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普通人。

這樣簡單的自述常常令我傷心。

但是沒辦法，我確實是一個普通人。

在魯鎮(zhèn)的這一片天空下，常被人尊稱為笑柄。

常看到那些短衫工人，沒有些許文化，粗鄙至極，總令我心生厭惡。

小酒館的小伙計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小酒館的老板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還有那些穿長衫的家伙，裝什么裝呢。

我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我就不服了，同而為人，皆著長衫，為何他們坐著，我就得站著？

好不容易又有了幾文錢，今日便來喝那酒，解解悶。

臉上再添傷痕，微微痛，不過次數(shù)多了，也就無感了。

我剛一到，眾人皆笑，天生我材，豈不無用。

嘿嘿，博人一笑，好不尷尬。

有人叫道：“你如何又添了新傷疤”

我默默無聲，不做回答。

世俗的問題，世俗的人，下流!

只是徑直朝柜里喊到：“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隨即拿出摸出九文錢，放在柜上。

那些短衣漢子不依不饒，又問：“你是不是又偷別人家東西了”

我一聽，心中立刻悲憤交加，這群人沒有文化也就算了，何要口出謠言，我把眼睛一睜，憤慨言：“你怎么憑空誣陷別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

我那是……我啞口無言，欲辯不能言，旁人只見我漲紅了臉，額頭青筋爆突，卻不知何為，言出一句：“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他們不知，君子固窮，絕不做背信棄義，無恥下流之事。

誰知這群庸人得理不饒人，竟然全都哄笑起來。

是啊，別人也議論過，我當(dāng)然也是讀過書的。

以儒家大圣孔子之姓為姓，怎敢不讀書？不讀，豈不嘲諷？

有此姓，便以為榮，幾十年來，我名已忘懷，不知何為。

可惜，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因為一些事情，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更不會營生，越過越窮。

記得當(dāng)初快要討飯了，幸而寫的一手好字，可為別人抄抄書勉強(qiáng)過活。

誰知那些主顧，竟是些粗陋低俗之人，完全沒有讀書人的情趣，完全不得讀書之涵義。

為了生活還是為了自己的信仰？

我不抄了!

沒有錢，自然不免想辦法來錢。

明明沒有偷，為何要被如此誣陷!

遭他們污蔑，我的品行卻比他們都好。

在這家店里，我從不拖欠。

沒有一次賴賬，一月內(nèi)必然還清，店內(nèi)的記賬粉板，我的名字常躍然于上，但都不會超出一月。

喝過半碗酒過后，我感覺舒服多了。

誰知又有不識大體的俗人沖我問道：“你真的識字么？”

我看向他，不做解釋，我不識，莫非你識？

我告誡自己，這樣的俗人，不必理會。

察秋風(fēng)而知落葉，試春水而知冷暖。

此等俗人，既不懂秋風(fēng)，也不戲春水，與之說話，不如放屁。

誰料又幾個跟風(fēng)道：“那你緣何連半個秀才都沒有撈到呢？”

我有些頹然，是啊，這話也沒錯，確實我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但是，人話如屁，屁出安可臭而聞之，群氓此言無謂無味，豈是大雅之詞乎？

我已經(jīng)幾十歲了，過去的都過去了，細(xì)數(shù)天命，多乎哉？不多也!

記得之前，我的到來常常讓這里歡聲笑語，可惜沒有我的份。

有些孩子也聞著樂子過來，將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

人生已經(jīng)如此的艱難，怎么連孩子都苦苦相逼呢。

迫于無奈，實屬無奈，無奈，無奈!

我只能每人分一顆豆子給他們，我自己都吃不飽，怎么還要這樣？

我又不欠他們的!

孩子就是孩子，吃完了還想要，貪欲之本源，人之難棄也。

我慌了，只為了幾顆豆子……

我把碟子護(hù)住，彎下腰來：“不多了，我真的不多了”

直起身又看一下豆，搖了搖頭：“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那群孩子終于走散了……

……

一日我混入魯鎮(zhèn)丁舉人家里。

我只是拿了些許東西，誰知他們竟然如此殘酷!

先是捉了去，寫了服辯，我本想這樣該沒事了，誰知又喊人來打。

我一把老骨頭，他們也下得去手。

天可憐見，一直打我到后半夜，最后我腿折了。

我沒錢，沒親，無朋，無伴。

我腿折了，它就永遠(yuǎn)的折了。

中秋前兩三天，我想去那酒館喝酒了，可是腿折了，又身無分文。

我知道店里的人肯定在議論我，沒準(zhǔn)都開始說我已經(jīng)死了。

中秋過后，秋風(fēng)一天比一天涼，我的時日不多了。

多乎哉？不多也。

腿折了，無關(guān)緊要了，我不知道怎么去的小酒館，沒準(zhǔn)是用手，后來發(fā)現(xiàn)真是。

那小伙計穿著棉襖靠著火，眼睛一脒，快要著了。

我向他言道：“溫一碗酒”

那伙計還沒回過神，或許是因為我聲音極低，或許是因為我尊嚴(yán)極低。

他四處看了看，終于望到了我，眼中有些不可置信。

我便又道：“溫一碗酒”

誰知掌柜這時突然伸頭出來，嚷嚷道：“你還欠我十九個錢呢!”

我很無奈，真的無奈，只得言道：“下次一并還清，這一次給現(xiàn)錢，酒要好。”

掌柜笑了笑，一如從前：“你又偷東西了？”

我很無奈，我沒法辯解，只能乞求說：“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

“我是自己跌斷，跌，跌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聽不見了。

我用眼神乞求掌柜，莫要再提起。

這時候又來了幾人，同掌柜一起笑了。

那小伙計溫了酒，拿到我面前，我晃晃悠悠摸出來四文大錢，放在他手里。

我滿手是泥，還頗覺不好意思。

沒辦法，腿折了，我便用手走過來。

獨(dú)自喝完了酒，他們還在說笑，我便默默用手離開了。

我知道，這次離開，世間便再也無我了。

可我心中遺恨甚多，我甚至想能夠有人能記住我，把我寫進(jìn)故事里，而不是一個笑點(diǎn)，笑了就忘了。

我多想有這么一個人，哪怕只是酒店那小伙計也行。

可惜，我這一生，莫名其妙，讀書沒熬出頭，落得如此下場，像極了一個玩笑。

今日秋風(fēng)又漸涼，世間無我孔乙己。

我躺在一處郊外，早已經(jīng)餓得沒了感覺，至于冷，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多乎哉？不多了。

今日我將離去!

此刻，沒人惦記也不去想了。

默然回首皆是淚，來世愿做體面人。

我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但求來生投個好胎。

若說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從不拖欠的我，還欠了掌柜十九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