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天空比之以前，變得更加陰沉，似乎不會終結的大風開始肆虐。

塵埃夾雜著各種莫名其妙的物塊，從不知何處的遠方一起吹來，變成繼續生存的又一道坎。

我在這時候倒是有些理解囊袋老者和無眼姑娘的死亡了，至少死了，不會經歷這番痛苦。

在以前，還能出去尋找一切能吃的東西，但現在，只要離開這堅固庇護所的保佑，就等同于找死。

因為外面大風很大，因為外面空無一物。

狂風之中，已經沒有可以尋找的食物了，有的只是死神鐮刀的狂亂揮舞。

我決心再也不出去，畢竟我和大頭還有無面生活在一起，房中還有些儲備。

若是吃完了那些，外面還是沒有變化，那便靜靜等死，被這時代終結。

對于這樣，我毫無怨言，可還是心有不甘。

雖對于這世間而言，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沙礫，但微不足道，并不代表沒有存在的意義。

我至今都沒有找到我真正的意義，所以，在死生之間選擇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再有多一些時間。

不過，別人并不這么認為……

……

大風吹襲的第六天，大頭一個人在房間里自殺了。

雖然早有預料，但這種事情還是來得太過刺激。

我看著他的尸體，說不出任何的話，同時又在心里想著，不久后就會輪到自己。

我當然不會自殺，可我也再沒有了活得長久的可能，再過幾日，食物耗盡，便終迎來死之宿命。

每每想到這些，我就覺得羞愧，覺得悔恨，我只是個無名之輩，根本無法延續人類垂垂老矣的文明。

更何況，沒有任何人讓我去繼續活下去，也沒有任何人相信自己能看到新時代的曙光。

我就是一只頑強過活的蟑螂，活著絕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理想或目標，而僅僅是想要活著。

我的基因驅使著我遠離死亡，求生的本能時時刻刻告誡我趨利避害。

我還是生物，是生物就鮮少有不怕死的。

我不過是不想死，這一點也不可恥。就算可恥，也根本沒有人知道或是在意我的可恥。

之后幾天，我們并沒有拋棄大頭的尸體。

一來外頭狂風幾乎不停，二來，已經到了絕境之中，能吃的不再只有常規的食物。

無面的那位每次進食時都要掩面而泣，可十分遺憾的是，他沒有眼淚，更沒有臉面。

倒是我，很平靜，絕無僅有的平靜，超乎想象的平靜。

這便是弱肉強食，這便是物競天擇。很直觀，很淋漓，還帶著血，帶著腐臭。

能適應，才有機會多活一天，哪怕只是一天。

……

又過去很久，我已經分不清那到底是幾天，因為一直躲著的我，早已分不清白晝和黑夜。

我只知道，我還存在，今天就是今天，明天也是今天。

過去和未來都消失不見，我所擁有著的，只是現在。愈發頹然，靜靜等死的現在。

我終于有些無法忍受了，我終于第一次萌生動搖了。

不過在我之前，無面率先行動了。

在我平淡的目光里，他慢慢朝著外面走去。

我不會去阻止他，他也不需要我的阻止。這是一種選擇，而非一種被迫。

無面一個人走向大風，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前，還好心用盡全力給我帶上了門。

這一去，即是不復返。果然，大風吹著誰，誰就倒霉。

他這一走，我便徹底淪為孤家寡人。

他走之前，我才想過死亡，他走之后，我還得繼續活著。

我說不出其間緣由，僅僅是想這樣做罷了。

在被世界殺死之前，主動擁抱死亡，是一種勇氣與尊嚴。

在被世界殺死之前，與之抵抗至最后一刻，也是一種勇氣和尊嚴。

在如此混沌的時代，二者沒有孰對孰錯，只是人的忍耐力各不相同。

我突然兀自覺得有些悲哀，從今往后，我不用再說話，也不必再說話了。

我的結局，與無面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同。

……

又過去一段時間，肆虐的還在肆虐，困苦的繼續困苦。

我一個人已經吃光了所有能吃的東西，往后，就是活活餓死的計時。

我想，就這樣，其實也挺好。

我已然無力繼續堅持，我只想頹廢著迎接滅亡。

反正人類就要滅絕了，不論做什么，我們根本無路可逃。

我在一段段黑暗里，悄無聲息，再也沒有什么追求，再也不去拼盡全力。

我的身體一點點消耗著為數不多的能量，我也隨著時間日漸虛弱下去。

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夢中度過，做了很多的夢。

我夢見這世界變得和曾經傳聞里一樣，每個人和睦地生存。

我夢見這世界最后徹底被毀滅，從此絕了人類的蹤跡。

我夢見那些死去的生者，也夢見那些活著的死者。

我夢見囊袋的老者向眾人傾訴故事，大頭的那位也沒有死去。

我還夢見無面跌跌撞撞又回了來，溫聲細語說著他還想再活一會兒。

我夢見無眼的姑娘變成了正常人，輕盈的朝我走來，再一次告訴我，她相信我們還有未來，她的眼睛，能夠看見。

我夢見我自己，一絲不掛，在黑暗里緩緩獨行。

前方是洶涌的大河，后邊是奔襲的猛獸，左邊是死去人類的尸骨，右邊是一片朦朧的血腥。

我渴望自己能在這些不一的夢境里走入冥界，那樣或許能緩釋掉眾多的痛苦。

但繼續往后，我就餓得睡不著了。

前胸貼后背的饑餓感讓我瀕臨崩潰，可更難以忍受的是，腹部突然的莫名痛楚，讓我保持清醒。

我暫時無法迷迷糊糊地死去，我只能清晰地感受我死亡的過程。

就這么痛苦著，就這么無奈著，好不容易終于快要失去意識，我卻感受到了一道無法逃離的光……

……

那道光很亮，是金色的，突兀而至，毫無預兆。

我覺得是我快要死了，才會看見這希望般的景象，還以為一切皆是幻象。

但當它穿過那些昏暗的縫隙，落在我的臉上，我才知道，它很真切。

我的心突然抽了一下，我明白它是真的。因為它出現后，外面止不住的風，也停了。

我再過不久就會死去了，但死之前，我萌生了最后一個想法，我要出去看看。

我早就變得皮包骨頭，已經不能站立，于是我用盡全力翻滾著身體，每滾一圈，都困難無比。

過了許久，我才滾到了門下，可我終究無法站起來，也開不得這鎖住黑暗的門。

我笑了笑，看來還是帶著遺憾而死，圓滿不屬于這個時代，不屬于我們。

我輕輕閉上眼睛，全身感到愜意。我馬上就要告別了，反而輕松了許多。

在我心安理得將死之時，那道門忽然空自開了。

強烈刺眼的光猛然灌了進來，讓我一時間睜不開眼。

我緊閉著眼睛，在光與暗的融合間，看到了一個繁榮的國度。

那里，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那里，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我看見小孩騎在父親的身上呼喊歡笑，我看見爺爺帶著孫子下河摸魚，我看見漂亮的女孩子們梳妝打扮，我看見成熟的男人們認真工作……

一切井井有條，一切溫馨美好。

但在這喧嘩與熱鬧里，我卻看不見我自己，也看不見任何一點我們這個時代的影子。

我沒有去忌妒，他們很幸福，那就祝他們更加幸福。我們很苦澀，那就祈禱來世不要再苦澀。

良久，光華減弱，一個不知名的物體懸浮空中。

我慢慢睜開眼睛，目光鎖定處，一個曼妙的身影從那物體中分離出來，輕輕落在地上。

我突然有些激動，或許真的有神。

她朝我走了過來，等到我能看清，一個美麗的少女就站在那里。

她是那樣美麗，那樣清純，一塵不染，冰清玉潔。

我很慶幸，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能看到這樣美麗的事物。

這美麗的人，來自何處，是來自過去，還是要去往未來。

我不知道，我已經來不及思考。

我馬上就要停止呼吸，我馬上就要一睡不起。

在我生命最后的一眼中，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里，有許多的東西，同情，不解，高興，憂傷，在那一時刻全都匯于一處，化作絢爛和美麗。

我從那里面，看到了斑斕的希望，看到了一點點我人生的意義。

至此，我足可以安詳地走了。

不論如何，她和我們不一樣。我知道，她會活下去，活到世界重新美好的時候。

時間不會回頭，只會悄悄遠去，不管愿不愿意，生命總在變老，曾經的時代也再不會回來。

不知多少年后的未來，當那些人重新把世界撥回正軌，或許我們，才是那個消逝已久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