床上,面黃肌瘦!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孩子剛沒的那會兒,她哭著對我說,是因為我夜晚都不在她身邊,她才焦躁不安,稀里糊涂吃錯了藥!”
“把她接過來吧,我會照顧她!等她將養(yǎng)好了,你們還會有更多的孩子!”
“我是說,你不一定非得要去外地工作,你可以把家里的田地打整好,種出大片大片的紅油菜,一樣能掙到錢,就能日日夜夜都呆在她身邊。”
“你太天真了,媽媽!像我這個年紀,去河里淘金或者去魚船上捕魚,才是正經(jīng)營生。”
“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等她能下地走路了,我們就一起去南邊的小島上守塔,等掙到了一些錢,我們就買一艘船出海捕魚!”
“你要坐地鐵走嗎?什么時間?聽他們說,近些年列車站早已下了海,修到了海岸。”
長頸鹿的眼里噙著淚,面容平和地用牙齒咬斷了紉鞋墊的最后一截白線問道。
“是會走一截水路。你自己要把門窗關(guān)好,不要時常坐在葡萄藤下,你知道,葡萄快熟了,會招惹黃蜂蟄人。”
“葡萄熟第二茬的時候,地窖里的酒就會發(fā)紅。”
“那會招惹更多的蜂子!不過,你年年都有驅(qū)趕它們法子!去年,你就扯了紗帳封窗……”
“別指望我會給你裝一瓶帶走!”
“我嘴饞的時候,會自己回來喝。”
自從兩條惡心的蛆蟲寄居在它兒子手臂上以來,這是他們最為平和的一次交談。
說完這話,長頸鹿的兒子就跳上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走了,離開家、離開它的院子整整七年。
長頸鹿后來跟我說,那七年里,它曾不止一次的后悔沒把手中的鞋墊給他墊在鞋里,就讓他走了。它雖然明白,它的兒子是有蹄鐵的動物,根本不需要鞋墊,但它還是從小到大都在給他穿鞋,鞋里也一定會有鞋墊。
不過,后來它兒子回來了,它反而再也沒縫過鞋墊,它早前縫的那些也全都壓在床板下,再也沒有拿出來。
它的兒子就一直都光著腳,在地里種紅油菜,在各大菜市場輾轉(zhuǎn),手臂上的紋身也不知何時漸漸被陽光燒灼得模糊不堪。
(七)
為了找尋那個嘴角長痣的女孩,我回到了從前住的地方。媽媽最富有的地方,有玳瑁色的貓、淡藍色的魚與玫瑰色的山茶。當夕陽被偌大的樓房遮擋,會有一棵蒼老的紅櫻桃樹在四季暗自發(fā)綠,結(jié)果落花。
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根須沿著老屋的墻角堆聚,宛如一架載滿珠寶的盜船,豐盛且巨大。
我在一茬粗壯的老根底下刨了許久,才刨開媽媽精心刷漆的鐵門。
生銹的鐵鎖,輕輕一扭就松脫了,門框也垮了一個斜方,灰塵揚揚灑灑,引得我一陣咳嗽,手也開始長起紅斑。
媽媽最愛的雪白墻壁爬滿了沒有枝葉的藤蔓和鵝黃色的野花,用餐的木桌上敷滿了干死的苔蘚,有一窩紅螞蟻還在上面安了家,摞起一座座高低不平的細沙土丘。
地面是潮濕的,生滿霉菌。浴室和殘留著幾件衣物的滾筒式洗衣機更是內(nèi)外生出斑駁不一的毒蘑菇,美艷得讓人懼怕。
因為長時間疲累行走,一進屋,我就栽倒在了一架腐銹嚴重的綠色行軍床上呼呼入睡。以前,媽媽常在濃煙滾滾的霾霧天四肢平攤在上面,費力琢磨我們頭頂那些根本看不清、數(shù)不明的星宿。
睡夢里,我在一個大霧天,就在這方庭院里,親眼目睹一個鼻子挺拔如鷹勾的男人拿著把有缺口的菜刀氣勢洶洶要往我的脊柱上亂砍。而媽媽則抱著一只藏青色的繡花枕頭將我護在身下,嘴里還碎念著:“不怕、不怕!”
我在這場滿是血腥的殺戮中醒來,已是半夜。眼前一片漆黑。等我慢慢適應了周遭的黑天,正上方的天窗突然落了一只螢火蟲,再過了一會兒,又飛來三四只,沒多久就把整個窗戶糊得喘不了氣。
這些明亮的東西令我空曠的內(nèi)心生出片刻安寧。腸節(jié)子開始拼命的蠕動,如一只巨大的蛔蟲鼓動人吃亮瑩瑩的肥油。
屋外朽壞的竹柵欄內(nèi)肆意生長著媽媽曾精心打理的白地瓜。如果我們從沒搬家,如果我的身體不曾被一片魚鱗折磨,我想,現(xiàn)下,在山腳起霜的時間,媽媽應該在用一把挖口鋒利的鐵鋤頭把它們?nèi)P到地窖里。
一只夜鷺在一茬廢棄的老樁上“哇哇哇”的叫。我用背包里的打火石燃起篝火,隨著一股又一股濃煙拱起,火勢逐漸趨于平穩(wěn)。
不管我怎樣抹黑翻找,都沒能找到媽媽以前種地使用的農(nóng)具。只得在破舊的庭院里揀起一茬粗樹枝插進土里撬了幾個白地瓜,連皮帶葉掩進碳火中。
“你會生火做飯?”
“是誰?”,我抓起腳根的石頭,驚慌地弓著身子問道。
“樓下的人都傳開了,說你回來了,還長了一副人的皮囊!明艷動人,和以前大不一樣!”
這時我才看清,不遠處的木薯林里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不緊不慢地朝我靠近。
“我覺得你需要一件衣裳!”
“我有長頸鹿用青木瓜汁給我浣洗縫制的袍子!”
“你的鞋子也只是雜草!”
“你來我的裁縫店里,我可以給你一身合適的旗袍!”
“我更喜歡我身上這套!”
對于這個城的人,我歷來都保持生疏,他們講的話更是一句不信。曾經(jīng),媽媽就因聽信他們的鬼話,吃了許多苦頭。
再者,我在林子里生活的時候,在我獨自經(jīng)營酒館的那段日子,更加體會到人們性情的復雜。他們個個握緊拳頭,一會兒站在暗處,一會立在明處,如一座座云霧繚繞的浮島晃著捉摸不定的靄子。
“我沒有什么可給你!”,我開始不耐煩地驅(qū)趕他。
“等你想穿衣裳了,可以到十三樓的裁縫鋪找我,我給你留了套有繡花的旗袍!”
我并不覺得我的穿著有什么不好,在林子里大家都這么穿,而且我的每件袍子上還留有青木瓜的味道。
但一個晚上,我滿腦子都是那個琥珀色眼睛男人上下唇相碰說出的旗袍。
天光見亮,汽車的呼嘯、海船的嗚鳴、濃重的油漆都味愈演愈烈。當陽光漫過海口焦痕遍布的廢棄化工廠,各式各樣的吵鬧聲充斥在空氣渾濁的樓市里,繁雜無比。
人多得遍地都是、這種久違的嘈雜堵得我的鼻頭暗暗發(fā)悶,如同溺在冒熱泡的沼氣池里呼吸困難。
昨晚吃的烤白薯皮的碎渣滓也塞在牙縫里梗得牙齦木木得疼。為了擺脫這份不適,我從背包里拿了一張二十元的紙鈔,去鬧市的商場里買牙刷。
路上行人多得可怕,到到處處都是人,比鄉(xiāng)野新屋、林子深處多了太多太多。動植物稀少,有的只是供人食用的牲畜尸體和菜葉雜糧。
我走在狹長的樓道里,看一切都像看電視的影像一般熟悉又陌生。雖然我在林子深處的營生基本靠人支撐,但如此多數(shù)量的人,真的是鄉(xiāng)下和林子內(nèi)外無法比擬的。人多得像螻蟻,它的華麗茂盛、高樓大廈、擁堵冷清、條理秩序都顯示著高度的密集。
我按照以前的記憶,走進電梯,按下通往十一樓的按鈕。在那里會有一個巨大的生活超市,我將在這個超市的第81個貨架上找到品類繁雜、性能眾多的牙刷。
“你的瘦屁股只配用草紙揩!”
爸爸把一只膠桶朝我扔過來,嘴里罵著下流話。
我的膝蓋瞬間鼓起一個鐵青色的大包,按下去又凸起來。
很多年,我都忘了他的存在。在沉封已久的記憶里,他只是一張陰沉皺巴的老臉。
我的爸爸是個披蓑衣吃生肉的人,年輕時候因為賭債對媽媽拳打腳踢,還常常放一只齜牙咧嘴的大黑狗在深夜嚇人!
有次,媽媽撐著把黃油傘在海邊扯菱角,他就從背后把她推下船,搶走了她滿是糙口手指頭上一枚金光閃閃的戒指。而我,也在那刻,在水里出生。因為太小,泡在海里染了風寒,個性孤僻,對魚類過敏又喜聞魚腥,人們就說我是水里生的怪物。
后來,爸爸就聽信謠言,篤定他的牌運不好是因為我的存在。就常常對我憤恨不堪,一見面就皺著臉,眼睛瞪得溜圓,嘴巴鼻子全起擠一塊,猙獰得像個長了獠牙的鬼怪。
媽媽為了不讓我成為爸爸那樣吃生肉的人,從我記事起,就只讓我和她吃素菜。她堅信,只要我頓頓吃素食,我就會成為一個心性堅定的人。
“你媽,那個女人,就是個騙子!明明是一只山羊,卻欺混我說自己是山林里血統(tǒng)純正的野猴子!”
他的大金牙在紫粉色的牙齦間相互碰撞,發(fā)出刺耳的砸砸聲。
“你也是個只配割草吃的怪胎!”
“來來來,大家快來看,這里有頭牲口!”
“為什么要我和你一樣悲哀?”
我哭嚎著把桶砸回去,他又順勢把一根用他干癟的老嘴烙紅的煙頭不偏不倚的打在我的心口,把我胸前的麻布衣燙出火焰。
“那就是個歹毒的人,腳底流膿水,與蛆蟲為伴!”,開始有人私底議論起來。
“這個男人還是運氣好,挖空了妻子的地基,得到一把金斧子,每天只要一錘地,就會冒出許許多多的金子!”
“才不是,據(jù)說他有癔癥,經(jīng)常蹲在一顆灰黑色的大石頭上四處張望,那顆石頭上到現(xiàn)在還有兩個坑,而且越陷越深!”
“一一得二”,爸爸突然發(fā)起狂來,扳起手指頭算起算數(shù),還繞著根本就沒有轉(zhuǎn)動的穿堂風獨自跳起孔雀舞。
我趁亂從人堆里逃了出來,逃到了一間還算安靜的玻璃房里。有一束暖黃色的光打進來印在我身上,閃著斑駁陸離的光點。
“他打你了嗎?打到哪里?”
一個人影子不知道從哪突然冒了出來,像一團混亂不堪的蠶絲線。
“沒有!”
“我很擔心你,就私自跟了過來。”
“我不認識你!”
“我曾在你房門口觀望過很久,你頭上有一圈白,還有一只純顏色的蝴蝶!”
“我以為我這次可以做得很好,也可以在媽媽的院子里種出些什么!”
“沒關(guān)系,時間還長,明天我就和你去海邊撈些海草!”
“海邊現(xiàn)在全是油煙,黑色的石油早就把海填滿!”
“我來時看見了一片花海,那里沒有污垢,明早我們就去看。”
我小時候曾打翻了一碗濃湯汁在一頁發(fā)黃的筆記本子上。我把它放在大太陽底下曬,曬出了參差不齊的褐色雀斑。當時我就趴在桌子上,心煩得要命,像落進鐵盆的千腳蜈蚣那樣腳底板打滑。突然一陣微小的干風從破洞的紗窗刮來,揚起了它,我便看見了許許多多花白的云彩和一片透徹的青天。
后來,我比劃著給來我房間的每一個人看,他們也會撓撓頭短暫性的驚訝和贊嘆。但從來沒有誰會停留太久。以至于再后來,我每次都只在無人的時候才悄悄拿出來看,左翻又翻,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心想往紙里鉆。
那天之后的很多時間,我都和這團模糊不清的人影子呆在一起。他確實沒有食言,帶我去了一處全是玫瑰和果實的伊甸園,并且教會我在那里生存的方式。他還跟我說如果我想一直停留在那個地方,就需要學更多書識更多字,這樣我才能在無人帶領(lǐng)的境況下順利的在那個虛幻旖旎的世界生活。我問他,為什么要在我的心底生出積淀,他只淡淡地答:“只是習慣使然”。
我告訴他說,我還有一個重要的人就在城市外的林子里,我得回去把她接來,她曾為我放棄了一切。他又只淡淡的說:“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我并不攔你!”
他的淡然就像噻在他嗓子眼的喉結(jié),硬硬梆梆的。但我并沒有因此離開,而是為此寫了一封信,托郵局送到長頸鹿的手里。
信的內(nèi)容大致都是今天的晚餐明天的菜,以及我花銷了多少錢買了什么東西,又耗費了多少精力在每天出門前的打扮上。我還告訴它,我現(xiàn)在生活的地方大家都喜歡用圖像記錄各自瑣碎的生活,按他們的話來說,如果生活失去了記錄,那死后就成了空白,靈魂一升天,就什么也沒有了。所以受大眾的影響,我也嘗試拿相機拍了一些花花綠綠的蛾子和一只蛻了皮的巨蟒。
那只巨蟒是我爬山時在一方青翠的死水潭里撿的。雖然只養(yǎng)了短短數(shù)月,卻像早已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甚至還生出了我和媽媽把它從小養(yǎng)到大的經(jīng)歷。我們也是在同樣翠綠的死水潭里遇見它,當時它正要被水嗆死,皮膚白得像雪地,媽媽便隨手撿起一根柳樹枝把它挑上了岸,它虛弱的喘著粗氣,眼眸還沒有張開。我們把它帶回了家,盡量訓練它的獸性,每天都給它吃很多魚飼料,以防它某天站起來撐著癟癟的肚皮吃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越長越大,鱗片的色澤也越來越暗,它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習性,總是在我和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從背后偷襲要把我們吞下肚子。有次險些把媽媽的頭皮給扯下來。后來,我們想了一個好辦法,把它帶到了它出生的死水潭,那周圍有許多活物,足夠它填飽肚子。我們把它留在那里,下了山。但沒過幾天家里就有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灰老鼠和一些帶毒的三角形頭顱小蛇,險些讓我被蛇咬。事情也變得越來越復雜,我和媽媽從每天擔心被一只蟒蛇吞下肚,變成了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站崗,一到早上就要拿掃帚清理家里那些看不見的毒物。
可令人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在一次家庭聚會上,媽媽回娘家的喜慶日子,我們都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張姜黃色的大圓桌上吃飯,突然我的腳底鉆出一條竹青色的小蛇,對準我的膝蓋咬下去,我瞬間就失去了知覺,全身麻木。而我們從小養(yǎng)到大那只巨蟒正盤踞在我們的頭頂,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我完全失去意識前,看見了它障目的雙眼靈動清澈,悲傷和疑惑就凝固在里面。它不知道它傷害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犯了錯,就那樣靜靜的蜷縮著、注目著。
杯盤狼藉的桌子上殘留著冰鎮(zhèn)過的蘋果,我被一群人哄抬上救護車,戴著氧氣面罩,每個人的動作都一幀一幀被放得很慢。外婆鐵青著臉,整個身子嵌在輪椅上,頭發(fā)蒼白,被風刮得凌亂不堪,像失了水分的干毛草,又軟又囊貼在頭皮。
一群水蠅四周盤旋,在空蕩的碗口燙出一個個巨大的圈。那些原本以為歷歷在目的細枝末節(jié)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連那只黑頭蟒蛇也夭折在一個沒有月光的黑夜天,再也無從提及。
另外,就在我從人們口中得知它死訊的那晚,屋外還落起了雨,雷聲大作,樹木枝丫都被刮得歪歪斜斜,家門口那條靠河的公路因此停了電。車子黑燈瞎火來來往往軋死了一只通曉人性的黑貓,頭都被車輪擠扁,眼珠凸了出來,死法越發(fā)慘烈。
(八)
長頸鹿的孩子要娶妻生子。湖畔長滿了粉色郁金香,我一個人坐在一根細長的木凳上,看著湖中的水波明媚蕩漾。我的問題沒有一個得到妥善解決,就困在心上積著灰。看著他們笑得那么開懷明朗,我也突然很想做個落落大方的姑娘。我是坐游輪趕過來參加他們定婚禮的。準備了很多祝福的話語,卻一句也沒有言說。我的孤僻在熱鬧的殿堂里顯得格格不入。熱鬧,總是會引起我的不適。哪怕我總是強顏歡笑,但被圍觀的記憶涌現(xiàn),我就只能低著頭裝出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冷臉。誰都喜歡開朗活潑的人。長頸鹿的親戚們也不例外。因為我的疏遠,他們也擱在一旁熱鬧,盡量避免與我接觸。
長頸鹿發(fā)現(xiàn)了我的陌生和厭倦,但因為這是它兒子的婚姻大事,它也根本無暇顧及我。聽他們說,長頸鹿的兒子與現(xiàn)在這位新娘子算上訂婚宴攏共也才結(jié)識了15天。傳聞,兩人剛認識的那天晌午就立刻互生情愫看對了眼,跑到鎮(zhèn)子上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便敲定了結(jié)婚的日子跑回來跟她說:“媽,把院子旁邊的土山墻推掉,你兒子要結(jié)婚了!”
長頸鹿聽到后一言不發(fā),只是連連點頭,當晚就把它心愛的院子里的植株連根拔起,找來一輛壓路機把整個院子壓得結(jié)結(jié)實實,鋪上水泥,壘起新墻。
看著它忙碌的身影,我其實很為它高興。
我原本打算這次過來,等它兒子婚禮結(jié)束后,就順帶把它接到我現(xiàn)下住的地方。但是,到了現(xiàn)場后,我知道它不會再跟我離開。它會為了它的兒子而忙碌。我們終究還是要分別。雖然我知道它也會為了我去做一切。但陪著它兒子子孫滿堂、安享晚年才是它最歡喜的心愿。我不能太過自私。況且我現(xiàn)在其實也是屬于游離不定的狀態(tài),沒有一個準確的居所。所以,我最后決定暫時一個人先行離開。
我希望它幸福,愿它幸福。
年少時它因為和媽媽下田薅秧苗,雙腳焊進泥潭,誤打誤撞踩到了一只吞淤泥吐渾水的泥鰍,就被他纏上用自己胸前的白玫瑰與之做了交換,換了兩個它每時每刻都捧在手心的寶貝。它以為它得了兩個寶貝,成了背魚水上山的妻子和某個偉大的母親,實則卻因此操勞了二十七年,整個腳掌也生滿老繭,一碰涼水就扭曲變形,像剛挖出地的老姜。我以前常跟它說:“你的前半生根本就是不值得!”。它每每都反駁我:“我的前半生就是應該這么過!”,語氣堅定又堅韌。我一直不懂它這么引以為豪的理由。還曾覺得它的性格就是生來就帶奴性,頑強又悲哀。但在它兒子訂婚禮結(jié)束的那天,有一雙厚實粗糙的大手給它耳畔捌上一朵香氣撲鼻的紫色杜鵑花,相互挽扶著與我告別時,我才似乎得了它這么篤定的理由。
與長頸鹿分別后,我便回到林子里把酒館便宜轉(zhuǎn)手給一個炸雞胸肉的商販,并把轉(zhuǎn)手得來的錢一五一十全數(shù)拖郵局交還給了它。我不會待在林子了,哪怕我對這林子的眷念深邃到超乎本心,但我也不會再呆在這里了。那些積攢多年的問題總歸要有答案。我也已經(jīng)成年,不能總是想著依賴什么就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不現(xiàn)實。我得回到城市,回到媽媽最愛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學習資源,我曾短暫停留的伊甸園也隱匿在那邊,如果我想弄懂林子大樓書籍的奧秘、也想不用偽裝、不用借助某個虛晃的頭銜就堂堂正正自由進出每個地方,我就得先回去學習更多、知道更多、理解更多。我第一次有了一種信念,真真切切的感覺,我想成為自己,成就自己,就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骨子里是個冷漠自私的人!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因為搬家造成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實在不好,媽媽只得出遠門掙錢,把我一個人獨自留在鄉(xiāng)野新屋。為了讓我不那么孤單,臨行前買了一只小土狗陪我。雖然我很開心它的到來,但因為我那該死的孤僻形成的潔癖癥,我就只能日日躲著它,盡量不讓它貼我太近。
我把它養(yǎng)在閣樓里,每次喂飯,也是先用一根木棍把它引到閣樓門外,等把沒有鹽味的飯菜拌好,倒進它的碗里,才放它進屋吃飯。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個月,它開始向往閣樓外的世界,在我熟睡時試圖把閣樓的門撬開。有次它終于成功了,偷溜出去把院子里的花全部蹂躪刨蔫,還把閣樓的地板頂了個大洞。等我發(fā)現(xiàn)一切,它正躺在我雪白的床單上呼呼入睡。這番景象令我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咒罵一通后,把它隨手送給了一個路過家門口的陌生青年。
媽媽回來后便埋怨我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但我心里根本沒一點愧疚,而是覺得我給它找了一個好住處,也擺脫了一個大麻煩。
那個滿臉疙瘩的青年臨走前跟我說,他家里比鄉(xiāng)野新屋二十平米的閣樓大出幾十倍,而且四面寬敞,完全可以滿足一只狗的自由需求。
但媽媽卻不這么認為。回到家的當天,她就強迫我和她一起在還不太熟識的村子里到處游走,挨家挨戶的去尋那只小狗。直到在幾百里遠的一條小河邊找到那個青年。當時,我走得口干舌燥正想喝水,突然一陣狗吠從側(cè)面?zhèn)鱽恚遗み^身去,就看見那只小狗跑得飛快,像只兔子似的朝我蹦來,嚇得我到處亂竄。最后被一茬干樹枝絆倒,被狗舔了一臉唾沫腥子。我的潔癖癥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收斂,慢慢好起來。
不過最后我們還是把那只小土狗給了那個青年。
媽媽把小狗給那個青年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不悅的。她會最終同意完全取決于我。因為她看到小狗朝我奔來時我的臉色煞白,眼里沒有一絲憐愛。所以她只得把小狗送給那個青年。雖然當時她也根本不確定那個青年是否真的會如他口中那般一直細心照料那只小狗,但為了我,她選擇了相信。
聽旁人說,她剛懷我那會兒,我的爸爸就已經(jīng)變異成了一個六親不認、野蠻無常的怪獸,走到哪都張著長長的獠牙,遭人嫌棄。而媽媽在那時,還有一個醫(yī)生姐姐。
“十里外長滿野百合的山谷里有一個洞子!”,她姐姐對她說。
“你只要在月光灑在朝西湖邊的夜里用一塊黑布蒙住眼睛爬出去,就會去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洞口還會有兩只貍子來接你渡船!”
“但前提是你必須把肚子里的孩子流掉!”
“那個地方希望每個女子都純潔!”
“什么是純潔?”,媽媽反問道。
“我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生來純潔!”
因為我的存在,她再一次做了錯誤的抉擇。沒有聽從她姐姐的話,拒絕脫身,毅然決然懷胎十月生下我。
而我,卻沒有如她期望的那樣健康明朗,不僅遺傳了爸爸暴躁易變的基因,還從小體弱多病不合群。
她為了改善我的體質(zhì)和脾性,只能四處輾轉(zhuǎn)、步履不停。
哪怕是她勞累不堪從鄉(xiāng)野新屋失蹤不見的那晚,都還在挑著她那細小單薄的雙肩在一方山腳下替我開山挖塘。
也許她覺得只要能把塘子開出來,我們就都能找到她姐姐所說的那座山,坐上那條滿是碩果的渡船,順著風清月明的小溪劃向彩虹彌漫的天邊,我們就都會獲得幸福。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