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姚公面見代宗后自含元殿內走出，正好看見元載拿著本奏疏自宮外緩緩走來。

“元相。”姚公行禮道。元載淡淡地點了點頭，道：“姚大人剛剛去面見了陛下？”姚公頷首道：“正是。”

“陛下心情如何？”元載微微一笑，道，“此番姚公揪出了藏在洪州觀察使府衙的細作，促成了我軍于烏勒海城的大勝，功不可沒啊！”姚公擺了擺手，道：“都是陛下圣明。”

元載看似不經意地問道：“見過太子殿下了？”姚公點了點頭，道：“見過了。”元載聞言眉頭一跳，道：“如何？”姚公拱手道：“太子殿下為人中正仁和，有明君之相。”

元載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姚公所言甚是。太子殿下機敏仁善，待登基之后，必是千古圣君。”

兩人又互相吹捧了半晌，元載道：“老夫還有事，便不與姚公閑談了，失陪。”姚公拱手道：“恭送元相。”

待目送元載走入了含元殿，姚公方才轉身離去。“元載啊，呵呵。”姚公搖了搖頭，背著手遠去了。

……

……

“又是這里……又是這里！”

一個面容清秀的少年揪著自己垂下的長發，痛苦地嘶吼道。

面前，是一座村落。低矮的土墻、腐朽的門窗。狂風襲來，發出仿佛犬狼般的低號。少年不由自主地向村內走去。

是真的不由自主。

“哐”的一聲，門被推開，走出了一個身披黑斗篷的人。這人緩緩靠近少年，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少年再次不由自主地回過身去，知道下一幕會發生什么的他不由得想閉上眼睛。

可惜，是徒勞。

那人緩緩將斗篷取下，露出了自己的臉。眼眶處空洞洞的，流著血淚，頭頂沒有一絲頭發——是被生生拔掉的，而半張臉滿是被燒傷的傷疤。這張臉如此的猙獰可怖，以至于那少年轉身逃離。

逃著逃著，少年便跑到了一座參天古木之前。這棵古木遮天蔽日，樹葉卻是黑色的，仿佛……仿佛是被鮮血染過后，葉子干燥而導致的烏黑。

這棵樹，無處不透著邪氣。

“咚、咚、咚”三聲木魚響，一個紅衣僧人緩緩走來。少年看去，只見這僧人披著血色僧袍，赤著雙腳，脖頸上掛著一串佛珠，正微笑著走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少年仿佛聽見了一陣慘叫，回首望去，只見樹上都掛著一具具尸體，這些尸體都瞪著眼睛，怒視著少年。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救命！”

少年一下子從床榻上坐起，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爹！爹！”少年高喊了幾聲，一個中年婦人輕聲道：“你爹在見貴客，待會兒再來看你。”少年道：“娘，我又夢見那個古怪的村子了！”

前堂。

夔州刺史龐拂正坐于主位，與客位的一名老者說著話。這位老者頭發花白，略顯稀疏，滿臉風霜，一看便是久歷風雨了。

“杜公，事情便是這般情況，您看……”龐拂局促地搓著手，道。杜甫點了點頭，道：“令郎的事老夫也是第一次聽聞，待見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慘叫。

龐拂面色不安地開口道：“失儀了。”說罷便要起身離去，杜甫道：“龐公，老夫也隨你去看看吧。”龐拂感激地點了點頭，道：“杜公請。”杜甫便與龐拂一同向后屋走去。

“孽障別嚎喪了！”龐拂怒喝一聲，慘叫戛然而止。杜甫擺了擺手，道：“龐公子？老夫名為杜甫，因令尊煩請，特來相助。”

良久，屋內傳出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你就是那個聞名天下的大詩人？”杜甫捋著胡須笑道：“不敢稱聞名天下，但還是小有才名的。”片刻，房門被打開，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拱手道：“見過杜公。”

杜甫笑著點了點頭，溫聲道：“老夫可以進去么？”那少年聞言一愣，隨即道：“當……當然。”杜甫進屋，龐拂使了個眼色，龐夫人和侍奉的下人便盡數退出了屋子。

“靠譜嗎？”龐夫人低聲問道。

龐拂長嘆一聲，道：“誰知道呢？”

“你！”

屋內。

少年為杜甫倒了一杯茶，杜甫看了他一眼，問道：“叫什么名字？”那少年明顯有些扭捏，揉著衣角道：“小子名為龐赫。”杜甫聞言雙眉一挑，笑道：“赫？好啊，好啊。”

“聽說你經常做夢？”杜甫面色憔悴，卻依然保持著溫和的笑容。龐赫聞言面色一變，道：“杜公！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跟無數人講過我的夢，卻從來沒有人相信！”

杜甫拍了拍龐赫的肩膀，道：“給我講講吧，我相信你。”龐赫眼中一亮，道：“真的？”杜甫點頭道：“絕無欺瞞。”

龐赫便開口為杜甫講述了一番自己的夢境。

杜甫皺眉思索了半晌，道：“你去沒去過那個村子？”龐赫確定地搖了搖頭，道：“沒有。”杜甫捋著胡須問道：“那你見沒見過那個紅衣僧人呢？”

龐赫接著搖頭道：“沒有。”杜甫朗聲一笑，忽地又咳嗽了起來，緩了好一陣方才說道：“只要你一就寢，便會夢到那個村落嗎？”龐赫恐懼地點了點頭，道：“正是。”

杜甫思索著，緩緩飲了口茶，道：“夢的內容從未變過嗎？”龐赫皺眉道：“變倒是變過。”杜甫聞言雙眼一亮，道：“說說看。”龐赫道：“我十四歲生辰那日，來了個道士。那道士來自臨邛，自稱鴻都客，說了些胡言亂語，給了我一本書。”

杜甫眉頭一跳，道：“什么書？”龐赫道：“李太白詩集。”杜甫聞言起身道：“之后發生了什么？”龐赫思索了片刻，道：“我做夢時，手里拿著一張紙。這張紙上寫的是《夢游天姥吟留別》。拿著這張紙，村民和那個和尚都不敢靠近我了，那棵樹上的人也沒有再出現了。”

杜甫頷首道：“這是好事啊！”龐赫痛苦地嘆了口氣，道：“那個和尚雖然遠遠地望了我一眼后便離開了，可那個村民卻遠遠對我說了句話。”杜甫道：“什么話？”

“‘李太白護不了你一世。’”

杜甫一拍桌案，怒喝道：“孽障！”緊接著便是猛烈地咳嗽。待緩過了氣，杜甫道：“書呢？”龐赫失落地說道：“第二日，家宅走水，那道士贈予的書就葬身火海了，之后我爹不管買了多少本李太白詩集都沒有用了。”

杜甫起身，道：“這樣，我也送你一樣東西。”說著，杜甫自書箱中抽出了一張紙，龐赫見過看了，道：“又是《夢游天姥吟留別》？杜公，這沒用的。”

杜甫擺了擺手，道：“這份可與普通的不同。”龐赫疑惑地問道：“不同在何處？”杜甫笑吟吟地說道：“這份——是李太白親筆寫就的，原稿。”龐赫聞言一愣，隨即喜出望外，道：“多謝杜公！”

杜甫哈哈一笑，道：“現在困乏了么？”龐赫道：“略有所感。”杜甫道：“那你快歇息吧，看看有用沒有。”龐赫點了點頭，道：“杜公，你能不能不走？”

杜甫點頭道：“不走，我就在這里看著你。”龐赫道了聲謝，上榻歇息。杜甫飲了口茶，開始了自己的閉目養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