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沉悶后的清風吹過,雜葉搖曳,心中的海浪被吹起漣漪,湛藍色的湖面上,涌動著波光。桌上破缺的陶瓷碗里盛放著紅黃雙色的西紅柿炒蛋。圓桌的四角有些參差不齊,秋康不敢將手放在桌面上,怕黃瓜瘦肉皮蛋湯濺起,本就肉末不多,若是濺出,那得多浪費。
秋康手捧著缺口的飯碗,望著布簾遮擋的大門,卻始終等不到那推開門簾的人,他等得并不耐煩,反而是有些擔憂,眼底的猶豫像是波光漣漪的湯面。
秋康再次感受到眼底的刺疼感,強烈的讓他無法安穩的坐在凳椅上,他猛地蒙住了雙眼,他疼的流淚,順著他指尖的縫隙流出,可淚是紅色的血。秋康借著眨眼的余光,朝著家里唯一的水管所在的地方沖過去,瘋狂的捧著水清洗,滿地的紅色血液像是奔騰的洪流,涌入泥土中,浸潤干涸的大地。
手在重復的抬著,在重復的抹掉,在重復的睜開眼皮,在重復著…他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源自眼睛里涌出的是血液,而不是淚水,他寧愿是淚。
洗到感覺臉部皮膚的清晰刺疼感襲來,無絲毫預兆。他猛烈的喘息著,又回到桌前坐著,并沒有哭泣,而是望著那黃瓜皮蛋瘦肉湯湯面,沒有說話,沉寂和冰冷是現在這個家中唯一殘余的氣氛。
他咧著嘴,咬著牙,刺痛感再次自背部涌來,像是要突破背部皮膚的禁錮往外沖去。秋康自認為能夠忍受這劇痛,只是面色有些蒼白,手指有些顫抖而已,他不需要劇烈的慘叫,不需要沸騰的翻滾,不需要疼痛的爆發。
他早已學會壓抑,壓抑內心的痛苦,壓抑內心的悲傷,壓抑原本的自己。
他猛烈的喘息著,直到天將要黑之前,他終于平靜了下來,像是緩慢的心跳聲,而安靜的黑夜卻被快速點燃.
“康崽,你怎么回來了?”熟悉的聲音響起,是秋康日思夜寐的聲響,是日夜陪伴的聲音,是能夠讓他慘叫的聲音。
在他面前,他可以撕破他所有的面具,用來遮掩悲傷的面具。
“嗯,爸。我提前回來,老師說給我幾天假期,到時候直接去高考就行了。”秋康走過去,將父親手中提起的龐大如山的垃圾袋接過,將里面的瓶瓶罐罐放在如山的地方。
借著微弱的夜光,看得清他全部的模樣,蒼老佝僂的背影,一身老年藍綠裝扮,胡須已經變得像是糟亂的鳥巢,皺褶而粗糙的皮膚像是干枯的黃土面,凹陷干枯的眼眶里面充滿了血絲與黃斑,枯槁的身體充滿了疲倦與堅韌,枯啞的嗓子吐露出事實的滄桑與沉淀。
他走的有些緩慢,也許是太過疲憊,也許是太過年邁,沉重的如同鉛石灌注:“今天還弄了幾個菜嗎?”
秋康眼里蕩漾著秋波,是水光的閃爍。他即便是痛苦都沒有流過淚,可是當秋康看見他爸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那不屬于男人的東西想要往外涌。
他無法抗拒這樣的內心,他也無法抗拒這樣的傷痛:“嗯。爸來吃吧,就是有點兒冷了,需不需要熱一下?”
他將老軍帽取下,露出已經有些匱乏的發,甚至還有些異味飄開:“沒事,懶得弄這些了,你回來就好好休息吧。我明天要去醫院看一下。”說完,看著冰冷的飯菜,沒有等秋康回應,直接坐在污垢鋪滿的凳上,接過秋康手中已經有些冰冷的飯碗,拾起一長一短的筷子,撈著那黃瓜和皮蛋,狼吞虎咽的吃著,可唯獨不碰那瘦肉,甚至是不慎撈起,都會將肉再度放回湯里。
他雖然不明目張膽的拈起放在秋康的碗里,卻在瘋狂的吃著稀少的黃瓜和皮蛋,那整碗湯里,就只剩瘦肉的泡沫在漂浮,像是大海里的孤島,漂浮著,從未有人發現。
“爸,醫生怎么說?癌變惡化了嗎?還是挺好的?”秋康有些吃不下飯,反而是擔憂占據了所有。
他并沒有回答,似乎食欲不錯,將幾盤菜席卷,他笑了笑,咧開了嘴,露出黃齒:“醫生說癌癥有縮小的痕跡,已經比較良好的控制了。沒事,癌癥好了多,食欲都多了很多。沒想到你許久沒做菜,今天做的味道還真不錯,尤其是黃瓜皮蛋瘦肉湯。”
他將碗端走,走入了廚房廁所混用的地方,放入洗漱池里,并沒有清洗,而是有些疲倦的說:“我今天有些累了,明天再說吧。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明天去完醫院就回家,不去拾瓶子了,一天也沒幾個錢,或者說你高考完,把瓶子收一下,我們好好出去吃一頓。”
秋康用力的點著頭,聽見爸他癌癥得到控制,看見飯菜被瘋狂的席卷,心里有些開心。
說完,他就走入單獨的臥房里,留下秋康一個人把剩菜吃完,秋康沒有浪費,本就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大也正常。
夜有些深沉,秋康將晚盤收拾干凈,把還放在廚房里的冷饅頭扔掉,他不能把饅頭留著,不然爸他又要用這個當做口糧,勉強填飽肚子。
秋康拿出隨身聽,聽著幾首喜歡的歌。現在很多同學都有手機,很少人還在用隨身聽,可他買不起手機,也不想買手機,但是他很喜歡音樂,于是就存錢買了一個三十二塊的盜版ipad—mp3。雖然他寢室幾個都喜歡稱呼為ma—pi—three,聽起來是有點兒臟。
秋康搖頭,看著漫天繁星,幽深黑暗里的寒風漂浮著螢火蟲的微弱光芒,寒風撲打著他的臉,毛孔里滲出的陰涼感,刺激著神經,他沒有說話,只是眼角有些濕潤,抹去干涸的痕跡,還是關了燈,選擇去睡。
夏日雖煩躁,可他家里并沒有厭人煩的蚊蠅。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入睡,像是腦海里崩裂開了,曾經的畫面像是浮出的鯨,噴涌散開的泉,七彩的虹光卻黯淡的如同失去色彩,唯有黑白交接著,構成模糊的鏡像。
秋康輾轉反側,突然想起那次做的夢,很真實,真實的像是真正的世界,并不存在。他還想起那個男人,那個一直看不清楚容貌的男人,那條遮天蔽日的翼龍,那不可一世的君王!
不過都是錯覺罷了,他又想起些其他事情,譬如說高考,高考考差了該怎么辦?高考…
隨后便失眠了。
“嘔,嘔……”吵雜的喧鬧聲從已經漆黑、寂靜的庭院里傳出,像是漆黑世界里刺眼的光亮,瞬間刺痛,從迷糊里醒來,毫無預兆。
秋康起身,裹著一身綿薄的衣絮,憔悴的模樣從暗紅色的眼眶里映出。秋康知道是爸起身,他緩步走到門前,輕輕拉開縫隙,庭院的六十瓦電燈泡閃爍著暖黃色光亮,他的身影也露在光亮里,秋康借著余光仔細看著那道正在嘔吐、佝僂著的身影,一股劇烈的刺痛在心間涌動。
悲傷和絕望襲擊在心臟的縫隙里,灌注在腦海里的聲音是絕望與無助。
秋康清晰的知道,他的癌癥并沒有得到控制,所有的食欲變得好,只是因為他回了家,所有的喜悅都只是他不想讓他擔心,而撒下的謊。
秋康還是回到了床上,因為他感覺到他正在朝著他走來,黑暗里的踱步聲像是死亡前的藍音,奏響著不和諧音律。
門開了,微弱的光芒照射進了墻角,可幾秒,門再次閉合,他又回去了。
直到聲音逐漸的消失,世界再次回復寂靜,清晰的只有知了與蟬鳴,落針可聞。
夜深,幾乎靠近破曉的初光,他和著淚水,沾濕了枕面,斷絕了思緒,入了睡。
清晨氤氳的霧氣,像是天山上的雪一樣白茫茫,走過的路像是山間的露水,濕潤而輕滑,知了的叫聲配合著蟬鳴是悅耳的輕鳴。
秋康早已醒來,精神有些萎靡,看著霧氣化為的露水,滴落水坑里,庭院里野生的蓮花白上有晶瑩的玉珠,卻被秋康的觸摸晃得落下,他并沒有摘下蓮花白的葉片,而是觸摸到冰涼的水珠,伸回手來,卻宛若看見了成霜的鱗片,像是夢里的那樣。
秋康顫抖著手,仔細觸摸著,才發現只是幻覺,并不是真的。
他拿出雙肩包里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套裝,一應俱全,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是印刷在腦海里的符號,每一個公式,每一個參數如同烙印,高中三年的記憶蘇醒著,手中的數學卷子伴隨著草稿紙,都被瘋狂的寫著,兩個小時如期寫完。
秋康長舒氣,再等會兒就是中午了,爸他也該回來了,也該給爸說一下他高考之前去醫院看一下,雖然會花些錢,可是他有些怕影響高考。
“高考是非常公平的,也是諸多貧困學生,完成階層跨越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是寬爺一直以來的口頭禪。
秋康也覺得有理,便一直將這句話作為自己的警示語。
他也感觸到了,高考的確是一部分改變生活的方式,特別是他們這種窮酸命。他還聽語文老師提起過,有幾位人大代表提出取消貧困地區進行高考的權利,想到這里,秋康不禁勾嘴笑笑,爆了粗口:“他媽我們不考高考,難道靠自己出去打拼?”
“靠自己出去打拼能有幾個能夠混出個人魔鬼樣?這樣的人也有啊,但是這樣的人……”
“太少了!”
秋康眉目緊緊凝固,眼中卻突然帶有種莫名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高傲,像是在諷刺一樣。
突然,秋康恍惚一笑,有些疲倦:“有錢的人,自然不需要再爬階層,因為他已經到了那個階層;貧窮的人,自然活在階層的最低端,但是他們都想往上爬。然后階層不斷替換,三角形的趨勢永遠不會變,鋒的頂端是亙古不變的王,三角中的是已經爬上階級的人,而三角里的最低端,便是他們這群努力想往上爬的人,卻永遠只能在最低端的人。”
秋康也不記得是在哪本書上看見的這句話,疲憊的靠在破舊木板墻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