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Q市牧原第一中學,教師公寓,B棟12層3號。
秋康坐在階梯上,風順著窗口呼呼地刮,借著狹隘的視線,牧原第一中學得以管中窺豹,他雙眼紅腫,疲倦的有些頹廢。
冰涼的水泥地,秋康已經將它坐暖。他微微嘆氣,還是起身,按下了三號門的門鈴。
門開,周寬的模樣露出,帶有點兒欣喜,他望向秋康氣色慘敗的模樣,不僅關心道:“怎么在外面,快進來,你的成績出來了。”
秋康勉強微笑,便走了進去,按照以往他是不肯進的,可是他有些事要說。
“嗯。”秋康和上門。
入目,是與劉源家相似的布局,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墻壁上沒有貼墻紙,而是粉刷的石膏,干凈的白瓷磚,踩不出一絲痕跡。
秋康站在門口,沒有脫鞋,而是套上鞋套,拘束的坐在松軟的真皮沙發里,別扭至極。
周寬面帶欣喜,端了杯水遞給秋康,隨后坐在了筆記本電腦前,輕輕拍著秋康的肩,一臉欣慰:“秋康,你這次是你一整年來發揮最好的一次。這幾天就在我家好好待上幾天,給你選個好專業。”
秋康泛白起皮的嘴唇,被杯中涼水沾濕,稍有血色,微微一笑:“是嗎?可真是好事呢。”
可他并不興奮,也并不喜悅,這讓周寬察覺到些許怪異。
若是一般人知曉自己高考成績超越以往,必定是內心笑開了花,欣喜得無法抑制自己。尤其是特別需要用高考改變命運的這些人,成績出來時一定是緊張和期待的,可秋康卻……
周寬微微皺眉,望著面色蒼白的秋康,問:“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嗎?”
秋康搖頭,繼續微笑:“沒事。周老師,我考了多少分?”
周寬眼神里流露著擔憂:“注意身體,我看你有些累。”
秋康輕搖頭:“知道成績前,有些睡不著。”
周寬聽見秋康如此回答,露出了招牌的猥瑣笑容:“我就知道。你小子是知道成績前太興奮了,睡不著。”說完,打開筆記本電腦,欣慰的情緒溢滿。
“這次考了六百分,還有民族分十分,上個好大學是完全可以的!”周寬一臉欣喜的望著秋康,臉上的皺褶都因此推擠在一起。
“嗯,是挺好的,應該可以報個好大學。”秋康語氣稍有些波動,強行令自己興奮起來。
周寬拾起一旁的保溫杯,輕抿,帶有期許的望著秋康。
秋康沒有多話,望著成績,突然起身,一拜。
“這三年,多虧周老師的照顧,才有現在的我,謝謝。”言語鏗鏘有力,透出尊敬。
周寬發愣,望著秋康,笑容更生,感慨萬千:“起來吧。”他沒有過度謙讓,他知道秋康這孩子的脾氣,就是強和要強。
即便是窮,也要窮的有尊嚴;即便是苦,也會全部埋葬在心底。
這才是秋康,一個不肯屈服命運的人。
秋康起身,面色不改,欣喜不見,只有沉著與冷靜映襯在眼底。
“怎么不開心?”周寬繼續說道。
“沒有,我覺得沒什么值得開心。”秋康抿嘴笑。
“那你想好選什么專業,哪個學校沒有?”周寬點燃香煙,歡聲說著。
秋康搖頭:“沒有想好。”
周寬停下,眼神里漾起疑惑與憂慮。
他知道秋康已經有了打算,他知道這個窮苦孩子,知道他的脾氣,他的性格……
周寬沒有過多干預,深吸煙:“嗯,那這幾天好好考慮一下,就住我家吧。”
陽臺落地窗未關,忽有風吹來,有些涼,煙霧散盡,味道淡去許多。
秋康沒有回答,寂靜的神色并無波動。
兀地,他望向窗外模糊可見的潤德樓,樓里已寂靜無人,樓外是剛粉刷的白粉,沒有時間的痕跡。他們一離去,潤德樓更改了模樣。
安靜的校園,像是雨后的春林,被抹去喧囂的沉寂,只剩下它原本的模樣,令人耳目一新。
一切都變了,可這才不過十幾天……
一切都變了…秋康的瞳孔里倒映著正在改變的一切。
他忽然凝目,他覺得他也該改變了,就像這生活一樣。
他面露微笑,望著周寬異樣的眼神,語氣沉靜:“周老師,我給你說件事。”
周寬手指稍稍僵硬,望著秋康的眼神里充滿擔憂:“說吧,什么事?”
風吹來,卷起秋康的眉梢發,露出嘴角的笑……
“周老師,我不讀書了,出去打工。”
聲音不大,很平和,帶著溫柔,卻令場面歸于死寂,落針可聞。
周寬望向秋康的頭別過,深吸煙,憂愁刻在皺紋里,隨著吐息,憂愁才稍稍減弱。
他問:“為什么?”
秋康語氣不改,言簡意賅:“因為讀書對我已經沒用。”
秋康明顯察覺到周寬的眉頭上挑,只聽他語氣平穩的繼續說著:“你是我這幾年比較中意的學生之一。雖然你成績不是最好,可是你很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他望向秋康,像是康和望向他的時候一樣。
秋康知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道理,沒有反駁。
周寬繼續說著:“你知道你爸的身體怎么樣,所以讀書是你唯一快速改變生活的方式。你不讀書,還能做什么?”
秋康緊閉嘴唇,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你應該知道,你若是不讀書的話,你爸辛辛苦苦的送你讀的十二年書有什么意義?你為什么不初中的時候就輟學?你爸也不至于患上肝癌,還可以稍微緩解你家的困境,也不至于這樣困難。”周寬猛吸煙,語重心長,帶著勸誡。
秋康沒有回答,只是紅了眼眶,這些他都知道,可是……
“你知道為什么要讀書嗎?”周寬繼續說著,像說教。
“就是為了改變你的生活。”自問自答。
“告訴我為什么你不讀書?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否則我會將你的想法,告訴你吧!”周寬見秋康對他的話無動于衷,有些惱怒。
秋康依舊沒有回答,只是眼神有些避諱,似乎是在猶豫。
周寬行人處事十幾年,還是能看的清秋康眼里的猶豫,繼續說著:“你看你讀書,又有政府獎學金,到時候在學校又可以拿學校獎學金,貧困生又有免學費之類的補貼,根本不需要家里拿錢。現在國家政府對貧困學生的教育是十分重視的,不需要擔心錢的問題。隨著國家的發展,我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好,不會越來越落后的。若是實在缺錢的話,可以給周老師說,我可以借你的,你將來有能力了,再慢慢還給我就好了。”
“這有什么?你不要擔心錢的問題。”周寬繼續勸誡著。
秋康只覺心間縫隙里,一股暖流涌動,流動全身,像是溫熱的血,眼眶里閃爍著淚光。
周寬抽著煙,望著秋康眼里閃爍的光芒,繼續說著,他想努力把秋康說服:“你現在出去打工,就算是三千一個月,可讀書出來后,工作了就五六千一個月,后面工資還會再長,而且沒有打工累,工作又穩定,還能接觸大學生活,為什么要突然放棄呢?”
“突然放棄,未來就一點都不劃算,所以還是讀書好啊。你為什么偏偏不想讀書呢?”
秋康依舊沉默不言,持續的放空著,仿佛在掙扎。
周寬勸誡的有些惱,秋康還是沒有絲毫轉變,白費口舌,他有些放棄,語氣有些怒意:“你這孩子,怎么就不聽勸呢?犟得得像頭牛!”
“今天,如果你不給我個適當理由的話,我就給你爸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
周寬抖著煙,一臉儼然。
秋康笑了,笑的有些牽強,眼角閃爍的淚即將涌出,微弱的話語聲像是蚊蠅聲:“不是我不想讀,是我不能讀了,我時間不夠。”
周寬語氣稍緩,詢問道:“什么叫時間不夠?你日后時間多得去了,你爸身體情況我又不是不知道,還能活個幾年,以后你混不下去了,就來學校找周老師,老師給你在學校找個職位都可以,但是你怎么能說你時間不夠呢?你……”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話語停下,嘴有些哆嗦,語氣顫抖:“你是不是身體有什么問題?”
秋康扣著手指,還是按捺不住眼中的淚,滑落而下,說出了口,可他卻又強忍住淚,笑著,笑的嘴里夾雜著咸淚:“我有病。”
周寬知道問題嚴重性出現在秋康的身體上,急忙說:“有病也不要怕,缺錢周老師可以借給你!周老師活大半輩子了,還是有點兒積蓄。”
秋康抹掉淚,紅腫著眼微笑:“錢已經解決不了問題。”
“……是癌癥,而且是晚期。”
周寬神色凝固,望著秋康的眼神忽然閃爍,年邁的臉龐開始顫動,他自認為能夠控制情緒,可當他聽見秋康的回答后,還是阻止不了淚的溢出。
他忽然罷休:“什么病?”
“骨肉瘤和脈絡膜惡性黑色素瘤。”秋康顫抖著語氣回音,卻沒有哭泣,而是洋溢著笑容。
周寬身體一顫,仿佛忘記手中還點著煙,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臉上的皺紋剎那增多。
“能活多久?”周寬望著漆黑的電腦屏幕,看著自己的倒影,空氣寂靜的像是靜謐的牧原水。
“半年多吧。”秋康依舊保持笑容,樂觀的仿佛并不存在惡疾。
“接下來怎么辦?”周寬發現那已經燃盡的煙頭,沒再點燃。
秋康有望向那漸漸改變的校園,腦海里的畫開始變的有些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那天他在操場等洛依,高考剛剛結束,她還沒有拒絕他,一切都是美好的,都是美妙的。
秋康閉眼,含住淚,起身,脫下鞋套,離去:“接下來,出去打工吧。希望我的病,周老師為我保密,我不想我爸知道,我不讀書的事情,也希望周老師對我爸保密。”
秋康站立在防盜門前,身影瘦小,他面帶陽光的笑容,望向站在室內的周寬,又一拜:“這三年,謝謝周老師。”
說完,隨即闔上門,轉身離去。
周寬望著已經閉合的門,耳邊傳來的碰撞聲,讓他稍稍清醒。
他眼神恍惚,如若失神,與秋康有些相似。
他忽然喃喃自語,點起香煙,老若龍鐘的身軀顫抖著,渾濁的淚順著臉頰滑下,長長嘆息:“這就是命啊……”
他拿起藏在胸口的一張已經有些模糊的照片,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一個叛逆,甚至是十幾年都跟他沒有聯系,并且把姓都改掉的兒子,再看著離去的秋康:“這就是命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