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山中而來，注定回山里去。

這世間的喧囂，已經無法容納你的溫靜，天下之大，容身之處尚小。

也許，七十余年以前，四五歲幼小的你斷不會想到現今世界的多變，而你，也終究無法跟上時代越走越快的步伐。

在那些自詡立于潮頭的人眼中，你不過是個失群落伍的山野村夫，一個毫無建樹的孤寡老人。

一輩子忙于一個人簡樸的農事，其他的，什么也不會。

七老八十的人了，也沒有讀過書認過字，不會什么大道理，也并不德高望重。

僅僅于春耕夏種，秋收冬藏，一年四季，不管蟬鳴冬雪，太陽出來就出門，黃昏將至便回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平淡中度過那冗長的光陰，全無改變，近乎一意孤行。

那可能不是你最初的意愿，但絕對是你幾十年的真實寫照，就這么獨自生存，就這么自給自足。

當然，誰年少時沒有遠大的理想呢，你也有過。但最后的選擇，就是這么平凡。

生活，不談理想。

至于你，也談不上理想。

一生因為貧窮，沒有取得一妻，自然也不得兒女。

所以，你一個人于清貧中走過了大半輩子，依舊還是一個人。

孤獨，冷清，寂寥，面朝土地背對驕陽，最困苦的時候吃過泥土和樹葉，野花和草根。

最后還是就這樣活了下來，活到了一個新的時代。

看上去那樣的日子有些艱苦寒酸，叫人難以忍受，但仔細想想，其實也挺好，不是嗎?

誰說生活必須要富貴榮華，誰說日子必須要紅紅火火。

你其實也早就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越是到了人生的終點線前，越是渴求，但不奢望。

你也明白，這輩子已經這樣了，如果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那此生便再無意義。

你就這么常年待在自己于村中的破爛木屋里，走不出去，也無人問津。

從始至終沒有看過大城市的繁華，小山村的細膩倒是爛熟于心。

你也到過縣里，去過鎮上，那些事物幾乎讓你以為那便是第一等繁華的世界，那便是有錢。

但殊不知，其實那不過是滾滾席卷的市場下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富貴，你這輩子不會再見著。

你也沒有電視，也無法從電視里得知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大多數來自于腦中以現狀為基礎的空想。

你也沒有親人，大過年的時節，就去鎮子的集市里買兩張對聯掛在那快要倒塌的門上。

然后再用剩下的皺巴巴的綠色塊票買些肉，那是一年也吃不上幾回的東西。

好在，你還算是有些朋友。

同時代的老人們，你大都很熟，看著他們一個個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你羨慕過，也為他們祝福。

你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了，但看著別人好，你也心情舒暢。

有時候，和從前的幾個朋友一起坐著談談往事，談談曾經的戰火硝煙亦或饑荒災年，又或者是迅速的發展，你就覺得舒心。

偶爾也和他們一起去鎮上趕集，邊走邊說。

就算是有車子載客，你也斷然是不會去乘的，三兩塊的車費，對于你而言，也算是彌足珍貴。

曾經窮過，現在還是窮，勤儉節約已經是你貫徹一生的信條。

若在農閑時節，村口的石桌上大家圍著下象棋，你一言我一語，吵得熱火朝天，你也會在一旁安靜觀看。

雖然別人對棋局指指點點，但你從來不多發一言。

因為你也不會下象棋，你常自問自己，沒有文化，學得會下象棋嗎?

后來，老家伙們一個接一個死去，不是壽終正寢，就是惡病纏身。

唯獨你還是健健康康，身子骨硬朗，還算幸運的出席了他們的白事。

你也不敢生病，你知道，孤身一人的自己若是生病，恐怕一次就會真要了自己的命。

無兒無女的一生，要是突然走了，后事恐怕難以妥善。

倒是曾經的朋友們一個個離去后，你也更加成為了村中的透明人，一個閑雜人等。

沒人可以說話的時候，你習慣一個人外出散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看這里，看看那里。

思考半生，滿眼孤寂，又慢慢走著走著，到了風吹葉落的黃昏。

在秋日里，坐在村口的石桌旁邊，吹著一輪又一輪蕭瑟的風。

任憑它吹襲自己褶皺的皮膚和稀疏的白發，任憑它吹過自己風燭殘年的軀體。

眼睛看著村子外面，靜靜凝視，一看就是幾個小時。

再后來，深秋已至，你已經不再下地，也預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每一日，你就坐在家門口的木椅上，要么發呆，要么昏睡。

偶有村中的行人路過擾了你的清夢，你也只是咂咂嘴，眨眨眼，再次睡去。

你也清楚，村中能真正和你說話的人，已經不足一手，所以，就這么睡著，也是一種消磨時間的絕佳手段。

反正一生將要終結，最后的時刻里，享享清閑，自得其樂。

當然，其他樂趣還是有的。

就在不久前，有幾個來自外地的年輕人，他們為你送來了衣服、糧食和油。

看著你黝黑而布滿斑點和皺紋的臉，他們似乎有些退卻，但還是走上前來，帶著熱情的笑臉。

其中一個和你說話，問你生活可還安好。

你只回答，還算過得去。

其他幾人杵在一邊，拿著什么東西，在那里對著。

一陣噓寒問暖后，他們笑著要你脫下剛穿上不久的新衣裳，還回送來的油，唯獨幾斤大米給你留著。

隨后，此生再也沒見過他們的人影，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不明白他們怪異的舉動，但你依然堅信，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倒也不在意什么。

只不過，看著年輕的后輩們這樣，心中不知為何，總是有些發涼。

但你已經是個垂垂老矣的將死者，到底如何，跟你也沒有什么關系了。

倒是最后，過好自己的日子，也不負此生的貧苦，不用去奢望更多。

你也仍然記得，那時候有人問你，還想要什么，你只是輕描淡寫回答，什么都不想要，安安靜靜死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