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暗紅的霞光被慢慢吞沒,亦如尋常秋日的黃昏,PY城的青瓦白石、落葉腐草都慢慢湮沒在夜色中。夜風吹過城郭,拂過街道,穿過樓宇,最后在斗拱與雕梁畫棟間纏繞,于是梁柱屋脊都開始在寂夜里聒噪。樓閣那黑黢黢的陰影仿佛是吞噬了幽幽的月光,遮蔽著蒼穹透不出一絲光亮,讓空蕩蕩的院落更顯蕭瑟破敗。
清風繞過半掩的門扉,登堂入室。堂上的燭火,如不屈的衛士,在搖擺中堅持守護著一方的明光。
正坐案前的主人雙手捧觴,對著臉色被燭火映的陰晴不定的來客們朗聲說道:“今日高朋滿座,諸位英雄齊聚陋室,嚴遂于心甚慰。所謂死生修短,概有天意;三年之約,止于今日。古人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來是非恩怨均是過往云煙,與其悲戚流涕,不如宴飲行樂……眾嘉賓舟車勞頓,至此是非之地,宜先滿飲此杯,聊以接風洗塵。”
大堂上新刷的墻壁白的刺眼,客人們都緘默著不說話。
“嘿!”右手邊末席的漢子一聲冷笑打破了死寂:“嚴遂,你也曾身居廟堂、位極人臣,素以克己復禮聞名天下,是個知禮磊落之人。可惜今日一見,原來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就為了折辱我,喊來這些不相干的怪人。不過也好……”漢子露出一抹惡狠狠的笑容:“比起置于末席的羞辱,我也未把其他事放在心上。主人家也別來這敬酒的把戲,何不將你助拳的鷹犬,一一講給趙封大爺聽聽?”
叫趙封的漢子半瞇著眼,邊說邊用手指著宴席上的眾人,像盤點自家豬羊一般,說道:“一個惹了回祿君的叫花子,一個有些姿色的半老徐娘,一個腦滿腸肥的官宦,連上你身后燭影處那個撫琴的婢子……嗯,五個人?不錯,趙某今日是來尋仇的,不過你也不必講什么‘人之將死’這種客套話。本俠客仁義為先,恩怨分明,吊民伐罪,不傷無辜之人。只需把我的仇人交出來,自然保你等周全。”
趙封越想越氣:“居然將老叫化置我上席!”
那美艷的婦人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放在案上把玩著一支發簪;乞丐的臉如風干的爛橘子一樣,眼睛微閉仿若小憩,發髻上別了一枝燒糊的木棍兒;白凈無須的官員則眉目含笑的吃著與這大宅不太搭配的粗茶淡飯,他身前的案上放著尊小巧精致的香爐,裊裊青煙帶來陣陣馨香。仿佛趙封如空氣,并沒發出過什么聲音,大堂上只有古琴聲和隱隱的風聲在訕笑。
嚴遂面色尷尬,自顧自先飲盡杯中酒,把粗陶酒爵往案上一丟:“嚴某如今雖已身處江湖,但也是曾覲見過諸侯之人,不敢有違大禮。晉中大俠趙封的威名自然不能小覷,壯士稍安勿躁,席上幾位貴賓也請容在下一一引薦。
事先言明,在座高賢之中并無為嚴某助拳的人。
壯士所稱謂的老者,乃是曲沃宗祠少祝名先生;壯士所稱的巾幗豪杰,乃是趙國鑄劍山莊徐夫人;壯士所指的官員,乃是韓相國府上中庶子韓植大人。至于撫琴的婢子,寒舍之中為數不多的奴仆而已。”
嚴遂每說出一個名字,趙封托著酒杯的嘴角都會跟著輕輕的抽搐一下,不等嚴遂說完,酒已經被咕嚕嚕喝完了。
“聽說。”名先生睜眼目視嚴遂:“聽說嚴相因三年前的朝堂之爭與韓相結怨,于韓侯面前立下死生之約,不知說的可是今日之事?”
“不錯!”嚴遂頹然道:“三年前,我與韓傀同為相國,朝堂之上論起了強國之術,從各抒己見到廷爭不絕,一連三日,最終鬧得拔劍互擊,約下生死之事。
當時兩人都急紅了眼,幸得韓侯居中調和,才沒血濺當場。我二人都誓不辱身,韓傀看我是個文士,覺得以刀兵相斗則勝之不武,恐天下人恥笑,于是定了三年之后各尋死士擊殺對方的約定。”
“俠累有這么仗義?也是怪了。”徐夫人還是單手支頤,另一只手拿著簪子在案上劃來劃去。銅簪敲擊著木桌附和著琴聲,詭異的動聽。
俠累是韓傀的表字,徐夫人叫的熟稔,仿佛是舊相識。
名先生揉了揉扭曲的眉毛,補充道:“韓傀確實傲氣的很。”
韓植端坐在席上對有辱韓相的言論充耳不聞,只目視嚴遂說:“嚴相當年于朝堂上的風采,小子是十分敬服的。只是小子同韓相一般,并不能茍同于嚴相的治國之策。況且三年已至,小子今日邀徐夫人前來別無他事,咱們先禮后兵,盡主客之歡后就各自行事可好?趁此時機,嚴相也可將府上的甲士引出來了。”
韓植說話尖聲刻薄,令人沒來由的厭惡。名先生對此人更是說不出的厭惡,他瞇著眼睛,仔細打量坐在對面的中庶子,只是昏暗的燭火和本就存在的眼疾讓他無法如愿。
“寒舍除了堂上的諸位,別無他人。”嚴遂頗有些無奈的說道。
“我……我不是嚴遂的死士……我以前是替韓相辦事的中庶子大人!今天湊巧來這里!要不我先回避,明天再來?”趙封趕忙向著韓植解釋。
名先生輕輕一笑:“趙封,你們這幫朝廷的鷹爪平日里狐假虎威,借著韓傀的名頭為非作歹,以尋找‘文公劍’的名義壞事做盡,若不是三年前當街行兇惹了硬茬,折了幾個兄弟,你今天能這么識相?”
“文公劍”這三個字一出口,所有人都皺了皺眉。
“老家伙,曲沃宗廟的野草都比你高了吧!你一個前朝遺老也敢消遣本大爺!”趙封憤憤的說道。
名先生不以為意,仿佛只是螻蟻在譏誚自己。
卻聽徐夫人道:“俠累還沒死心啊?這劍他要找到什么時候?名師兄今日又是何為乎來哉?”
嚴遂恍若此時才覺察到名先生與韓傀、徐夫人有層說不清的關系,不禁仔細的打量著名先生,只見此人有五十來歲的年紀,頭發花白卻梳理的整齊,臉上因為灼傷有一大半都結了疤、眉目扭曲,衣服雖然干凈卻是補丁上羅著補丁的百衲衣,他用左右吃飯飲酒,右手則藏在袖中,似有隱疾。
名先生并沒有理會趙封的出言不遜,而是轉過頭反問對面的女人:“徐夫人,你來這里又是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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