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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群英華宴

太康六年,賈充、劉毅、杜預等老臣相繼過世,武帝司馬炎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他開始像歷代君王一樣,尋覓起長生不老之方。

這日,司馬炎單獨召見汝南王。

“朕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陛下只是小疾,陛下一定會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司馬炎搖搖頭說道:“從始皇帝起,誰不想萬壽無疆?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今日詔你來是有兩件要事相托,第一件事,是關于皇太孫司馬司馬遹的生母謝玖,一旦朕不能臨朝,朕會派內侍張讓詔你進宮,到時候你就帶她離開洛陽,永遠不要回來!絕不能讓她落在任何人手上,你明白嗎?”

司馬亮面露難色試探著問道:“倘若不能保時,能否殺之?”

司馬炎閉眼沉思片刻后說道:“畢竟是其生母,盡量留她一命吧!以待日后司馬遹繼位吧!”

“臣明白,陛下所托之事,臣萬死不辭!

司馬炎從床邊拿出一塊金牌遞給司馬亮。

“有了這道金牌,你可隨意出入皇宮,也可臨時調動皇宮的禁軍。”

司馬亮恭敬地接過那道金牌。

司馬炎點點頭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你還記得那個南華仙人嗎?你還能找到他嗎?”

“恐怕找不到了。”

“你說他真的是從漢末活到了現在嗎?那他有多少歲?”

“如果是真的,他起碼有一百四十多歲了。”

“他有沒有長生不老的藥方呢?哪怕只是延年益壽的方子!他既然號稱仙人,又活了這么久,必定有什么仙術靈丹!朕想見見他,你去把他找來!”

“可是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啊!就連臣也快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司馬炎閉目凝神良久,說道:“那個秦嬰,還活著吧!朕記得他說見過南華仙人,那就讓他去找!去找南華仙人!”

冬去春來,太康七年(公元286年)春分這一日,惠風和暢,洛陽城內大批名士齊聚銅鈴大街汝南王司馬亮的府邸,可謂群賢畢至,滿庭風雅。這乃是武帝交給司馬亮的一個任務,因為有大批南方名士北上做官,在洛陽自成一派,北方名士看不起他們,再加上文化差異,所以南北名士之間難免會有沖突和矛盾,為了讓南北文化相融,同時進一步籠絡南方名士,進而穩固政權,武帝特命司馬亮每逢佳節,宴請南北群賢,加深交流,增信釋疑。

參加宴會的的不僅有朝廷重臣,更有南北門閥士族,中間座次由東向西依次為楊駿、司馬亮、衛瓘三人,東邊以穎川荀勖為首坐的都是北方士族,西面以江東陸機為首坐的皆為南方名門,座次由南向北依次為三公、大家士族代表,及各級官員。除了穎川荀氏和江東陸氏之外,還有河東裴氏、清河崔氏、弘農楊氏、平陽賈氏、泰山羊氏、東陽陳氏、瑯琊王氏、安定胡氏,此外還有山濤、左思、嵇紹、陸云、周處等名士,汝南王長子司馬矩與齊王司馬囧交好,在一等席鄰桌而坐;汝南王次子司馬植與河東裴氏裴俊和江東戴淵二人交好,三人在二等席相近而坐;汝南王小兒子司馬瑾與皇太孫司馬遹交好,也在一等席相伴而坐。此次宴會不可謂不盛。

國丈楊駿因女兒為楊皇后備受恩寵,其勢力越來越大,甚至超過了汝南王司馬亮。酒樂正酣時,國丈楊駿乘著酒興說道:“今日天下名士齊聚汝南王府,名士中有南方人,也有北方人,有人說論打仗,南方人不如北方人,論文采北方人不如南方人,果真如此嗎?不如比較比較,助助雅興如何?”

宴會上的官員名士皆知楊駿近來得寵,所以楊駿的提議,眾人無不點頭稱好。

太保衛瓘長眉狹眼,雖年近古稀,卻顯得十分精神。他不同意楊駿的意見,用手捻著下巴上的短須說道:“如今天下一統,四海升平,不應再有紛爭,大家不論南方北方,都是晉臣。”

楊駿本想看個熱鬧,不想被太保衛瓘阻攔,若是別人,楊駿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這個衛瓘,曾參與平定過鄧艾、鐘會之亂,深受武帝器重,能文能武,且是皇親國戚,曾官至司空,后遜位,現拜太保,雖無實權,但是說的話還是頗有份量,楊駿也不得不有所忌憚。

“衛公說的極是,我的意見也只是為了交流而已。”

楊駿是個城府小人,自覺失了面子,臉上堆笑裝著不在意,心里卻深恨衛瓘。剛剛那些依附楊駿點頭稱好的人,聽了衛瓘和楊駿的話,一個個見風使舵,以衛瓘的話為是。

此時席間有一人高聲說道:“我贊成國丈之論!”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遠處宴席的最末端,一個身穿灰色袍衫的人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楊駿故意裝作沒聽清,命其近前答話。

只見那人行至楊駿等人面前,拱手說道:“在下贊成國仗之論,正因當今四海升平,才更應該在此盛會上比試一番,國丈之意,文章需要交流才能進步,武藝需要切磋才能提高,《左傳》曰:‘居安思危,有備無患’,天下統一不能貪圖安逸,南北差異不該遮掩飾非,只有在盛會之上,交流比試,才能增信釋疑!”

楊駿聽得這番話,不僅滿意,甚至得意起來。

“對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那個誰,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名叫陳庶,字念祖。”

“陳庶?你的祖上是哪里的?”

“在下祖上是潁川陳氏。”

楊駿對著下面坐著的中書侍郎陳準笑道:“陳侍郎,這個陳庶可是你的本家嗎?”

陳準作揖回道:“他確是潁川陳氏,不過他的父親因為一些原因已經被族里除了名。”

“原來如此。”楊駿以為陳庶是士族大家,沒想到卻是被士族大家除了名的布衣,不過他對這個陳庶的印象還是不錯的,他見陳庶無官職,于是主動向陳庶拋去了橄欖枝。

“陳庶,我見你口才不錯,你可愿意做我的幕僚?”

陳庶叩首道:“陳庶愿意,謝國丈!”

“好,你且坐在我的幕僚之首吧!”

陳庶憑借自己逢迎拍馬之能,一下子從宴會的下等席躋身為上等席的賓客,并坐在了楊駿幕僚的首席位置。

衛瓘還想反駁,但見楊駿當場贊譽這個陳庶,自己再駁斥他,就有點太不給楊駿面子了。且自己身份高貴,與一個無名之輩錙銖必較,也難免會被人笑話,故而衛瓘也不再說什么了。

汝南王司馬亮擔心南北名士矛盾被激化,于是說道:“既分南北,差異肯定是有的,雖為比試,還是要有所限定,主要以交流為目的啊!”

楊駿本就想壓汝南王一頭,于是故意說道:“交流也好,比試也好,總要分出高下以助興!魏主曹丕說‘文人相輕’,今天有這么多文人在這里那就比試比試,看看曹丕說的對不對,汝南王,你說呢?”

汝南王不愿得罪楊駿,覺得交流比試一下沒有什么關系,于是答應道:“既然國丈一再提議,南北名士交流一下也好,只是不可太認真,免傷和氣!”

楊駿見汝南王同意了,滿意地說道:“助興而已,怎么會傷和氣呢?不知哪位名士愿意先來?”

時東吳已故丞相張悌之子張勇在座,聞楊駿之言,立馬起身,也不施禮,高聲問道:“好是好,只是不知比點什么?”

其聲高亮,不卑不亢。

楊駿見其無禮,輕蔑一笑道:“原來是原東吳張丞相之子!這樣吧,晉國既然是用武力奪得天下,我看就不用比武了,也怕傷了和氣,不如文斗吧!”

張勇道:“既然是南北比試,文武都應該比一比,我且先上場舞劍給在座諸位添分雅興!”張勇一邊說,一邊走上了高臺,“不知哪位北方將軍敢來應戰?”

所有人都知道,誰若能在今日此等宴會嶄露頭角,必定會名聲大噪,之后定會受到權貴們的舉薦而飛黃騰達。

席中果然有那北方的年輕小將楊林,屬于是楊氏一族,官職為七品牙門將,初生牛犢,沒怕過人,見張勇年輕瘦弱,口出狂言,又見許多名門權貴在座,想趁機揚名洛陽,于是應戰道:“久聞張勇將軍之名,我楊林很想和‘丞相之子’比試比試!”

那張勇雖為原東吳丞相張悌之子,卻自小生活于軍旅之間,英勇無畏,雖看似瘦弱,卻十分有力,其父張悌曾與晉軍決戰于板橋,死于晉人之手,當時張勇年少,未能隨父征戰沙場,故張勇心中一直有怨怒。那楊林雖然練過拳腳,但是其陪練者皆趨炎附勢之輩,不敢真的打他,所以這楊林其實根本沒有實戰過,心態上卻傲慢地以為自己武藝頗高。

二人赤膊上場,楊林一臉輕視,毫不把那張勇放在眼里,剛一上來就直奔張勇命門而去,不料其招式卻被張勇輕松化解,楊林一時惱怒,步步緊逼,張勇招招化解。數招以后,那楊林已是氣喘吁吁黔驢技窮,張勇卻是從容不迫還有余力。旁人看得清楚,那張勇分明就是在戲耍楊林。

張勇見楊林再無別的招數,心中冷笑著一拳打向楊林胸口,面對這一直拳,楊林似乎忘記了躲閃,憤怒令他四肢變得僵硬,他下意識地架起雙臂來擋,但他想不到,這一拳竟將他打飛出了高臺。

南方名士本來聽楊林狂言無禮,多有不滿,此時見那楊林被打下高臺,紛紛叫好,北人頓覺得丟了幾分顏面,心生怨氣。

楊林趴在地上承受著眾人鄙視的目光,他本想通過這一戰揚名洛陽,沒想到卻是貽笑大方!此時的楊林已無法冷靜,他從未受此大辱,他已經氣得渾身顫抖失去了理智,怒吼著爬起身爬回高臺與張勇再戰。他瘋狂地一拳拳打向張勇,已然沒有了章法,張勇挺起胸膛任他的拳頭打在自己身上,楊林自己明明感覺顫抖的雙手用盡了全力,但是打在張勇身上卻像是不痛不癢。張勇心里清楚,此時的楊林已經根本用不上勁兒了,只有楊林自己不清楚。

張勇見自己羞辱地差不多了,一個箭步上去從側面貼近楊林,用手臂環住楊林的脖子,腳下輕輕一絆,將其摁倒在地,然后用虎口狠掐住楊林脖頸兩邊的動脈,令其躺倒在地不能動彈。

南方士子紛紛叫好,北方士子終于惱羞成怒。

楊駿看那楊林根本不是張勇的對手,心中大為不悅,他叫過身邊的斗魁,低頭囑咐了幾句,斗魁點點頭,叫來一個騶虞騎侍衛,那侍衛一躍上臺,目視張勇,準備與之一戰。

張勇突然感受到一股充滿敵意的壓迫感,這是只有身經百戰的人才會有的感覺。他放開楊林,楊林腳下踉蹌著被人扶下了高臺。

張勇轉身看著眼前這個對手,身材魁梧,衣著并非一般的侍衛,低顱、闊面,樣貌上并不像一般的北方人,雙臂看起來孔武有力,最讓張勇感到奇怪的是,他感覺對方在努力隱藏著殺氣。

那侍衛一上來就伸出手指,指向張勇,是故意挑釁之意。

張勇心中怒火未消,恨不得把北方的晉人統統打倒在地,此時又見來人挑釁,不禁怒火中燒,于是二話不說,直接一拳打過去,沒想到對方竟然故意不躲,任憑張勇揮拳打在自己的身上,大有蔑視之意。張勇吃了一驚,就在張勇愣神之際,對方趁機出手,一拳將張勇打倒。

這一次換作北方人皆叫好,南方士子默不作聲。

張勇挨了一拳,傷得不輕,卻強撐著與對方拉開距離,以免二次受傷。那名侍衛繼續伸手挑釁,羞辱張勇,張勇怒從心起,顧不得自己身上受的傷,起身猛沖上去,虛晃一招后迅速繞到對手背后,一把將那侍衛抱住,想以力搏將他摔倒在地。不料對方雙膝一彎,不知用了什么招術,竟似有千斤之重,張勇根本沒有辦法將其扳倒,接著那侍衛將張勇雙手掰開,一個背摔,將張勇從肩頭翻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繼而抬起手臂,一拳直奔張勇的頭部揮去。

汝南王見勢不妙,只恐張勇被打死,剛要起身喊停,卻只見一個碩壯的身影沖上高臺,一把抓住那侍衛的手臂,那侍衛根本不顧來人,還要揮拳打去,然而自己用盡全力,手臂卻無法掙脫出來,那侍衛面露驚異,回頭一看,只見來人身高九尺,膀大腰圓,目光如炬,那手臂比一般人的大腿還要粗,自己用盡全力的一拳被他輕易止住,穩如泰山。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只知道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來者不是別人,乃是被東吳稱為“武神”的周處。

那名騶虞騎侍衛看著周處的眼神,心中倒吸一口涼氣,不覺間流出了冷汗。

周處看了張勇一眼,張勇會意,乖乖退出場外,周處故意松開那名騶虞騎侍衛的手,自己則像毫無防備。

那騶虞騎侍衛知道此人乃是強敵,此時自己與他只相距半步,他見周處沒有擺好架勢,索性趁機出手,使出全力一拳打在周處身上。周處沒有躲,任憑這一拳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拳到肉的聲音不大,力道卻十足。周處挨了這一拳,腳下卻紋絲未動。

騶虞騎侍衛見自己全力一擊沒有將其打倒,心里吃了一驚,心下發狠,又一拳朝周處的頭部打去,周處見他如此陰狠,一伸手便握住了對手的拳頭,輕輕扭轉手腕迫使對他扭過身去,然后一手抓住他的衣領,一手抓住他的腰,像扔麻袋一樣將他扔下了高臺。

南方士子見周處為他們爭了氣,無不稱贊叫好,只有陸機、陸云兩兄弟始終不動聲色。隨后楊駿又派了兩名侍衛上臺,卻都被周處打翻在地。

汝南王次子司馬植問好友裴俊、戴淵二人道:“你二人信不信我能將那個周處打倒?”

裴俊、戴淵二人皆不信,戴淵說道:“你若能將他打倒,我二人愿罰酒三杯!”

司馬植笑著起身慢慢向高臺走去。

眼見周處連挫三員北方高手,楊駿大怒,將手中酒杯一扔,站起身,未等楊駿開口說話,一道玄色身影輕飄飄躍上擂臺,來人正是汝南王次子司馬植,楊駿見汝南王之子上了高臺,自己也就重新坐了回去。

司馬植上穿一件短白襦,內著青衣,腰間系著一條黑色半開裙,下著青絲褲,眉眼俊秀,身形瘦弱,束發不齊,有幾縷長發散落在前額和鬢角,略顯其浪蕩不羈,可謂女子見了愧不如,男子見了也忘俗。

司馬植拱手施禮道:“在下司馬植,好劍術,聽聞周將軍曾擒蛟龍,打猛虎,久負盛名,人稱武神,今日想同將軍比試一下,如何?”

司馬植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子弟,天生一副好面容,卻偏偏喜歡舞劍,不愛混跡于酒宴,只愛與洛陽城里的劍術高手嬉鬧。

周處抱拳回禮道:“公子既好劍術,那請用劍。”

司馬植笑道:“今日上臺比試者皆不帶兵器,我若開了先例用了兵器,贏了勝之不武,輸了貽笑大方,所以我也不用!”

“那就請吧!”

從身形上看,這并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試,沒有人看好身形偏瘦的司馬植,就連心中窩火的楊駿也不愿意接下來的比試,在他眼里,臺上的那個司馬植必敗無疑,要不是因為司馬植是汝南王司馬亮的次子,早就被楊駿罵下去了。

周處發現眼前的司馬植看似神色慵懶,好像渾身都是破綻,卻沒有一絲緊張,讓人一時捉摸不透。只見他腳步游移,慢慢靠近自己,周處隨即揮舞雙臂一拳直搗司馬植面門,司馬植如游魚般閃開,踏著詭異的步伐繞著周處游走,周處又揮動幾拳,司馬植都以極巧妙的角度旋身避開,每次周處的拳頭都是擦過他的衣角,青色衣袂在勁風里飄逸,引得臺下發出陣陣驚呼。

若比氣力,二人必然不是一個量級,但要比迅捷,周處也很難在寬廣的地方抓住司馬植。周處見普通出拳難以制敵,于是改變策略,突然一記鞭腿橫掃,故意露出破綻,司馬植瞅準時機貼近周處,連續幾記直拳打在他肋下,周處故意吃他這幾拳,趁機抓住了司馬植,一個抱摔將司馬植狠狠砸在高臺上。

臺下眾人無論南北名士全都看向主人汝南王司馬亮默不作聲。

司馬植倒地后一個翻滾起身,眼神里露出了認真。

司馬植繼續踏著詭異的步伐繞著周處游走,周處幾次出手也都被司馬植閃躲過去,他變得更加小心。

在一次閃躲中,司馬植急退半步卻并沒有退出周處的抓取范圍,周處看準時機,探出鐵鉗般的左手,一把扣住司馬植的左肩,然而司馬植竟順勢借力,單足點地凌空翻身,雙腿如鉗子般夾住周處脖子,腰腹發力猛一擰,周處重心不穩,轟然倒地。

頓時,北方名士無不拍手叫好,甚至大聲吵嚷著趁其倒地攻其要害。

就在周處起身要與司馬植一分勝負之時,從大門外走進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其中一個孩子的脖子上戴著五彩絲系著的五彩鳳凰珀,一進門就高聲喊道:“南方北方都是一朝之臣,一家之人,哪里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呢?百姓要是知道了,怕是會笑話!皇上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生氣!”

這兩個孩子不是別人,說話的是汝南王的小兒子司馬瑾,另一個則是當今太子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也是武帝司馬炎寄予厚望的晉國未來的皇帝。

汝南王司馬亮平日十分寵溺幼子司馬瑾,今日會集百官名士,不期司馬瑾竟然會在此時走進來說出這樣的話,似怒非怒道:“瑾兒,這在座的叔伯都是你的長輩,你如此莽撞地走進來,難道不知道行禮嗎?”繼而對眾賓客介紹道:“眾位見諒,這是本王的小兒子司馬瑾,平時疏于管教,有禮數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楊駿問司馬亮:“司馬瑾?莫不是羊太傅為其取名的那個司馬瑾?”

司馬亮笑道:“正是!小兒年幼無知,言行魯莽,請不要見怪啊!”

“哪里哪里,我看他舉止不凡,有膽有識,可謂虎父無犬子啊!”

衛瓘點頭笑道:“此子生而不凡,今觀其言行亦不凡,不枉羊太傅一番厚愛為他取名啊!”

荀勖也道:“汝南王說他魯莽,我卻看他頗有氣度,且很有見識,料日后必成大器!”

楊駿故意以調侃的口吻問司馬瑾:“司馬瑾,我且問你,剛剛在臺上的兩個人,你覺得誰贏誰輸?誰更勝一籌啊?”

楊駿以為司馬瑾一定會偏袒自己哥哥司馬植,繼而借司馬瑾之口說出北方人在武力上勝過南方人,不料司馬瑾卻說,周將軍神力舉世罕見,比武場上處處以力壓巧,看似占優,然而哥哥司馬植處處以巧卸力,毫不示弱,所以這一場比試二人是平分秋色,不分勝負。

衛瓘聽罷撫掌大笑,司馬亮亦大悅,起身說道:“多謝諸位的包涵和贊賞,今日本是皇上降旨,命本王在府上設宴召集南北名士,相互交流,天下分裂已久,南北隔閡頗深,此為天下之不幸。天下既然統一,就不應該再有南北之分,拳腳打斗易傷和氣,比武一事,暫且作罷吧!”

眾人見汝南王拉出了皇帝的名義,不得不聽命于他,紛紛贊同。

高臺上,司馬植率先對周處拱手施禮:“能與號稱武神的周將軍交手,是我之幸!若在戰場上生死相搏,我定非周將軍的對手。”

周處也恭敬還禮道:“公子自謙了,我周處與人交手無數,你是第一個赤手空拳能將我打倒的人!”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體面下臺。

楊駿哪里受過這種氣?本想發作,怎料被一個孺子打亂,汝南王司馬亮又順勢制止了比武一事,眾人點頭稱是,自己就更加不能反駁,所以楊駿把本來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得忍耐道:“好,那就聊聊南北的文章吧!”

談至文章,此時的左思,琢磨十載,寫得《三都賦》,使得洛陽人士爭相傳抄,一時竟出現洛陽紙貴的盛況,左思也從過去經常被人嘲弄的小小秘書郎,搖身一變成為晉國第一才子。北人推崇左思的《三都賦》,而南方士子則拿出陸機的《文賦》,并說陸機的文采高過左思。

左思、陸機二人卻不說話,其他人倒是越爭越厲害,非要分個高下。這個說《三都賦》冠絕古今,那個說《文賦》一出再無文章。司馬亮有心平復眾人爭論,怎料這些文人文斗起來比武斗還要激憤,且司馬亮自己對這些文章不過略知一二,真要讓自己說,卻也說不出什么來。

楊駿笑著對司馬亮說道:“都說文人相輕,果不其然啊!”

司馬瑾站在一旁沒有說話,衛瓘見司馬瑾小小年紀似有睥睨天下文士的氣度,奇之,待兩邊爭過氣后,問司馬瑾:“司馬瑾,你可讀過《三都賦》和《文賦》?”

衛瓘博學而謙卑,無論南北士子都對他敬重有加,所以衛瓘一說話,眾士子皆緘默不語,又見衛瓘問司馬瑾文章之事,眾人的目光全都看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無不好奇著洗耳恭聽。

“讀過!”

“哦?”衛瓘點點頭笑問道,“剛剛眾人對這兩篇文章爭論不休,你怎么看呢?”

司馬瑾答道:“我覺得《三都賦》和《文賦》說的意思是一樣的,并沒有什么爭議啊!”

“你的話可有依據?”

“當然有!《三都賦》里有一段話寫道:發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而《文賦》中也有一句話的觀點與此相似: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我還記得左太沖先生(左思)曾說過,自己寫的詩中,最喜歡的只有兩句:‘士胄躡高位,英俊沉下潦。’這兩句詩之所以好,正是因為‘緣情而詠志’,可見真正的文人只有所見略同,而不分高下。至于‘文人相輕’嘛……”司馬瑾看向其父司馬亮欲言又止。

衛瓘道:“大膽說來,沒有關系!”

司馬瑾見有人給自己撐腰,繼續說道:“其實真正的文人是不相輕的,‘文人相輕’出自曹丕的《典論》,其實曹丕的詩賦與曹操和曹植比起來,寫得很一般,他對弟弟曹植,是有嫉妒之心,所以才說‘文人相輕’,因為他是皇帝,一言九鼎,時人懼怕他,因此‘文人相輕’這句話才流傳了下來!”

在座眾賓客沒有談論觀點對錯,只是對此子有如此見識,紛紛贊許,衛瓘笑著沒有說話。

汝南王司馬亮訓斥道:“稚子孩童,能懂什么?這些不過是你的臆斷,就敢在眾名士面前胡說?天下名士這么多,只有你說那曹丕是錯的?大家不與你爭,你就真以為自己是對的了?不過看你年紀小,不愿與你爭論罷了!”

皇孫司馬遹偷笑著看了司馬瑾一眼。

司馬瑾答道:“有理有據,怎么能說是我胡說呢?”

衛瓘問:“哦?理、據在哪?”

司馬瑾道:“我聽說陸士衡剛到洛陽時,也想寫《三都賦》,后來看到左太沖的《三都賦》后,贊不絕口,再不提此事了,他們是真的文人,然而沒有相輕!”

衛瓘問陸機:“士衡(陸機),是真的嗎?”

陸機挺起身笑答道:“是真的,我還曾給我的弟弟陸云寫信說,北方有一個粗鄙之人,也想寫《三都賦》,等他寫成之后,我將用他寫的文章來封蓋酒翁呢!”

眾名士聽罷,都哈哈大笑。

陸機接著說道:“等我看到左太沖的《三都賦》后,確實嘆服!我若再寫,只是取辱,于是我就擱筆不寫了。”

衛瓘道:“果然是英雄惜英雄,名士惜名士啊!”

此時在座的名士也有見拙的,也有看汝南王的面子稱贊司馬瑾的,南北名士紛紛言和,再不提‘文章’二字。

杜預見剛剛還爭得面紅耳赤的文人名士,因一孺子而解怨釋懷,不禁開玩笑道:“我記得此子字徵羽,如今長大,定彈得一手好琴,既逢宴會不如彈奏一曲如何?”

司馬瑾見是杜預問話,忙答道:“瑾雖對音律十分喜愛,卻一直沒有名師教導,雖略知一二,卻不精通。”

杜預笑道:“這有何難?今日天下名士聚集于此,還怕拜不得一位師傅嗎?我聽說士衡(陸機)、士元(陸云)琴藝精湛,不如今日收下這孩子為弟子!”

陸機、陸云聞言連忙作揖,只說自己何德何能?眾名士笑他二人謙虛,定要他們彈奏一曲。陸機推脫不過,只得接過琴來,撫琴閉目正身以待,眾人見狀紛紛如鐘而坐,靜而不語,鴉雀無聲。

一陣清風吹過,此時園內只有風動、草動、水動,仿聞枝搖、葉落,又似有湛湛水波。陸機睜開雙眼,輕輕一撥,音弦長蕩,余音不絕,繼而緩緩而彈,有如錦緞纏綿,愈收愈緊,雜亂卻有章,其間輕、重、緩、急、快、慢、放、收,使得一曲之音,其情飽滿,令人聞之忘他,忘我,忘一切事,身坐于地而遐想于天際,迷醉其中而不自覺。

一曲奏罷,余音猶在,眾賓客卻仍陶醉其中,連司馬亮、楊駿也都閉上眼睛,搖晃腦袋。慢慢的,人群中漸聞泣涕之聲,恍惚間哭聲蕩于整個庭院,眾人驚醒,尋聲望去,只見一老者伏于案上痛哭流涕,眾人尋聲望去,竟是山濤山巨源。

沒人知道山濤哭的緣由,旁人只得勸慰一番,哪知越勸他越是哭得厲害,哭得放肆,起先只是伏案而泣,待嵇紹扶起他,他竟抱住嵇紹痛哭不已。眾人見山濤如此悲愴,聽著有如心割,有的竟也跟著悲傷起來。

楊駿見山濤無故痛哭,大覺掃興,心里本來煩悶,借說府中有事,于是跟汝南王告辭離開。斗魁跟在楊駿身后,臨走時,目露兇光地看了周處一眼,周處覺察到了斗魁身上的氣,那不是普通的敵意,那目光冷酷無情似乎嗜血成性,令人不寒而栗。

汝南王司馬亮見山濤太不成體統,只得命人扶山濤進內室休息。

山濤既走,有人搖頭,有人嘆息。有人說他可能是想起了嵇康,否則怎么會抱住嵇紹不放呢?有人說可恨嵇康無情,可嘆山濤有義,嵇康當年寫了那篇著名的《與山巨源斷交書》,哪知山濤不僅沒生氣,還在嵇康死后收養了他的兒女,并舉薦嵇紹做了官,真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一個刻薄,一個海涵。大家都十分贊賞山濤的為人。

待司馬亮處理好山濤大哭一事后,繼續主持宴會。無論南北名士,皆贊陸機曲妙。汝南王見南北名士終于不再爭辯,滿意地捋須頷首而笑。

張華問陸機:“此曲美妙,有如甘味,食之不厭,我竟從未聽過,不知曲為何名?”

陸機拱手作揖道:“方才我忽然回憶起年少時與家父在華亭度過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家父最喜白鶴,每日只聞鶴聲、水聲、琴聲,十分自在,此曲就是家父教給我的,至于名字嘛,家父也沒有說。如果陸機失禮,還望不要見怪!”

“哪里哪里!”司馬亮由衷而言:“士衡乃真名士!才華橫溢,實在令本王佩服!若士衡愿意,就收下我這個小子為弟子,如何?”

陸機哪敢推脫,謙遜推脫不才一番后,終于當著眾名士的面,收司馬瑾為弟子。之后陸機讓司馬瑾拜識周處,原來這周處與陸機也有師生之誼,不過周處只隨陸機學文。

司馬瑾拜完陸機,陸機夸贊道:“我見小公子出口成章,見識不凡,想是有名師所教?”

司馬亮大笑道:“哪里有什么名師?他自小體弱多病,本王想讓他多讀些書,但是他自己卻偏偏喜愛騎馬舞劍,教他劍術的老師也夸他有用劍的天賦,他也懶于讀書,所以也沒有給他找什么名師,平時他不過跟著族中弟子一起讀書而已,不過我常聞夫子夸贊他,也不知是真夸贊,還是奉承我,也就沒當一回事,有一日我與賓客談到曹植的《洛神賦》,他說可以背詠,我不信,不想他果真背得一字不差,我方信夫子說的是真話。”

陸機點頭道:“小公子聰慧,他的學識膽識在同齡人中拔乎其萃,我像他這么大時,遠不如小公子!”

賓客們紛紛點頭稱贊,汝南王司馬亮大悅,舉起手中酒杯與眾賓客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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