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冷夜，我獨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土地上，吹著寒風(fēng)，望不見月亮。

不但望不見月亮，而且看不到星光，一切浸沒于黑暗，一切都沒有希望。

這是我的時代的悲哀，也是我的時代的常態(tài)。

什么都沒有，什么都匱乏，每一天的勞作，僅僅是為了茍活。

生存，是文明的第一要義，也確確實實是我這樣的人的首要追求。

我們?nèi)諒?fù)一日于艱苦的環(huán)境中奮斗，為的不是重鑄人類的榮光，而是作為一個人，把文明繼續(xù)下去。

即便這樣的文明，殘破不堪，即便這樣的文明，賤如爛泥。

絕境里，我們依然還想著繼續(xù)，似乎這便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意義。

但是，這里還有文明嗎；而且，我還算是一個人嗎?

我不知道。

生存在這樣的時代，不是我的選擇，可宿命已然如此，無可奈何。

世間處處是悲哀，我亦是悲哀。

我只知道，不論是誰，你我都一樣，終將被遺忘。

終將陷于時間的大海里，被分解消散，絕對不留一絲痕跡。任誰也不會知道，我們曾經(jīng)來過。

站在這樣漆黑的冷夜里，對于這一切，我全然無能為力，除了一遍又一遍不合時宜的嘆息，我做不到任何事。

除了愁眉苦臉，就是百無聊賴，接著又暗自嘆息一次，我做不到任何事……

……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天不見亮，就已經(jīng)坐在外面，好像在思考，卻是在發(fā)呆。

從記事起，我便經(jīng)常睡不著，黎明之前，就會到這高處，眺望遠方。眺望那無意義的希望或是絕望。

這里是城市，也是野外，既見往昔的高樓，又有如今的荒蕪。

放眼看去，不見點滴繁華，只有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中心的摩天大樓雖聳入云端，但無數(shù)塊骯臟的玻璃上，早就爬滿了野草和野菌。

環(huán)繞它一周席卷而上的巨大藤蔓，無窮無盡，似要沖破這云霄。

綠色的植物早已成為這偌大城市的居住者，人反而顯得像是外來之物，在它們的欣欣向榮中茍延殘喘。

這樣看來，世界對于我們算是殘酷了，可它本就如此，從未仁慈。

自然的法則下，必定存在失敗者，只不過如今的我們，恰巧就是罷了。

我也曾聽聞過許多前代文明的傳說，那時候，人類，遍布這星球，所到之處，鮮有敵手。

那里已經(jīng)死去的摩天大廈，便是曾經(jīng)輝煌過去的證明。如今，它的尸體又見證了一場巨大的衰敗。

人們創(chuàng)造了它，人們也離開了它，不是因為要出門旅游，而是因為死亡和毀滅，漸漸蔓延了全球。

我的目光一直遠去，可根本看不到多遠，視界之外就成了一片模糊。

就如同現(xiàn)今的世界，我們根本走不了多遠，死亡和厄運就會突然降臨。

我獨自一人空想了許久，漸漸的，天慢慢亮了，可終究不見太陽。

彌漫天際的烏黑層云外，太陽的光線點亮了這顆孤寂的行星，然而行星上的人，很少見過太陽。

每一天都是陰天，每一天都很陰沉。沒有陽光燦爛的日子，也沒有誰會開懷大笑。

恍惚間，不遠處傳來了吟唱之聲。

起身傾耳一聽，又走到陽臺上向下望去，便知曉了，是那個四條腿的無眼姑娘又在朗誦詩歌。

那是不知道從何處傳來，有關(guān)于世界為何成了這般模樣的詩歌。

雖然幾乎每天早上都會聽一遍，可每當(dāng)她緩緩吟誦，我還是忍不住沉入那詩中的世界。

同她一起朗誦，同她一起幻想，同她一起質(zhì)詢，這世界，緣何變得這般模樣。

“……

為何，為何

人類再也不復(fù)往日榮光，

為何，為何

現(xiàn)實崩壞成這苦痛模樣，

當(dāng)太陽漸漸升起，

人們卻看不見太陽，

當(dāng)夜晚慢慢降臨，

人們卻望不見星光，

從前的世界并不是這樣。

如今，茍延殘喘的我們，

只能在睡夢中幻想昔日的景象，

也許是車水馬龍，

也許是歡歌笑語，

也許是蒸蒸日上，

一覺醒來，劫后余生的苦難者們，

只能向曾經(jīng)質(zhì)問：

是誰將污水灌進海洋，

是誰殃及了整個世界，

是誰引領(lǐng)人類走向毀滅?

他們本應(yīng)該道歉，

可道歉解決不了任何事，

他們應(yīng)該被審判，

但審判去得不及時。

如今，化作怪胎的我們，

只能在煎熬中承擔(dān)前人種下的苦果

只能在末日中憧憬曾經(jīng)的文明，

要知道，

這一切，并不公平

要知道，

這一切，不該發(fā)生

……”

那詩篇還遠遠不斷，而詩中的從前，早就漸行漸遠。

許久后，吟誦之聲絕跡，無眼的姑娘坐在樓下的空地啃食昨日搜尋的苦澀綠植。

我則拿了一坨奇形怪狀不知名動物的肉，輕輕走下樓去，想和她分享，也和她搭話。

住在這一片區(qū)的苦難者們只有寥寥幾人，大家互相間也都算是熟識。

除了沒有眼睛的姑娘與缺失一條手臂的我以外，其他的人各自五花八門。

有的頭大無比，有的囊袋遍身，有的四肢不見，有的頭上無面。

大家都是怪物，人人皆是怪胎，所有的存活者都因為過去而失去明天。

今天，除了我與無眼姑娘，其他人都還躲在居住所里。

又是一個陰沉的天，出不出來都一樣，該死就會死，誰也逃不了。

我走到無眼姑娘身邊，輕輕遞給她手中的食物。

聞著我的氣味和動靜，她開心地笑了笑，但推辭了我的贈品。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每一個人能夠得到的食物都十分有限，就算不因身體病變而死，也說不準(zhǔn)某一天就會因為沒有吃的活活餓死。

我的那坨怪肉，對于她而言，似乎太過貴重了。

不過，我請她將那些難吃的綠植和我分享，這樣我也就能名正言順分她肉糜。

再三請求下，她才同意了我的懇求。

越是艱難困苦之下，人類才越應(yīng)該互相幫助。自私自利或許是永恒的真理，可殘存的善意比之更能幫助我們共同生存下去。

如果——我們還算是人類的話。

……

一起用過早餐后，天色依舊昏暗，好在吃飽喝足后，總能讓人稍感愉悅。

無眼的姑娘除了不能看以外，甚至只能每日言語十來分鐘，必備的詩歌朗誦后，就只能點頭或是搖頭。

現(xiàn)在與之搭話，其實只不過是我的訴說與她的傾聽而已。

至于我的訴說，全然只是想找個人聽聽我內(nèi)心的聲音罷了，不論有無回應(yīng)，都無所謂。

我問她：“你知道世界為何變得這般模樣嗎”

她搖搖頭，又搖搖頭，開始思考。

我說：“我聽別人說過，是因為突然開始的災(zāi)難”

她沒有動作。

“那場災(zāi)難徹底改變了世界，人類開始患病，如我們這般的怪胎層出不窮，就是動物，十只中也有九只再也不是原先的形態(tài)”

“一旦被那種無形的詛咒影響，不是無法治好，很快死去，就是變得奇形怪狀，天生畸形”

“我們的父輩們，就是怪胎，我們的祖輩們，也是奇形，就這么一代一代傳了下來，誰也無法改變”

“而這，據(jù)說這并非天災(zāi)，而是人禍，你說可不可笑?”

她輕輕點點頭，好像在安靜地聽著。

“傳聞里，災(zāi)難的起因最先發(fā)于大海，是某些人打開了禁忌之門，讓惡魔們降臨于世”

“可我知道，世界上并沒有惡魔。有的，只是苦難”

她又點點頭，她只能點點頭。

“是那些先人，不負(fù)責(zé)任，污染了大海，讓我們這樣的子子孫孫受害”

“我好想唾罵他們，可他們已經(jīng)滅絕。自作自受，自取滅亡，可為何災(zāi)厄懲戒了全部的人類”

她搖搖頭，嘴角向下。

“如今，活在當(dāng)下的我們，背對一片狼藉的過去，面對一片灰暗的未來……”

“你說，我們還有未來嗎……”

她靜止在原地，良久沒有反應(yīng)。

直到遠天的黑云擦出一道閃電，她才緩緩點了點頭。

我也想去相信我們還有未來，可比起曾經(jīng)那個消失的文明，我們所能達到的未來，根本微不足道。

沒有人愿意去往那樣的未來，混沌，死寂，饑餓和怪物，絕無一絲生氣。

每個人都在憎恨，憎恨那些終結(jié)了鼎盛人類文明的混蛋。

每個人都在緬懷，緬懷一個安居樂業(yè)的時代。

我深知我們早已沒有未來，可她還是相信著。

也許看不見也是一種隔絕絕望的手段，但既然我還有眼睛，我就得接受世界，接受痛苦。

我多希望往后的歲月里，有人還能記住曾經(jīng)輝煌的人類文明，有人還能記住我。

但一切盡是虛妄，眼下，我們已然窮途末路。

時間不會記得那個文明，也不會記得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時間中被碾碎，死無全尸。

停頓片刻后，我撒了謊，朝著虛無的信仰笑了笑：“是啊，我們還會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