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底的堤壩崩潰,洪水奔流呼嘯。而在清冷的王宮,安娜卻只能待在書房,聆聽這里的空蕩與寂靜。
她裹著一張薄毯,斜縮在椅子里。沒有新的消息,沒有更多的線索,孩子生死未卜,她只能愣愣的盯著跳動的燭火,聽著窗外的雨聲,忍受著內心中焦灼的炙痛。
這位母親一旦閉上眼睛,佩津的樣子就會活靈活現的蹦出來。在那里跳著,笑著,哭著,鬧著。而她的心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揪緊,拉扯,撕裂,無法停止,不得排解,她感覺自己就要瘋了。
“不,不能這樣,我得好好的,我還要等著他回來!”女人用力甩了甩頭,撇開思緒,努力的讓自己想點不一樣的東西。
她記得,小時候,那些飄著雨的夜晚,母親會帶上大哥出門,而她也就這樣的縮在窗前,等待整晚。不同的是,那時有外婆陪著她。在那樣的夜里,外婆通常會給她講一些故事,故事里有高大的城墻,陰森的地窖,茂密的森林,還有荒原沼澤、雪嶺冰峰、戈壁沙漠。那里生活著各種各樣奇異的生物,甚至還有巨龍。
而安娜最愛的,還是那些美輪美奐的城堡,以及英俊的王子和美麗公主的故事。他們享用著精美的食物,穿著華麗的裝束,舉辦了一個又一個盛大的節日舞會,在歡歌笑語之中,他們被仆人簇擁著,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這些故事,給了孩提時的安娜無盡的憧憬和想象。她總是纏著外婆,一次又一次的給她講這樣的故事,而外婆每次竟都能講出新的內容。更神奇的是,外婆的每個故事都那么活靈活現,不管安娜怎么追問,外婆也都能將那些細節的絲絲毫毫勾勒清晰。仿佛那并不是故事,而是外婆的親身經歷,但外婆卻從來不承認。
那時的日子過得很慢,一個接一個的夜里,安娜就那么縮在窗前,靜靜的聽故事,或者聽雨。她天真的以為,日子也許會就這么安穩的過下去,直到那個早上,母親獨自一人回來了,帶著傷痕和眼淚。母親拉著外婆躲進房間,商量了很久,然后一切都變了。
今晚,又是一個雨夜,外婆早已不在了,她卻在圣城的王宮,國王的書房里,坐在了國王的椅子上。現在的她已經是一位母親,而她唯一的孩子卻下落不明。沒有消息,沒有線索,只有焦慮擔憂,和那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的胡思亂想。
“他們說佩津應該是逃掉了,這孩子聰明。可敵人也是有準備的,他真的逃得后面的脫追捕么?他一定能的!可為什么到現在還么有消息?!萬一……,不,不會的!”安娜搖著頭,深深吸氣,希求著內心中片刻不得的安寧。
“萬一,萬一他還是被捉住了呢?敵人會怎樣對他?打他?折磨他?他會受傷,會——,不!不!他是國王的兒子,誰會這么干呢?”安娜的眼神一黯,“是啊!誰會這么干呢?”
索雷爾夫人的身影閃爍著,揮之不去。
“一定是她,一定!只有她!即便她的家族不會支持,讓她在圣城里綁架一位正式賜名的‘王子’,可其他人呢?比如柴伍德!他是軍人,是沃若夫的老師,他不在圣城,他有足夠的實力——索雷爾夫人有足夠的財富,去讓他去雇傭刺客!而那個被被抽調一空的城防營就是證明!”
而她居然還把佩津給送了過去,以為只要低頭認輸,就會被放過,真是幼稚!
安娜用力將毛毯裹得更緊了,“哼!如果不是柴伍德,那就是只能是歌德親王!”在她親眼目睹了親王是如何“折磨”沃若夫之后,這份猜疑也有了足夠的“證據”。如果沃若夫對親王是一個威脅,那么已經被賜名的伯尼特也同樣是個威脅。既然親王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辱沃若夫,那么,在看不見的地方,他一樣可以對自己的孩子下手。整個帝國都知道,這位親王天性沖動。
“還有!”安娜緊鎖眉頭,卻滿臉通紅,她的思緒正像脫韁的野馬般肆意奔騰,“還有王后!”
安娜知道,王后一定是恨她的。就像每個被偷了丈夫的主婦,都會痛恨那個偷她了丈夫的女人一樣。如果她是王后——就像她小時候憧憬的那樣——她也會痛恨所有跟國王有過曖昧的女人。
但她不是王后,所以她并不痛恨,也不愧疚,更多的只是恐懼!就像小偷恐懼著主人找到自己,并要求歸還那些本來就“偷”來的東西一樣。而對安娜來說,那意味著一切。
“她會想要我還給她么?一定的!她沒有孩子,所以就來偷我的。如果大家都沒有,就兩清了不是么?”安娜也是女人,所以她知道,如果是自己,應該也會這么做的。
終于,她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目光再一次黯淡下來。即便是他們做的,即使他們有著足夠的動機,可又怎樣呢?那可都王室宗親,最不濟,也有著深厚的家族勢力。可自己有什么?什么都沒有!女人心中那焦灼的無助,和冰冷的恐懼,一陣陣翻騰糾結起來,纏繞編織成一張張大網,層層疊疊的包裹過來,將她死死勒緊。
國王曾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哀告,求助,希望這個男人能給她足夠強大的保護,和確定的安全。她以為這位帝國最高統治者,權力的擁有者,聰明而睿智的國王陛下,一定能像她想要的那樣,用雷霆萬鈞的力度,一舉擊退所有藏在暗影中的敵人,將他們的孩子安安全全的帶回來。
可他沒有!
就在不久之前,在這間書房里,當國王面對自己的女人,當他卸下了那層堅硬的盔甲,便將所有的無力和軟弱暴露了出來。
“不,不是,我不能!你沒有證據!”面對安娜的指控,懷爾德只能深坐在椅子里,用力揉捏著自己的額頭。他確實不能,親王的武備還沒有解除,他還有足夠的力量發動一場戰爭。
而在這個時候,國王更不能因為自己女人毫無憑據的指責,就對自己最信任的大臣下手。那樣一來,他只會更加孤立,更何況還有太后在一旁虎視眈眈!
“可索雷爾夫人呢?佩津可能就在她手上!你應該搜查他們的府邸!把她抓起來拷問!”安娜絕望的大叫著。
然而在他簽署了那份赦免令之后,圣城里依舊不太平。是的,他正準備做一次清理,徹底的鏟除圣城里那些不老實的貴族們。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在解決掉親王的麻煩之前,他不能四面樹敵。他還在布置,這需要時間,現在既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輕易放過,那會功虧一簣……
但安娜并不在意這些。作為一個母親,她只是清晰記住了國王那冰冷無助、決絕落寞的目光。女人知道,這個男人其實什么都給不了自己!
夜已經很深了,當思緒亢奮終于漸漸消退,朦朧的睡意就慢慢襲了過來。在這片刻的迷蒙中,外婆蒼老而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里響起,那是她幾乎已經忘記了的告誡:“這是不一樣的——!”
這真的是不一樣的。這不是游戲,不是考驗,不是簡單的念誦咒語,就能勾勒祭壇,召喚魔神!更不是陪著母親,在雨夜的墳地驅趕惡靈,采集毒蕁麻!這是斗獸場!這里有恐怖的野獸和久經殺場的斗士,這里充斥著血腥的搏斗和殘酷的殺戮,腳下的每一把土壤都能攥出鮮血,活下去,那是一種奢侈。
“必須活下去!”安娜無力的搖著頭,滿臉苦澀。
書房的門卻突然打開,陀爾諾快步生風,他帶來了一個消息:“法姆蘭被人割破了喉嚨!”
當安娜急匆匆回到家,穿過家門前森嚴的守衛,來到二樓的臥室。安娜看見了法姆蘭孤零零躺在床上,血水正順著被浸透的衣服,滴答滴答的濺落在地板上。
安娜緊捂住了嘴,一步步慢慢靠近,顫抖著伸出手,伸向脖頸處那道恐怖的傷口。傷口并不深,就在喉結的正下方,已經被縫合起來,并涂抹了止血的藥膏。
弟弟胸口起伏著,神態安詳,雖然已經知道了法姆蘭并沒有生命危險,可看著傷口的樣子,她心中仍舊一陣陣發冷。
“醫生?!”安娜大叫著,她要知道法姆蘭的傷勢到底怎樣。
“已經走了。”她身后,一個陌生的聲音。
“您是——?”
“受伊戈爾大人調遣,城防營將負責您的安全,我是隊長。”簡單的自我介紹后,那人看著法姆蘭說:“您不用太擔心,傷在脖子正面,沒有傷到頸動脈,刀口不深,也沒割破喉管。醫生用了安神藥,少說話,多休息,他不會有事的。”
“我的仆人呢?”
“沒有活口,都遇害了。”
“都死了——!?”安娜目光抖動著,她猛站起來說:“不,這里不安全,帶我們去見國王!”
“對不起,我們奉命守衛這間房子,誰也進不來,但誰也不能出去。我保證您的安全。”軍官瞇縫著眼睛,行禮,轉身。
“軟禁我?伊戈爾沒這權力!”安娜大叫著。
騎士停下腳步,轉過頭,直視安娜:“這是國王的命令!”冰冷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威脅。
房間恢復了平靜。幫法姆蘭換下了鮮血浸透的衣服,收拾干凈,安娜走到窗口,卻停住了。看著屋外層層把守的士兵,看來自己真的被軟禁了。——可這是為什么?!
外婆的告誡又在耳邊響起,安娜緊緊捏拳,卻又松開了。她站在窗口,猶豫著,克制著心底那個令她恐懼的念頭。而在她身后,法姆蘭突然哼了一聲,他醒著。
“醫生說了,你沒事。別說話,多休息,會好的。”安娜伏在床邊,握著弟弟的手。
可法姆蘭還是張開嘴,啊呀了幾聲,卻說不出話。他瞪著眼睛,緊緊的攥著安娜的手,滿眼的焦急。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么?”
法姆蘭點了點頭。
“是佩津?”
法姆蘭皺著眉頭。
“你知道他在哪里?”
搖頭。
“不是佩津?”
法姆蘭著急的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于是他拼命的斜過眼睛,死死盯著墻上掛著的那把短劍。
“劍?國王?不是?——刺客?!你打聽到刺客的消息了?”
法姆蘭眨了眨眼睛。
“誰?索雷爾家?”安娜的瞳孔收縮著。
法姆蘭微微搖頭,神情一黯,卻又朝那把短劍示意。然而藥力發作,他再也堅持不住,終于閉上眼睛,昏睡過去。
“短劍,王室?親王?就是他!!!”安娜自以為明白。
在索雷爾夫人之后,親王殿下終于對自己下手了,這是他的風格!也只有他,有能力威脅國王的統治。當初國王就是因為忌憚親王,才趕緊的立了沃若夫。現在看來,國王已經輸了。——或者,這只是一種交換?用佩津和沃若夫,換取王權的穩定?
安娜清楚,國王沒有能力再打一場領主之戰了!他孤立無援,哪怕是在圣城,他都沒有足夠的能力維持治安,并懲治那些鬧事的貴族子弟。所以他需要太后和親王的支持,而孩子們就是他用來換取支持的籌碼!難道不是么?!她親眼看見,國王用沃若夫換了親王的十萬套農具!
“不肯見我?你真的不在乎么?!”看著屋外駐扎的士兵,安娜全身顫抖,眼眶發紅,咬緊牙齒,釋放著心中的癲狂,“那么我也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